梁羽生的武俠文学序

邝健行

 

 

 

  羽生先生说部驰声,新文开统。云霄共仰,及半纪而弗衰;音响既沉,遂孤明以先发。溯夫平江异笔,初写江湖;北土五家,继舒羽翼。宝器散彩而腾空,神功摧敌以惊世。妖邪跳踯,消戾气而大白堪浮;侠义伸张,想英风而豪情似接。益以描摹幻异,结撰迷离。具山经之奇,比羊肠之曲。三十年间,专号武侠小说。遂行销万千之印本,事涉仙凡;而牵引老少之心弦,人兼雅俗。然则诚小道之可观,如大国之为蔚者矣。独是时移可见,文变难知。禹甸春回,鸣禽竟噤;江郎笔夺,晚岁何关?四年五年之中,罕谈侠迹;大报小报之内,全缺武林。固知读者无聊,撰人必谴。剩有欷歔,寻旧编而屡揭;岂无怅惘,遵新政之方行?犹幸汇涓滴之潜流,海隅得冒;携钵衣而南渡,域外重兴。一则以土气咸宜,一则以俊才纷集。成兹武侠新派,别彼卷帙旧名。而先生乃首倡宗风,先鸣多士。振笔拔陈言之表,开篇续前绪之余。卒能文动五洲,枝繁三地。迎宾有亟称童话,开口莫不说红楼。今昔无殊,厥功伟矣。抑余犹有说焉。夫所谓新派武侠,非谓屏绝传承,独矜创制;惟旧是斥,凡新必招;而薄彼不啻仇雠,厚兹尤胜亲眷者也。盍观众作:运前修之针线,另制裳衣;配当世之潮流,别绘模样。揉捏多方,混融一体。新派之意,其在斯乎?是以霓裳发白,溯逋客之过昭关;罗剎性刚,参贵女之现俄国①。阅者乍惊新酿,竟斟旧瓶;变矩步于樊篱之中,开眼界于恒色以外;能不欢然抚掌,悚然动容者哉?再则新派之意,何尝不可迁用于韵语?总览先生著册,多纳诗词。所以抒角色之感兴,所以助情节之推移。非挦撦于义山,乃推敲之旡本。风貌去昔贤,未愈尺咫;文辞见他作,颇讶马牛。盖先生少炙名家,早通律调。每能寄意,尤擅倚声。往往摇曳清泠,飞冷香于秀句;啸吟枨触,忆故剑之平生。至味堪寻,一时莫比。然而虽遵章回之轨辙,亦寓时代之精神。张丹枫亦狂亦侠,能哭能歌。终助明廷,转弃祖训。以为仗外力为一家一国之图,置黎民于无食无衣之困;失安居之乐,受异族之侵;殊非计得,用遂南旋;付恩仇于一笑②,待江山之霸才③。于承珠系出名臣,艺传宗匠。春花开靥,兼飒爽以相迎;少侠倾心,任娉婷之暗许。岂意清眉凤客④,不中雀屏;大眼牛郎⑤,偏浮银汉。或者独怅斜晖于江上,或者共证缘分于天涯⑥。观此二例,首明大我之唯重,次彰寒地之非卑。今意古辞,东人西说。循宝试探,会心可得。若夫先生联语之雅文律切,回目之工稳意赅;此特诗词之余艺。茂根而遂宝,沃膏而晔光;可以不烦论议者矣。余昔在澳门,与先生内弟青岁共学,香海曾游。北角登门⑦,未一面而遽返;上庠讲侠⑧,幸数日之周旋。既招邀而晤吟俦,复挥洒而贻巧对⑨。每听抑扬允当,辨析分明。始知名士精专,有逸剑铓之限;文心灵好,宜居骚客之林。近者女弟健思编辑先生雅什,释事鲜闻,展卷殊助。先生远处南洲,久违懿范。而凌云语寄,尚嘱弁言;合掌命承,但惭拙笔。终乃忘众口腾笑之陋,甘千夫共指之讥;强草芜章,祗应厚托。直书胸臆,兼叙因缘。公元二零零八年三月。

  本文作者曾任香港中文大学、香港浸会大学教席至退休。现为香港浸会大学荣誉教授、香港岭南大学访问学人。除学术著作外,并著有《武侠小说闲话》、《武侠小说长短谈》。

  注:

  ①先生尝谓《白发魔女传》女主角玉罗剎练霓裳有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小说中人物贵族女子安娜卡列尼娜影子。
  ②《萍踪侠影录》第三十一回《清平乐》词:“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
  ③前书第十回诗:“中州风雨我归来,但愿江山出霸才。”
  ④《散花女侠》中铁镜心“眉清目秀”,出身官宦人家。
  ⑤前书中业成林“浓眉大眼”,出身农家。
  ⑥前书第三十六回<浣溪沙>词:“钱塘江上怅斜晖。”又:“各随缘分别天涯。”
  ⑦先生早年居香港北角。
  ⑧二零零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至十二月一日,先生应邀访问香港浸会大学中文系,并做演讲。
  ⑨先生赠联:“健笔撰鸿文,开篇说剑;行云抒妙思,出岫观涛。”冠顶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