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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练霓裳

[小说]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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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4-3 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遍地楚歌意气尽
??陈永华在崖下挥别一双儿女,旋即离船上岸,回转城内,心中虽不乏离别的伤感与失落,却更充满了阵阵温暖与欣慰之意。暗道自己福薄命蹇,夫妻反目,骨肉离散,纵然在台湾位高权重,享尽富贵,亦终无甚太大意味,而天意播弄,致使这一子一女一度站在与自己敌对的立场上,则更是他心底最大的创伤,即便用尽世上所有的灵丹圣药,也无法将其治愈消除。未料世事难测,就在这短短的两日之内,竟令自己寻回了这两份失落二十年的骨肉亲情,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着实为任何言语都难以表达,更非小聚即别,重逢无期的惆怅所能掩盖的。现下他对宗瑾与龙星儿的前途已无了多少忧虑,最为挂心的乃是此刻郑雪竹与陈思昭的安危。思及陈思昭之事,心头忽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阵歉疚之意,深知自己这二十多年来,不过是将她当作一个填补空虚的代替品,在潜意识中,更存在着压榨其为己发挥出最大价值的念头,从未将她视为真正的亲人,此番营救宗瑾,便以她承担的风险牺牲最大。而此际宗瑾与龙星儿已回转中土,重聚之期遥不可知,只有陈思昭才是自己身边惟一的慰藉与依靠,念及此处,足下不由暗暗加紧,向石牢方向疾奔过去,决定拼却自己所有力量,将郑雪竹与陈思昭安全接应出来,从今往后,将陈思昭视如己出,加倍补偿二十余年间对她的不公。
??陈永华内力深湛,轻功绝高,此时全力施展,沿路奔驰,身形越发如同流光飞电相似,起落间却全无半点声息。渐掩近石牢近处,忽一阵清风扑面而来,风中竟似夹杂着兵刃相交之声,显见有人正在石牢处交手厮杀,战况颇为激烈。
??陈永华心头一悚,暗道:“莫非是世子与思昭形迹暴露,与冯锡范的众铁卫争斗起来了么?”情知众铁卫的武功绝非易与,以宗瑾的修为,尚免不了在他们围攻下受伤落败,此刻即便是郑雪竹、陈思昭二人联手,亦未必能在他们手底讨得好去。一时间关心则乱,足下不由更加紧了几分,奔得愈发疾了。
??陈永华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赶至战团处出手解危,然此际偏偏再无风吹来,前方战况如何自是无从得知,但这等万籁无声的静寂,却远较方才的厮杀之声更令人感到凶险惊怖。
??正自疾步前行间,忽闻对面传来了一阵急骤的足音。那足音由远至近而来,奔行得颇为急速,显见来人功力非浅,然那足音步法起落间却略现沉重迟滞,仿佛有些力不从心之状。他多经患难,久历沧桑,早磨炼成了大事临头,处变不惊的本事,然此际却不由自主地有些悚惧起来了。
??又奔得十几丈路程,忽见一人浑身玄衣,自前方路径转弯处掠了出来。陈永华目力敏锐,借着黎明前夕微弱的天光,早看出来人正是身着夜行衣衫的郑雪竹,其时他原本俊朗温雅的面上,已笼上了一层惊惶之色,另有一人正伏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仿佛全然失去了知觉,无力支撑,惟有由他负着一路奔遁。
??陈永华纵身跃前,与郑雪竹会合,凝目细观之下,却见郑雪竹背负之人束发垂辫,巾帕覆面,身上穿着宗瑾日间的衣衫,此际已破碎了十几处,更染满了殷殷鲜血,早看不出本来颜色,手中却犹自紧紧握着那柄“还君”匕首。
??陈永华伸手揭开那人覆面巾帕,却见她面容惨淡,双目紧闭,昏迷不醒,正是方才易服潜入石牢,以身相代换出宗瑾的陈思昭。
??陈永华见陈思昭为救爱子,付出如此牺牲,心头忽地涌起一阵怜惜愧疚之意,遂默默伸手过去,探她脉搏呼吸。发觉她虽受伤多处,流血不止,幸喜尚无性命之忧,方始略略放下一颗心来,自郑雪竹手中接过陈思昭,负在自己身上,转身与他并肩疾奔驰而去。
??郑雪竹喘息未定,低声道:“陈军师,我对你与思昭不住……你的计划本是安排我折回石牢,发出暗号,与思昭里应外合,助她破牢遁去……未料我处处谨慎,还是一着失算,迟了一步……众铁卫原本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入牢将宗大哥的重穴重新点过一次,是以发现了思昭的破绽,迫得她提前出手……她在牢中以一敌六,虽仗着匕首软甲诛了二人,却终难敌众铁卫合攻……待我赶至石牢,暗施银针击昏群敌,思昭已经伤重不支……却是我有负陈军师重托……”
??陈永华叹道:“世子切莫这般说,休教折杀了老夫。在这件事情上,世子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局外之人,却为老夫一家如此尽心竭力,无论是成是败,老夫都一样感激不尽。却是思昭受了我这二十多年冷遇,此番又为我们作出这等牺牲,我当真是对她不住。从今往后,我定要将她视如己出,希望可以弥补……”
??二人口中说话,足下丝毫不停,看看已奔至军师府后墙之外。其时天色尚未大明,军师府又地处幽僻,街上却是空荡荡地一个行人也无,二人奔至此处,方始略松得一口气,彼此对望一眼,双双提气掠起,越墙入内。
??二人一轮疾走,行入陈永华的书房,将陈思昭放于榻上,解开她身上的血衣。但见她内里所着的素白劲装已尽成殷红,面色苍白,犹自不省人事,显见失血过多,受创不浅。
??郑雪竹心中歉疚,却也不及开口,遂默默伸出双手,握住陈思昭脉门,将内力缓缓注入她体内。然将内力在她体内流转过几周,虽觉她的内息渐有增强,却依然未有醒转之象。
??陈永华守在榻前,查看陈思昭的伤势,不知为何,心中忽对她油然生出了一等前所未有的关切之意,一时间竟感到宗瑾与龙星儿这一对亲生儿女的世界离自己极为遥远,惟有眼前的陈思昭才是触手可及的真实。心绪激荡之下,但觉目中似有泪水欲夺眶而出,忙疾步出外,欲去寻些白布伤药回来,并以此掩饰自己落泪之态。
??方行出书房三五步,忽闻一阵喧攘之声由远至近传来,顷刻间便到了军师府墙外。晨风中听得分明,那声音乃是夹杂了铁蹄之声、兵甲相击之声与多人的鼓噪呐喊之声,且已将府墙四面围住,此时的军师府仿佛已陷入了千军万马的重重战阵,成为了汪洋中的一处孤岛,经受着一波波浪潮的侵袭。
??陈永华久历战事杀伐,闻得这等军马喧攘之声,立知事态有变,心头一沉,方暗呼得一声“不妙”,便见一名府中卫士满面惊惶之色,匆匆奔来,疾声道:“陈军师,大事不好,冯大人率领无数军马将府墙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要寻陈军师与世子说话!”
??陈永华骤闻此变,心下不由愈发惊疑不定,暗道:“冯锡范此番率军前来,想是为了昨晚之事,然我等行事也算得隐秘,他何以立时便追查到了我与世子头上?呀,不好,莫非是昭儿与星儿不识台湾水路,被巡守兵船发现,露了破绽,以致被擒不成?倘若如此,我等岂非前功尽弃,全家不保……”心头焦虑,当下顾不得许多,疾疾发足向府门奔去,急欲见到冯锡范之面,一探究竟。
??方自举步欲行,忽闻身后足音骤起,继而白影一闪,却是郑雪竹自房中掠至自己身侧,颤声道:“陈军师,冯锡范要的是你我二人,我与你同去……”
??陈永华其时已心乱如麻,全然失却了判断主张,因此对郑雪竹丝毫未加拦阻,只顾与他并肩一轮疾奔,顷刻间便到了军师府正门前。
??此时天已破晓,一轮红日遥遥自东方升起,空气中充满了无限生机,然军师府两扇紧闭的大门,墙上墙下各持兵刃,严阵以待的一众卫士,以及门外不断传来的军马喧嚷之声,则使全府上下笼罩在一片浓重的杀机之中,大有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之势。
??郑雪竹与陈永华心绪焦灼,一时间亦顾不得多加考虑,即施展轻功几抄几掠,攀上门楼,但见墙外旌旗遮天,铁甲蔽日,无数铁甲军马已将军师府四面围得水泄不通,有如铁桶一般。晨光下看得分明,众军兵的面上俱带着一层悲愤仇恨之色,仿佛只要有人一声令下,他们便定会拼却了自家性命不要,一拥而上,强攻而入,将自己碎尸万段。而在军马队伍中央的一面大旗下,冯锡范冠带整齐,面色阴沉,正自策马向门楼上遥望,他手下仅余的四名铁卫则簇拥在他身侧左右,护卫不离。
??郑雪竹骤见杀父仇人在此现身,心头不由大为悲恸愤恨,险险便要拔剑跃下,寻其性命相搏。然心念甫动,忽觉臂上一紧,竟是被陈永华牢牢握住,挣扎不得。
??陈永华阻住了郑雪竹的愤激冲动,转头向冯锡范扬声呼道:“冯大人亲劳玉趾,率众来寒舍清晨造访,未知有何见教?”他这句言语乃是运足了内力发出,门外虽然军马众多,扰攘不堪,却是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冯锡范阴恻恻地一声长笑,道:“老夫此来何为,世子与陈军师应当清楚得很。俗话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老夫今日之行,便是要请二位往太妃面前伏法!”他的声音亦是以内力所发,随风清晰无比地送入了每个人耳中。
??郑雪竹气恨填胸,喝道:“冯大人可是在含血喷人么?天日昭昭,是非有论,却不知我与陈军师犯的是何等之罪,伏的是谁家之法?”
??冯锡范冷笑道:“世子,天下之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老夫这般说法,自有这般说法的道理。倘若世子确实健忘,不妨便由老夫来提醒几句,昨夜那遮掩面目,手持绿玉令冒称老夫使者,混入石牢之人是谁?调包换走宗瑾之人是谁?在石牢中出手行凶,打死打伤老夫麾下铁卫的又是何人?今日凌晨时分,澎湖巡值军兵发现一艘可疑之船,本欲盘查拦截,驾船之人却亮出绿玉令,言道是老夫遣其离岛公干,因此竟蒙混过关。敢问世子与陈军师,那船上的究竟是何人?驾船者又是谁的同党?”他接连抛出这几句问话,当真是咄咄逼人,言辞锋利,虽未曾明白指认,然在场诸人,又有谁听不出,这几条嫌疑件件都在指向郑雪竹与陈永华?
??陈永华闻得宗瑾与龙星儿已顺利离台,心中不禁一阵宽慰,大笑道:“冯大人可是在怀疑世子与老夫么?然现下事态未明,毫无证据,单凭冯大人的几分怀疑猜测,便可以为我二人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不成?”
??冯锡范面露得色,道:“陈军师,事实如此,一味推托否认,亦全无用处。你说老夫手中毫无证据,然此际老夫若将证据摆在面前,陈军师又当如何?”言罢,举手一扬,一道银光便即迅疾无比地激射而出,向陈永华飞去。
??郑雪竹见这银光好生熟悉,心头微愕,疾疾抢步上前,伸手一抄一接,将其收在手中。凝目细观时,但见此物非它,正是自己惯用的暗器银针,却不知因何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在冯锡范手中。
??陈永华见郑雪竹面色有异,趋前近看,亦是一惊,错愕无语。
??相对于郑雪竹与陈永华的震骇失色,冯锡范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态,悠然续道:“这枚银针的形状,世子与陈军师应当不会陌生罢?与它完全相同的银针,现下老夫手中还有许多,尽是今晨在石牢内寻得的,另有几枚更是自守卫的穴道上取下。放眼整个台湾,又有几人使得出这等高明的打穴功夫?更有何人惯使这等形状大小的银针?”他的语音平静,不愠不火,然字字句句无不阴戾到了极处,刻毒到了极处,着实令人难以招架。
??郑雪竹恨声道:“冯大人这等言语,可是在指认于在下不成……?”
??冯锡范冷冷地道:“世子只说对了一半,老夫今日要指认的不单是世子,还有世子这位岳父大人。”言至此处,忽探手入怀,掣了一枚绿玉令出来,高举过头。
??晨光之下,郑雪竹看得分明,那枚绿玉令莹澈通透,华光泛彩,与前晚陈永华交于陈思昭的绿玉令毫无二致。目瞪口呆之间,复闻冯锡范道:“自昨日至今,老夫这枚绿玉令一直携在身上,丝毫未离,既然如此,那枚出现在石牢与海船中的绿玉令又是从何而来?老夫这枚绿玉令乃是当时年国姓爷所赐,材质特异,他人却是万万伪造不来的。众铁卫更不致如此眼力不济,认假作真,为人所趁。老夫亦曾为此百思不得其解,茫无头绪之下,惟有将这一疑点如实禀告董太妃,方始知晓,当年这绿玉令共有两枚,国姓爷只是将其中一枚赐于老夫,另一枚则归于陈军师手中。这许多年来,陈军师深藏不露,从未将此事宣诸于外,更不曾将绿玉令示于他人,直至今日这等紧要关头,才令其重见天日。若非董太妃知情,我等几乎尽被陈军师瞒过。陈军师,事已至此,你尚有何话可说?”
??郑雪竹闻得冯锡范将自己与陈永华看似天衣无缝的行事全盘揭露,登时如受雷击,目瞪口呆,作声不得。迷乱间转头向陈永华望去,却见他此时亦是满面惊愕之色,仿佛坠入了一个极深极重的梦魇,连挣扎都已无了力道。
??冯锡范将二人逼入危境,却继续得势不让,步步进迫,向身侧手执长弓的赵大抛了个眼色,掷了一幅白绢过去。
??赵大回手自背后箭囊中抽出一支劲矢,将白绢缚在矢上,遥遥对准了军师府门楼,张弓扣弦,“铮”地一声,那劲矢便如飞电般向郑雪竹激射而去。
??郑雪竹其时虽心绪混乱,进退无策,然他毕竟武功高明,一遇变故,本能地便生反应,当下不假思索,伸手一抄,将劲矢紧紧扣在掌中,方始发现矢上并无箭镞,乃是一支空矢。
??陈永华将白绢自矢上取下展开,与郑雪竹并肩观看。但见绢上密密写满了字迹,方读得几行,二人面色同时剧变!原来这白绢并非他物,正是董太妃亲手签发的谕令,令中写得分明:当年郑雪竹与陈永华潜入中土,名为联络鲁王余部,实则与清廷秘密勾结,意图出卖祖宗基业,向康熙投效,借助清廷之力稳固自己在台湾之位。郑雪竹多次主张台湾放弃家国之仇,接受招抚,两岸一统,陈永华坚决反对郑氏与吴三桂合作攻陆反清,即是明证。此番宗瑾奉康熙之命入台招抚,招抚不成即刺杀郑经,亦是二人与清廷暗中串通的棋子,其证据便是二人合谋劫牢,私纵宗瑾回归中土,逃出生天,事实确凿,不容置疑。郑雪竹与陈永华为谋提早夺权,不惜与清廷勾结串通,背祖弃宗,弑父害主,事后更为掩盖真相,遂铤而走险,纵放宗瑾。郑陈二人狼子野心,大逆伦常,罪大恶极,故将郑雪竹世子之位废黜,遣冯锡范率兵捕拿二人伏法,若二人抗令拒捕,负隅挣扎,格杀勿论!
??郑雪竹匆匆阅过董太妃的谕令,但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头脑中轰轰作响,几近崩溃。他万万未曾料到,在短短的一夜之间,自己竟会从地位尊贵,风光无限的延平世子,沦为丧心病狂,千夫所指的台湾叛徒、杀父凶手!而眼前虽明知自己与陈永华的罪状皆系诬指,更知暗杀郑经的凶手实乃面前这位“缉凶者”冯锡范,然自己主张接受清廷招抚,与陈永华劫牢私纵宗瑾亦属实情,欲待辩驳也无从辩起,惟有嘶声道:“冯锡范,是你害死了父王,嫁祸给宗瑾,今日更借题发挥,将罪名硬载在我与陈军师头上!也罢,你既要拿我,这便带领你的千军万马,一并攻上来好了,左右我这条性命也是不想要的了,便多拉上几个陪葬……”他其时几已失却了理智,双目赤红,面色铁青,好似一头被逼入绝地的野兽,如癫如狂,分外骇人。
??陈永华多历风雨,性情沉稳,虽亦被董太妃的谕令惊震,却还保持着头脑中的一份冷静,见郑雪竹情形不妙,当下不及多想,疾疾伸手把住郑雪竹手臂,沉声道:“世子,你静一静……”
??冯锡范见他二人闹得如此不可开交,唇边不禁渐渐泛起了一丝得意的微笑,缓缓道:“世子,你可是阴谋败露,无可遁迹,故此昏了头脑,欲反咬老夫一口么?如果是这样,老夫劝世子还是省些气力好了。现下的情势,大家均已看得明明白白,世子与陈军师纵放宗瑾,乃是无可否认的事实,若非事先早已结联一气,共施不轨,还有什么其他解释?”
??方说至此处,忽闻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不,冯大人,你错了,我这里便有另一种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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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六十二章(最高潮)

第六十二章 西风萧萧衣似雪
??这声音极清极冷,更带着一等寂寥孤漠之意,虽不甚响亮,场中诸人却尽皆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人人心底都仿佛打了个寒噤!
??这声音来得全无半点预兆,正发自郑雪竹与陈永华身后,令他二人亦不由自主地为之一惊。疾疾转头看时,却见陈思昭不知何时已攀至门楼之上。她身上犹自穿戴着宗瑾的衣冠,遍体浴血,面色苍白,形容颇为惨厉,若非是在这等青天白日下出现,当真宛若地狱里逃出的怨灵。
??郑雪竹未料陈思昭竟会在这等要紧关头,以如此形象现身,心头一阵惊悚,失声道:“思昭,你……”
??陈思昭却似对郑雪竹的呼唤充耳不闻,只顾遥遥向冯锡范道:“久闻冯大人麾下铁卫本事过人,耳目聪敏,记心极强,却不知对这几句言语是否尚有印象?”顿了一顿,忽换作了一种极嘶哑,极难听的口音缓缓道:“冯大人有令,着在下入牢中讯问宗瑾。绿玉令在此,尔等速速打开牢门,休要误了冯大人的事。”她此时口中所说,正是前晚在石牢门外冒称冯锡范使者,向众铁卫说出的言语!
??赵大等四名铁卫骤闻此言,面上倏地齐齐变色,低声向冯锡范耳畔说了几句。
??冯锡范听过众铁卫的言语,面容却依然是一等波澜不惊的情状,略一沉吟,转头向陈思昭笑道:“世子妃既如此说法,想必定有一种更合理的解释。老夫就此洗耳恭听,未知世子妃可愿讲否?”
??陈思昭冷笑道:“昨夜之事说来简单得很,冯大人大可不必如此大费猜疑,捕风捉影,为人强加罪名,劳师动众前来捕拿。事实上,这许多事情不过是我一人所为,盗取爹爹的绿玉令,易服冒名混入石牢的是我,将宗瑾调包换出的是我,在石牢中行凶杀人的是我,预先备下接应船只,指点宗瑾扬帆远去的也是我,与他人全无任何干系!”
??郑雪竹闻得陈思昭将昨夜之事尽揽在自己身上,心头不由一阵惊震,失声道:“思昭,不要……”
??冯锡范冷笑道:“世子妃可是在为世子与陈军师脱罪么?只可惜这番言语漏洞百出,全然无法自圆其说。其他环节姑且不计,据老夫所知,世子妃惯使的暗器乃是打穴金环,但昨夜石牢激战过后,打伤老夫麾下铁卫的并非世子妃的金环,而是世子的刺穴银针,这一点世子妃却当作何解释?”他言辞锋利,这番言语更是运足了内力说出,着实咄咄逼人。
??陈思昭面色如常,悠然道:“冯大人久经战阵,思虑过人,此际头脑竟因何这等不知变通?想那劫牢释囚当是何等冒险隐密之事,自当作得干净利落,全无泄露为是。我的打穴金环出手之时,必有破空之声,极易败露形迹,这一点上却是远不及世子的银针适宜行事了。是以我盗了爹爹的绿玉令后,一并盗取了世子的银针,果然派上了用场。冯大人若尚有甚不解之处,不妨就此提出,在下保证言无不尽,定会给冯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她平日里俱是面容冷漠,不苟言笑,此际越说到后来,面上竟越是泛出一阵温煦的笑意,仿佛面对的乃是自己多年的知交老友一般。
??冯锡范淡淡地道:“即便银针之事可以勉强解释,然世子妃原与宗瑾风马牛不相及,昨日更曾亲自出手将其拿下,却不知为何到了晚间,又偏偏转了主意,将其私自纵归中土?对于此事,世子妃可有一个合理的理由?”
??陈思昭懒懒地道:“这个理由便更简单了。昨日我出手与宗瑾一战,非为他故,不过是因久闻他乃清廷第一高手,是以有意与他一较高下,然最后的结果却绝非我所希望见到的。不错,我渴盼击败宗瑾,但要的是堂堂正正地将他击败,而并非由他人在背后玩弄阴谋手段,以这等见不得光的方式取胜。他若因此落败被擒,为人凌辱屠戮,自是更非我所愿。因此我潜入石牢,放他出来,送他回转中土,并同他约定,倘若我二人今生今世尚有相见之日,定当公平一战……”她面不改色,天马行空地侃侃而谈,所说的理由虽有些牵强,却偏生亦无甚破绽可寻。
??冯锡范素知陈思昭平素在外少言寡语的性情,未料此际被她一轮歪缠,竟自寻不出合适的理由反驳,怔了片刻方道:“老夫此来原是奉了董太妃之令,追查昨夜之事,兼缉拿暗杀王爷的真凶。若依世子妃这等说法,非但私纵要犯之事同世子与陈军师无关,王爷被害一案亦须重议。却不知世子妃到了董太妃面前,还是这等说法么?”他因一时想不出对策,口气亦较前松动了不少。
??陈思昭笑道:“休说是在董太妃面前,便是到了王爷灵前,我也只是这套言语。王爷在天有知,定可明辨是非真假,更加不会放过那暗中下手害他的真凶。”
??冯锡范闻得她言中含沙射影之意,心头不由好生不自在,惟有强笑道:“既是如此,还请世子妃移步往董太妃处解释,一切但听候太妃处置定夺。”
??陈思昭道:“现下台湾大权尽归董太妃,我作下了事情,往她处认罪伏法亦属应当。然即便我重罪如山,万死莫赎,进见太妃亦不应失了礼数,衣衫不洁,形容不整。但请容我片刻,待我换过衣饰,自当出门往太妃府任她发落。”
??冯锡范拈须笑道:“世子妃既肯承担此事,早早了结这桩无头公案,老夫正是求之不得,又何吝多待这一时三刻?世子妃请便便是,老夫在此恭候就是了。”他此时心中已自有了一个计较,却是乐得暂摆出一副宽容姿态,且由得陈思昭自行其事了。
??陈思昭却不再理会冯锡范,一言不发,缓缓转过身形,亦不看郑雪竹与陈永华一眼,顾自举步向门楼下行去。
??郑雪竹再也忍耐不住,疾步赶至陈思昭身后,伸手拉住她的衣袖,叫道:“思昭,此行必是凶多吉少,切不可去……”
??陈思昭面容漠然,双目平视前方,仿佛在望向一个遥远的虚空,淡淡地道:“兵临城下,大势已去,纵然闭门固守,又能捱得几时?即使我不出头自首,认罪伏法,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现今之势,惟有弃子保帅,尚有一线生机,还请世子与爹爹自行保重罢!”言罢,也不待郑雪竹回答,蓦地发力一震,甩脱郑雪竹之手,继续前行而去了。
??陈永华怔怔地立在原地,凝望着陈思昭蹒跚远去的背影,喉间仿佛塞了一团棉花也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头却早已百感交集,难以自抑。他与冯锡范、董太妃等相识相争多年,深知他们的为人手段,因此完全可以预见到陈思昭出门认罪的后果。多年以来,他心中时时刻刻牵挂的便只有宗瑾这亲生骨肉,其后更添了对龙星儿的思念,对长伴自己身侧的陈思昭,反而常常将她当成一个弥补情感空虚的代替品,冷落忽略一旁。原以为她在自己心中地位无足轻重,然到得这等生离死别的最后时分,心底的无数缕依恋与不舍之意蓦地喷涌而出,五脏六腑宛如被一柄利刃骤然挖空了一般,痛至极处,已近麻木。直至此时此刻,他方始明白,自己心中至为重要,至难割舍的并非宗瑾、龙星儿这一双亲生儿女,而是一直被自己当作外人,颇有隔阂的陈思昭。然而在明白这一点时,一切都将永远逝去,无计挽留,思及此处,焉能不痛彻肝肠?
??郑雪竹心碎魂伤,神思迷乱,昏昏眩眩地游目四顾,却见门外冯锡范正在与众铁卫低声密语,身畔陈永华却面无表情,不言不动地立在原处,仿佛已全然失去了魂魄,只余下了一个躯壳一般。恍恍惚惚中,竟不由自主地自怀中抽出玉箫,凑在唇边,吹奏起那支《苏武牧羊》来。
??《苏武牧羊》曲调本就沉郁苍凉,此刻郑雪竹心情悲恸绝望之极,箫音中更是充满了萧瑟凄楚的况味,一曲既出,墙内墙外诸人无不感到一阵莫名的感伤与落寞。肃杀寂寥的箫声中,众人清清楚楚地见到了,两行泪水自郑雪竹面上缓缓流下,滴滴落在他的箫上、襟上,竟然留下了淡淡的红色痕迹。当真是“玉箫吹到断肠处,眼中有泪尽成血”!
??箫声呜咽,如泣如诉。蓦地音调一个拔高,转成了凄厉的长啸,仿佛三峡猿啼,杜鹃泣血,闻者无不感到一阵肝肠寸断的伤痛!啸声拔至极高之处,忽戛然而止,继而“拍”地一声轻响,却是那玉箫在郑雪竹手中断成了两截。
??郑雪竹心绪震荡,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拗断玉箫,方始惊觉过来。蓦地转身时,却见眼前一花,竟是陈思昭一身缟素,重又掠上门楼。晨光下看得分明,但见她身着白绫衣裙,体佩明珠玉饰,青丝披拂脑后,直至腰际,面上虽一如平日般脂粉未施,冷若冰霜,却似泛起了一重华光清影,当真是晶澈若水,莹润如玉。自海上而来的疾风阵阵吹过,将她的衣袂发丝带得高高飘扬而起,竟似有了几分将欲离尘飞升之状。郑雪竹与她相识相处了二十余年,却从未见她如此时这般美过!但觉她此时的形容装束美则美矣,却从头到脚带着一种森然寒冽之气,美得令人心悸,令人绝望!心魂激荡间,不知为何竟记起了几句诗句: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郑雪竹正自怔怔无语,陈思昭已缓步行至他面前,低声道:“世子,你我相交多年,推心置腹,患难相扶,在我心中,早将你当成了今生今世的第一知己,远非他人可比……”
??郑雪竹心头沉重,喉间哽咽,颤声道:“思昭,我待你也是这般,你也是我的第一知已……”方说至此处,鼻端蓦地一酸,后边的言语便再也无法出口。
??陈思昭续道:“自古以来,所谓知己,无不死生可共,缓急可托。现下事态紧急,我也无暇对世子说什么客套虚言,只是这一去吉凶难卜,尚有一事要托付给世子,还盼世子勿要拒却。”她语意平静,面色如常,好似早已看破了生死荣辱,正在叙说一件与自己全无关系之事一般。
??郑雪竹强笑道:“思昭既有所托,但讲便是。只须我尚有三寸气在,必不负今日之约。”
??陈思昭亦随之笑道:“既是如此,我便在此先行谢过世子了。这件事情说来亦无甚险难之处,只是须待机缘,也许要等上十年二十年,甚或一生一世亦未可知……”
??郑雪竹心中忽泛起一阵悲凉之意,暗道:“冯锡范老贼步步紧逼,定欲将我与陈军师送上绝路,现下已是兵临城下,四面楚歌。你纵出头承揽一切罪状,为我二人洗脱,老贼亦未必便可就此轻易放过了我们,又何来等待十年二十年,一生一世的机会?”心中虽作如此之想,却也不忍出口说破,令陈思昭最后的希望化为碎片泡影,遂道:“思昭,我应允你了。为了你今日的托付,我一定用尽心力,全意守候这个承诺,无论将来是逆水凌霜,还是落魄江湖,无论是十年二十年,还是一生一世,一日不作完这件事情,我便一日不死,定教不负了你我知己相交之情。”
??陈思昭点头道:“世子既如此之说,我便放心了。方才我身上那件血衣,此刻便在我的房中,衣上既有我的血,也有他的血……还望今日大难过后,世子将那血衣好生收藏,来日若有缘相见,便将血衣还给他,对他讲,玉佩由我带走了……并代我转告他……呀,不必了,他的心意我已尽知,我的心思亦已瞒不过他,又何须他人代传?”
??郑雪竹听得她语意不祥,竟似隐隐有了几分交代遗言的味道,不禁顿感凄然,却再也说不出话来,惟有拼力点了点头。
??陈永华在旁呆立许久,此刻方强抑住纷乱的心绪,行至陈思昭面前,颤声道:“思昭,爹爹这许多年来,着实对你不住……这许多年来,你已经为爹爹牺牲了许多,受了无限委屈,爹爹一直冷落疏远于你……爹爹本待自今日起,一定好好待你,未料现下还是你在作出牺牲……”言至此处,已是哽咽不能成语,心底忽泛起一个念头:“我已年近六旬,世间的种种名位富贵,享也享过了,人事的种种苦乐酸辛,尝也尝过了,如今绮君已逝,又认回了昭儿与星儿,这段残生尚有何值得当真留恋之处?这二十余年,我家破人散,一身孤苦,惟有思昭不离不弃,始终追随在我身边,伴我度过了这半生的荒芜岁月,现在大难临头,我又怎忍令她独自承担?不若我也随她一并站出去,最多不过要死一同死便了,黄泉路上相携相随,终是胜过了以她作牺牲,自家厚颜苟活……”
??陈思昭忽俯首屈身,向陈永华盈盈拜将下去,道:“爹爹,你并未曾对孩儿不住。想孩儿原不过是一出身卑微,失亲无依的孤女,若非爹爹收养抚育,潜心教导,焉有今日?究其实质,孩儿毕竟是外来之人,能在爹爹心中占得一席之地,于愿已足,又如何可不知自量,意图与爹爹的亲生骨肉相比?孩儿身受爹爹大恩,无以为报,现下爹爹有难,孩儿自当站出来,希望能为爹爹化解此劫,也算不枉了爹爹养我教我一场。只盼今日过后,爹爹善自珍重,好生扶助世子,经略大事,孩儿却是要先行一步了!“言罢,身形忽地掠起,越过楼栏,向墙外直坠下去。
??郑雪竹惊呼一声,抢步扑至墙边伸手欲拉,却仍是迟了些许,抓了个空,只见得陈思昭素袂飘扬,便如一朵落絮般随风而舞,越去越远了。
??陈永华怔怔地立在原地,目送陈思昭坠楼而下,离己而去,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此前曾有意自承夜间之事,与陈思昭同赴危难,然却为陈思昭临别一语点醒,情知自已身负护主抗贼,力挽大局重任,绝不可因一时意气轻掷性命,是以虽明知陈思昭此去必是凶多吉少,却也未出手拦阻,终是由她去了。
??陈思昭自门楼上跃下,落至一半,身形忽于空中一个转折,竟直掠至冯锡范马前。她腿上受了刀剑之伤,落地时不由自主地一个踉跄,险险跌倒,连晃了几晃方始勉强站稳,身上各处大小伤口却受不得这等震荡,齐齐渗出血来,斑斑点点地印在她的白衫之上,宛如雪地中的瓣瓣落梅,凄艳中更分外令人触目惊心。
??冯锡范身边两名使刀剑的铁卫周五、吴七,前晚在石牢中与陈思昭正面交手,均曾在她手下吃了或大或小的亏,其后更为郑雪竹刺穴银针所伤,此际见陈思昭直承其事尽乃自己所为,心中自是愈加愤恨,又恐陈思昭向冯锡范骤然出手,当即也不待冯锡范号令,齐齐呼叱一声,不约而同地抢步而出,一刀一剑分架在陈思昭左右颈间。而陈思昭却也丝毫不曾躲闪抗拒,只面噙冷笑,一言不发地向冯锡范凝视过去,目光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之意。
??饶是奸狡非常、心机深沉如冯锡范,面对着陈思昭这等眼光,亦不由得有几分紧张起来,惟有干咳几声,笑道:“世子妃既肯出面往董太妃处澄清事实,了结今日之事,自是再好不过。赵大,你与周五、吴七一起,送世子妃同去,现下岛上局势不稳,休教中途出了什么差池,一切尽要小心在意。”
??赵大应了一声,同周五、吴七交换了一个眼色,三人一并举步,向外行去。周五、吴七持刀挺剑,一左一右挟着陈思昭疾行,赵大则张弓架矢随在三人身后十余步外,不即不离。他三人各守其位,防范严密,陈思昭若有异动,即便能脱出周五与吴七的刀剑合围,亦必定逃不过赵大的劲矢追击,何况此时陈思昭全身多处负伤,早非三人联手之敌!
??郑雪竹与陈永华倚在门楼上遥望过去,但见墙外铁甲军马如潮水般向两翼分开,让出一条道路,陈思昭被三名铁卫挟在中间,昂首前行,再不回头,显见心念已绝,更无半点犹疑彷徨。待几人行过后,两侧军马便自行合龙,恢复了阵势的原状,旋即将陈思昭等人的身形遮蔽得踪影不见了。
??冯锡范目送陈思昭与三名铁卫渐渐远去,面上竟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微笑,向门楼上扬声道:“世子,陈军师,且请稍安勿躁。老夫此来原是奉命行事,不好自作主张,尚请二位再行等待片刻,老夫候得董太妃谕令后,便可收兵复命……”
??郑雪竹与陈永华心悬陈思昭安危,却也无暇理会冯锡范这等口不对心的言语,二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向军马尽处遥注过去,心头俱是一团迷乱,甚至已感觉不出时刻的流逝。府墙内外众人均默不作声,人人皆似化成了泥雕木塑一般,等待着事态的下一步变化,一时间空气中充满了死亡般的寂静。
??然而这片寂静仅仅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便告打破,却是满面惊惶之色的赵大排开众军兵,匆匆奔至冯锡范马前跪倒,哑声道:“冯大人,属下们罪该万死,未能完成冯大人交派的任务,请冯大人责罚!”
??冯锡范听得赵大的言语,心中不由一惊,暗道:“莫非是我估计有误,小看了这姓陈贱人的功夫,竟教她在多处受伤之下,仍能自三名铁卫手中逃脱?抑或是她另有同党,暗中埋伏,中途偷袭,将她邀截而去……”无论是哪一种猜测,其结果均于他极为不利,一时间惊怒交迸,沉声道:“你可知世子妃现下去了何处?”
??赵大见冯锡范有几分动了真怒,不由愈加惶恐,颤声道:“世子妃她……她已经永远不能开口了!”
??此言一出,非但冯锡范,便是门楼上的郑雪竹与陈永华亦听得清清楚楚。郑雪竹但觉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间空荡荡的似只余下了一口气,昏昏沉沉地欲哭却哭不出来,欲叫又叫不出声,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梦魇!
??冯锡范万万未曾料及这等变故,一时间却也不及另行设计安排,只恨声道:“蠢材,蠢材,枉老夫平日如何倚重你们,如今到得这等要紧关口,竟如此不堪一用……你们三人合力,何以却奈何不得一个受伤之人,以致被她所趁?”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向赵大喝问的。
??赵大心惊神颤,勉强咽了一口唾沫,道:“我等三人本欲遵照大人交代行事,然方行至中途,世子妃已自发觉,遂道:‘要我开口原也不难,只须容我往国姓祠中拜祭一回,我自然会给冯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世子妃平日性情为人如何,属下们原本再清楚不过,只恐是绝不会迫出结果的了,她此时既肯松口,属下们自然求之不得,遂与她同入国姓祠中,由得她在国姓爷神位前拜祭。其时殿内空无一人,属下三人分把住门窗,不敢有丝毫疏忽,以防其骤然遁去,却见世子妃竟无慌乱不安之状,只顾向国姓爷焚香叩拜,口中更说了些诬蔑辱谤大人的言语……”言至此处,忽地停住,抬头向冯锡范投去质询的眼光。
??冯锡范心头烦躁,略一摆手,冷冷地道:“这些污蔑毁谤的胡言乱语且不必复述,只说其后之事。”
??赵大应了一声,续道:“我等听她这等诟詈诅咒大人,自是分外气恼不平,但想国姓祠中并无他人,这等言语却也不怕传将出去,便且由得她了。谁知她见属下们未加阻止,口中的言语竟越发恶毒不堪起来。属下听不过耳,遂上前欲拉她起身,未料尚未及属下有所动作,她先自长身而起,缓缓转向属下,纵声大笑道:‘冯锡范纵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此际又能奈得我何?’大笑声中,口里已是鲜血狂喷,倒地气绝,竟是趁属下们不备,暗中自绝了经脉……”说到最后几句,声音竟自微微颤抖了起来,显是心有余悸。
??冯锡范闻得这一番言语,亦不禁有些目瞪口呆了起来,一时间竟不曾再说出一个字。
??这一番惊心动魄的变故自赵大口中道出,郑雪竹与陈永华在门楼上亦是听得分明。赵大的言语虽颇多遮掩隐瞒之处,二人却也知晓了其中真相:必是冯锡范借送陈思昭入太妃府自首伏法之由,暗中令众铁卫于途中对她施以私刑,迫她承认私通清廷,谋弑郑经,劫牢杀人诸事乃郑雪竹与陈永华所为,作为彻底击倒二人的一条铁证。而陈思昭察知冯锡范的图谋后,既不肯从其摆布,亦不愿受其折辱,故与众铁卫虚与委蛇,趁此不备自绝经脉。二人怔怔地彼此对望一眼,尽已感觉不出了心底究竟是何等情绪。但想此事牵涉到冯锡范的阴谋,本不宜在此时此地公然宣诸于口,必是赵大陡然经此剧变,未能完成冯锡范交办的任务,畏罪惶恐,慌不择言之下,竟将事情经过全盘托出。
??陈永华忽仰首向天,纵声大笑道:“思昭,思昭,今日我等身临绝境,四面楚歌,却得你舍生相护,力挽狂澜,当真不愧是我陈永华的女儿,也不枉了我养你教你一场!你去得好,去得好,这般轰轰烈烈地去了,却是远胜于他人营营苟苟,行尸走肉地活在世上,受尽压抑,任人摆布!只可惜你受了二十多年委屈,爹爹却是再无机会补偿于你,惟有来日九泉之下,另谋相聚了!到那时爹爹带着你,去寻你那从未见过面的娘亲,我们一家人相伴相依,绝不令你再受冷落寂寞……”他高大的身形摇摇不稳,有如醉酒,满头凌乱的白发在风中飘荡不止,目光涣散,双眼赤红,却偏生枯涩得全无半点泪渍,这等形容和着他无休无止的疯狂笑声,着实骇人。
??郑雪竹见陈永华情形不对,疾疾伸手扶住他的身躯,颤声道:“陈军师,你冷静冷静,节哀顺变……”到得此时,他已同陈永华一般方寸大乱,这等勉强说出的劝解言语实与隔靴搔痒无异。
??正自纠缠不清间,忽闻冯锡范声音自门楼下遥遥传来:“世子,陈军师,现下世子妃既已畏罪自尽,死无对证,说不得只有你二位亲身往董太妃面前说话了!倘若二位当真清清白白,并未曾行出半点阴谋罪状,身正不怕影斜,太妃座前定可分剖得清楚;即便太妃谕令上指认的罪状件件属实,只消二位肯自缚伏法,俯首认罪,董太妃一向心慈,或许念及旧情,赦免了二位之罪亦说不定。军师府弹丸之地,绝抗不住武平侯的三千精兵冲击,因此老夫奉劝二位,休要负隅顽抗,无谓挣扎,误已误人!”
??郑雪竹瞿然一省,暗道:“我道冯锡范自何处调得这许多精兵,原来竟是刘国轩与之同谋……”霎时间,忽觉自己在台湾已是全然孤立,处处受敌。展目向墙外望去,更见众军兵人人剑拔弩张,严阵以待,面上俱带着愤激、痛恨与鄙弃之色,显见是相信了冯锡范与董太妃等的言语,将自己与陈永华认作了私通清廷、出卖台湾、弑父害主的千古罪人,只消冯锡范一声令下,定会不顾性命地强攻而上,将自己与陈永华乱刃分尸而后快。这三千军马已是台湾精锐中的精锐,队伍中更杂着董太妃府中的高手武士,以当前军师府的力量,又如何抵挡得住这等泰山压顶般的毁灭性攻击?
??霎时间,郑雪竹心头已是绝望到了极处,以致全然无了感觉,忽地亦如陈永华般仰天大笑起来,嘶声呼道:“郑克臧,郑雪竹,延平世子,叛国罪人,杀父凶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枉我殚精竭虑,苦心孤诣,惨淡挣扎经营这二十余年,到头来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亲人朋友都无法保全,却是所为何来?这一世为人又有何意义?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冯锡范,不必你与麾下这些英雄好汉亲身来请,我与陈军师自行出门见你便了!”晨光之下,他的面容身影间亦似有了几分癫狂之意,大笑声中,已挽起了陈永华的手臂,二人相扶相携,踉踉跄跄地并肩拾阶而下,渐渐去得远了,只留下阵阵疯狂的笑声在空中回荡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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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风格历史武侠小说《情剑山河》第六十三章(大结局)

第六十三章 十年生死两茫茫
??郑经身后的台湾权位之争,出人意料地迅速平息了。郑雪竹与陈永华势尽途穷,无力回天,更不愿下狱待系,身受刑责,遂大开军师府门,阵前自尽。陈永华乃是横剑自刎,郑雪竹却是服毒而死,药性剧烈,使得他面目扭曲,颜色青黑,七窍流血,同他生前温文俊雅的仪容大不相类。二人均在袖中留下了遗书,陈永华的遗言是将自己身上的一柄“还君”匕首入棺殉葬,并无甚特别之处;郑雪竹的遗言却颇为令人费解,竟道自己生前清静独处惯了,不愿与他人接触过密,是以不肯共陈思昭同穴而葬,却欲比邻而居,云云。
??冯锡范阴谋害死郑陈诸人,亦有些心虚,是以对鬼神之说竟有了几分畏忌之意,故此对二人的遗言丝毫未加违拗,一一照办。陈永华生前曾在台湾兴办文教,多施善政,素得台湾人望。冯锡范等为防众怒,遂将其在天兴赤山堡大潭山厚加殓葬,那柄寄托了他数十年情爱的“还君”匕首亦被其带入了棺中。而郑雪竹生前既被董太妃所憎,又一向被排斥打压,未得人心,故只被草草葬于承天城外一处无名山岗上,恰恰是他当日把酒送别宗瑾的所在。尽管他生前曾享尽荣华,历尽风光,经过无数的荣辱起落,最终亦不过是将一切归入黄土,日日与面前的空山沧海、荒烟蔓草相对,独守寂寞而已!若非身边尚有陈思昭的坟茔相伴,大约他地下有知,亦无法忍受这种孤寂了。
??郑雪竹既死,延平世子之位自然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郑经幼子,十二岁的郑克爽头上。郑经等过世未出十日,冯锡范即请得董太妃谕令,联同刘国轩等将郑克爽扶上王位,自立乾坤,与清廷公然对抗。因郑克爽年少不能理事,冯锡范遂以外戚身份把持台湾大权,倒行逆施,引得朝野人心不服,皆有怨意。便是当初与冯锡范站在同一阵线上的刘国轩,对他也渐渐生出了疑忌之意,遂自引重兵驻于澎湖,再不入台。其他台湾官吏兵将等暗怀异心,甚至逃往中土降清者更是不计其数。
??台湾全岛上下离心离德,危机重重,局势不稳,康熙却已作好了平台的充分准备。早在三藩之乱时,在京赋闲多年的施琅便已得到起用,其后更被破格加为福建水师提督,太子少保,受命训练水师,相机平台。施琅不愧是一代将才,奉诏到厦门后,便立即着手整船练兵,制造器械,未出数月,原本全无头绪的水师已船坚兵练,事事完备。终于,在郑经去世两年之后,施琅奉了康熙之旨,率水师二万,战舰三百,自福建铜山扬帆启程,直指澎湖,渡海征台!
??施琅大军原是有备而来,台湾掌握军权的刘国轩却大意轻敌,认为施琅出兵乃是六月,台海飓风盛行,浪涛险恶,清军水师不来则已,来则必为天所败,直至施琅大军攻克花屿、猫屿、草屿等外围据点,进泊八罩,直抵澎湖,方始如梦方醒,仓促组织抵御。
??澎湖乃是郑氏水师的主力所在,刘国轩在此经营多年,早在各处设置了多种防御工事,除岛上沿岸女墙、壕沟二十余里不算,更于妈宫、风榧尾、西屿头、牛心湾等冲要所在加筑炮城十四座,安置大炮火铳不计其数,端地是固若金汤,易守难攻。
??刘国轩亦是一代名将,虽仓促应战,却也部署严密,滴水不漏。他亲率台湾水师精兵二万、战船二百泊于牛心湾,与施琅正面相抗,另屯军一万于鸡笼屿,以为犄角之势。纵以施琅之能,一时间亦无法突破郑军防线,初战不胜。
??然施琅此番出兵攻台,乃是谋划多年,志在必得,如何会因些许小小挫折便轻易放弃?是以略作整顿后,次日即任命麾下骁将蓝理为前锋,出海再战刘国轩。而刘国轩的前锋曾遂亦是悍勇之将,双方狭路相逢,激战半日,犹自胜负未分。曾遂座舰发射火炮轰击清舰,其中一炮正中蓝理,登时令他腹破肠出,血流泉涌,委顿而倒。郑氏将士见状大喜,纷纷高呼:“蓝理已死,余者早降”,岂知本已昏厥的蓝理忽地一跃而起,立于船头,大吼道:“蓝理在,曾遂死矣!”郑氏一脉虽盘踞海岛,征战多年,然似这等剽悍之人几乎却是从未见过,一时间尽震骇失色,军心动摇,而清军将士则大受激励,士气大振,此消彼长之下,登时将郑军击得大败,狼狈退守岛岸。施琅胜了这一阵,本拟乘势进兵,未料当夜忽狂风大作,将海面上结阵待攻的清舰刮得四处飘散,阵势大乱,而岛上刘国轩看出便宜,亦挥军催舰,包抄围攻过来。清军情势万分危急,众将皆有惶惶之意,施琅却犹临危不乱,亲率座舰,指挥全军奋力冲围。郑军矢石如雨,施琅一目中箭,血流如注,仍咬牙撑持,挥师力战,终于乘海风转向,突破包围,斩杀郑军三千,并攻占了虎井等礁屿,重创强敌。
??六月二十二日,施琅不待伤愈,便分兵三路,遣五十艘战舰攻西路牛心湾,五十舰攻东路鸡笼屿、四角山,自督战舰八队五十六艘,以八十舰继后,直冲刘国轩中路,每路舰只又分三队,结成五梅花阵,五舰合攻郑军一舰。清军挟前两场战胜余威,士气如虹,越战越勇,郑军却内忧外患,人心涣散,激战一日后,郑军土崩瓦解,刘国轩麾下武官三百余员、军士一万二千余名阵亡,五千余人弃戈降清,百余艘战舰为清军焚毁,余者尽被俘获。经此一役,郑氏在澎湖的水师主力几乎全军覆没,仅刘国轩率亲随数人乘小船自吼门峡逃归台湾。
??澎湖之战乃是施琅平台的主要战役,此战使郑氏的军力受到了毁灭性打击,自此再无与清廷对抗之能。而这一战的惨烈程度,亦几乎是郑氏入海据台以来,前所未有过的。施琅部将洪斌事后曾赋得《克澎湖》一首,对战事的情形描绘一斑:黄龙十万卷长风,蜃结氤氲沧海东。雷发大车连帜赤,雨飘战血入江红。雄威破胆横天表,新鬼惊魂泣夜空。自是扶桑观晓日,捷书驰上未央宫。
??澎湖失陷,刘国轩败归,这一连串的凶讯,使台湾全岛上下陷入了无尽的恐慌。除了战前与清廷暗通过款曲,私有勾连的少数臣属外,余者上至郑氏族人,下至普通军兵百姓,无不惶惶。董太妃本就年高体衰,闻知澎湖兵败,大军压境,台湾大势已去,朝夕不保,惊骇绝望之下,竟自成疾,未出三日便已亡故。
??冯锡范这两年间一直把持政事,效当年随文帝杨坚所为,挟幼主以令群臣,早已尽失人心,多受怨望,此际末世将临,郑氏诸臣属人人俱为清军入台后的道路打算,愈发无人肯从他的号令。而他忆起当日暗杀郑经,嫁祸清使,迫死景云公主等旧事,更加担心康熙、施琅等故帐重翻,打击报复自己。震怖之下,苦思几日,竟作出了挟郑克爽登船出海,南逃吕宋的计划,却因刘国轩坚决反对,不予调拨军兵船只而无法成行。事实上,刘国轩本人亦无甚良策,不过是认为南去吕宋路途遥远,风涛险恶,另辟新天的机会极为渺茫,丢了身家性命的可能性却是极大,尚不及滞留台湾,等待施琅大军上岛,自己既非姓郑,与康熙、施琅亦无甚私怨,或许尚能保全首领。
??冯锡范、刘国轩两大重臣只顾考虑自家后路,郑克爽少不更事,只知日日畏怯悲泣,其他将士官民更不必说。大厦将倾,全岛上下俱失斗志,无意抵御,沿海诸处防务明紧暗松,往往虚应故事,几乎陷入了坐以待毙的瘫痪状态。
??然而出乎台湾上下意料的是,施琅攻占澎湖后,却并不急于进逼台湾,反而将被俘的郑军将士一一放归,借他们向郑克爽、冯锡范、刘国轩等传讯,令郑氏及早剃发易服,缴册归降,迎接王师,以免刀兵。
??冯锡范、刘国轩对施琅入台后是否重修旧怨心存疑虑,是以对归降一事亦迟迟举棋不定,难下决断。然而施琅的招抚言辞,却经由一众归台将士之口,暗流汹涌地在朝野间传播开来。岛上原不乏敏锐之士,面对现时的招抚情势,自然而然地便联想到两年前郑经过世前夕的那次清廷招抚,更忆及了郑雪竹生前秉持的“抛却旧怨,归化为藩,两岸一统”之论。昔日台湾人人均觉郑雪竹此言乃是背祖叛国,荒谬绝伦,此际方感到倘若其时依从此议,实乃皆大欢喜的最佳结果,至少远远胜过了如今的大军迫降,被人居高临下地任意鱼肉。然事易时移,台湾早已失去了守岛归藩的机会,时光不会倒流,历史亦不会重演!
??冯锡范、刘国轩对施琅的招抚迟迟未作答复,施琅遂麾军直入鹿儿岛,筹备最后平台。十二日后,台湾海潮大涨,直灌鹿耳门。当年郑成功引军驱逐荷夷,夺取台湾,便曾借了百年难见的鹿耳门大潮,一举成功,如今郑氏天命已尽,竟是施琅得了潮水之助,趁势进兵登岸。
??清军既已登岸,冯锡范、刘国轩等再无退路,惟有挟郑克爽缴册迎降。那枚由郑成功传下的“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印”,亦随之上缴施琅。清军所到之处,台湾官民箪食壶浆,夹道迎接,并依清制剃发易服,无有不从。只前明宁靖王朱术桂未肯投降,又无路可走,遂于府中自缢身亡,其妻妾五人亦随之自缢相殉。有人怜他夫妇遭际,亦敬其志节,遂将他六人收葬,立祠表记,“五妃庙”便是由此而来。后人有诗叹道:“天荒地老已无亲,肯为容颜自爱身?遥望中原肠断地,伤心不独是亡人!”然而除他夫妇外,台湾的前明宗室,郑氏族人,高官显要等,竟无一人殉节守志,只迫不及待地剃发易服,往施琅军前表忠,不久前还信誓旦旦地自称要力扶明室,抗清到底的“节操志士”,此际竟仿佛全然忘却了曾经说过的豪言壮语,摇身一变而为新朝忠臣了。郑成功倘若在天有灵,面对这等景象,大约亦只有无奈叹息了罢!
??康熙闻知平台捷报时正值中秋佳节,见玉宇银盘圆洁,华夏金瓯无缺,不禁忻悦万分,遂解下身上龙袍驰赐施琅,封其为靖海侯,永镇福建水师,世袭罔替,锁钥天南,并赋诗贺功。诗曰:万里扶桑早挂弓,水犀军指岛门空。来庭岂为修文德,柔远初非黩武功。牙帐受降秋色外,羽林奏捷月明中。海隅久念苍生苦,耕凿从今九壤同。
??施琅却也未负康熙重托,入台后不曾如郑氏一系所担心的重修旧怨,横施杀戮,为家人复仇,反而亲往国姓祠中祭拜,在郑成功像前潸然泪下,久久徘徊不去。却不知年过花甲的他,在面对这位与他半生恩怨牵缠的故主时,心中究竟是何等情绪?是否已穿过了三十年悠悠岁月,勘破了一切爱恨纷争?
??康熙在遣使表嘉封赏施琅之同时,亦下达了对郑氏一系的处置诏令。诏令上封郑克爽为正黄旗海澄公,冯锡范、刘国轩为正白旗伯爵,令其“悔过投诚,倾心向化,率所属伪官军民等悉行登岸”,欲尽迁台湾之人而弃其地。幸得施琅及时呈上《陈台湾弃留利害疏》,据理力争,而康熙亦不愧是明智之主,立从其所请,在台湾设立行省,屯兵驻守,任住民居留,只令郑克爽、冯锡范、刘国轩与一众郑氏文武官员克日离岛登陆,入京就职,并将郑成功及一众族人灵柩归葬故里。自此,两岸间延续了二十余年的对立攻战彻底平息,再无兵戈之苦,杀戮之灾。郑氏一系此时的心绪自是不无凄恻之意,然一众台湾军民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泰与轻松,均感此际两岸一统,天下太平,再不似从前一般日日处在家国之争的阴影威胁下,昼夜恐惧不安。当真如施琅在招抚檄文中所言:“求国家之一统,图江山之永固;泯两岸之恩仇,得骨肉之团聚!”
??其时郑成功与郑经的灵柩已为郑克爽自墓中起出,与景云公主的灵柩一并上船待运,却有一个人仍被遗忘在角落里,受尽冷落。此人便是两年前蒙冤而死的郑雪竹。与郑成功、郑经父子的风光迁葬不同,他的坟墓仍然寂寞伫立在海畔空山之上,由于一直无人理会照管,他与比邻的陈思昭两座坟墓早已生满了荒草,几乎被淹没得全无痕迹。当真是“千里孤坟,无语话凄凉”!
??暮色初起,西风萧瑟。郑雪竹与陈思昭的埋骨荒山之上,竟出现了一个人影。夕阳余晖映照之下,但见他身材魁伟,面容坚毅,也不过三十八九岁年纪,面上却带着无尽的沉郁之色,似乎已历尽了世间的风雨与沧桑。此人却是被任命为监军,随施琅入台的宗瑾。当日他在此地辞别郑雪竹、陈永华,与龙星儿一并扬帆出海,以绿玉令骗过澎湖守军,蒙混过关,辗转回到中土,入京面见康熙,将自己在台湾的遭遇详细禀上,只略过了他与郑陈诸人的关系不提。
??不久,台湾政局剧变,郑雪竹等相继被害,冯锡范秉政擅权的消息传来,在康熙固是坚定了他发兵平台的决心,而对于宗瑾、龙星儿兄妹而言,却无异于天崩地裂般的巨大打击,令其悲恸不已,几近崩溃,自此兄妹二人心心念念的便是平定台湾,一雪前仇。
??待得施琅出师征讨,康熙果然不爽前言,下诏将宗瑾委以监军之职,令其随军入台征战。龙星儿报仇心切,坚执与之一同前往,遂易钗而弁,扮作宗瑾的随行卫士,一并乘舟入海。兄妹二人亦参与了澎湖之战,在最后的决战中,二人同仇敌忾,戮力同心,连发三炮,击毁了刘国轩的座船,扭转了整场战事的局面。
??待得郑克爽等纳表归降,宗瑾与龙星儿亦随大军入台。龙星儿复仇之意极为强烈,当晚即拉着宗瑾潜入冯锡范住所,摆明自己兄妹身份,欲与宗瑾联手诛杀大仇。然而,在他二人面对冯锡范时,却发现冯锡范已非昔日把持台湾权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奸雄,而成为了一名衰朽病弱、满怀忧惧的孤独老者,竟是在施琅水师进驻鹿儿岛,直逼台湾时,由于众叛亲离,尝尽了自权力巅峰跌入尘埃的失落,更兼担心清军入台后横施报复,终日惶惶不安,杯弓蛇影,终于引发经脉错乱,虽侥幸保得性命,一身武功却已全失,更落下了心肺恶疾,惟有日日挣扎在惊恐痛苦中。他从不肯相信任何人,包括对自己的女婿郑克爽亦颇有猜疑防范之意,是以将自己武功全失,恶疾缠身之事紧紧隐瞒,不令第二人知晓,日间在外硬装无恙,苦苦撑持,直至夜间一人独处时,方始露出本来面目。
??宗瑾与龙星儿见冯锡范如此情状,不禁俱产生了“经营算计一生,争权夺利,用尽心机,害人无数,最终是为了什么”的疑问,二人均感到此时冯锡范所承受的几乎是人生最大的痛苦,若就此杀他,带给他的只怕反是解脱。宗瑾更思及施琅入台后顾及大局,捐弃旧怨,宽待郑氏之行,顿觉惭愧,遂打消了复仇之念,拉着龙星儿匆匆离去。
??台湾初降,各类事务繁杂无绪,宗瑾接连奔忙了几天,直至今日方得余暇,遂赶往运灵船上,与迁葬中土的景云公主遗柩告别,复约了龙星儿同往大潭山祭扫陈永华之墓,待龙星儿安歇后,始暗中探访得郑雪竹与陈思昭的埋骨所在,独自前来。这两年间他心中积聚了许多不愿为外人所知的言语,即便是胞妹龙星儿亦不肯令她听到,只欲往他二人墓前作一番彻底的倾吐。
??宗瑾踏着落日的黯淡光影,踽踽独行,摸索寻觅,终于在荒烟蔓草间找到了二人的坟墓。风雨剥蚀之下,两块墓碑已有些残损,仅能勉强辨识出墓主的名字。
??宗瑾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拔除了墓碑旁的长草,在碑刻上轻轻抚摸。一时间忽感觉与二人的距离很近很近,只在咫尺,却总似隔着一层若有形,若无形的障碍,无从捉摸,无处追寻!心中疑真疑幻,满腹言语竟一句也未能出口,怔怔出神了许久,方回身取过携来的一坛女儿红,缓缓在陈思昭墓前浇下,低声道:“小孟,昔日你我鹰扬谷初识,尚是敌非友。我曾言道,他日你若因我而死,我会往你墓前祭洒,更道到得要紧关头,你定可为亲人知已挺身牺牲,虽死无悔,当日虽不过是我一时有感而发,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心神动荡之下,复拿起另一坛竹叶青,行至郑雪竹墓前浇奠,自语道:“雪竹,两年前你在此地送我回归中土,曾有过欲与我共饮三百杯之愿。其时因情势所迫,无暇多饮,只道天长地久,来日必有相聚之期,终教你我得偿此愿。岂知天意难测,今日我重履此地,你却已长眠黄土,阴阳殊途,陌路两隔。然虽则如此,共饮之约亦不能空,且让你我暂且忘却前尘,同谋一醉……”将坛中之酒倾出一半,复将余液凑至唇边自饮。
??方饮得三五口,忽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这叹息如轻烟,如游丝,袅袅荡荡地飘入他的耳中,又传入他的心底,直触到最为隐密的角落。在这等暮色四合之际,空山荒冢之前,这声叹息着实颇有苍凉诡秘的意味。
??宗瑾骤然惊觉,缓缓回身看去。却见在十几步外的山径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影。黯淡的天光投射在那人身上,但见他身材颇高,却微现佝偻枯瘦之态,头顶乌簪束发,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天青色半旧道装,竟是一名道人。又见他面上遍布皱纹,容色憔悴落寞,双鬓亦染星星微霜,一双眸子却乌黑明亮,与他这等身形面容大不相称,以致令人判断不出他究竟有多大年纪。
??宗瑾万万未曾料到在这等向晚荒山之中,尚会有人出现,怔了一怔,方道:“未知道长法号如何?仙乡何处?是何来历?因何来至此处?”
??那道人忽仰天一笑,笑声中亦似含着几分寂寥的况味,缓缓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红尘繁华也好,家国纷争也罢,一切生死荣辱,恩怨纠葛,不过是梦幻泡影,镜花水月,到头来不过是与这墓中之人一样归于尘土。纵有千年铁门槛,终归一个土馒头。家国生死之事已是如此,姓名来历等岂非更是皮相身外之物,但须及早忘却为好,却又何必再提?”他声音沙哑,却并不显得很老,口音乃是官话中夹杂着些许闽南味道,显见正是台湾本地之人。
??宗瑾听得他的言语中颇有看破一切,割舍一切之意,不知为何心头忽泛起了一阵异样之感,竟自有些痴了,一时间却也不曾向那道人再行探问。
??却听那道人续道:“今日贫道来此,不过是为了了却一桩红尘旧事。此事牵绊日久,惟有待了结之后,贫道方可真正斩断尘缘……”他口里说话,手中却自动作,解下背上一只旧布包,行至宗瑾面前,递了过去。
??宗瑾接过布包,打开细看。一瞥之下,不禁心头剧震,面色倏变,连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了起来,原来,布包内收藏的,乃是一件破碎不堪的陈旧血衣!那血衣从襟至袖已撕裂了十余处,几乎已不能维持原来形状,更染上了滩滩血迹,愈加令人触目惊心。由于天长日久,血迹已尽化为黑色,衣衫的本来颜色反而辨识不出了。然而,宗瑾还是清清楚楚地认得,这血衣正是当年他出使招抚台湾,被诬指为杀害郑经凶手,构陷入狱时所穿!只是隔了这许多悠悠岁月,它又为何失而复得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正自怔忡不已,又听那道人道:“有一个人说,这件血衣上既有大人的血,亦有她的血,要将血衣妥善收藏,也许要待上十年二十年,甚或是一生一世,直至机缘遇合,终须将其交还给大人。这一番天意却是未曾播弄,只令我等了两年……”他语气平静,缓缓道出这些言语,仿佛全未夹杂任何个人情感,他自己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局外之人一般!
??宗瑾紧所握血衣,心神激荡,颤声道:“她还说了些什么?”
??道人道:“她还道,玉佩由她带走了,此刻想来已归入这黄土之中。她又道,大人的心意她已尽知,她的心思亦瞒不过大人,无须他人代传……”
??宗瑾忽心中一凛,疑云骤起,失声道:“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
??那道人漠然道:“过去种种有如昨日死,我昨日是谁并不重要,今日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道人,人世间的一切纷争纠葛都已与贫道全无关系。”顿了一顿,忽道:“事隔多年,大人仍不忘旧约,亲往故人墓前祭奠,显见亦乃至情至性之人。这坟墓的主人倘若有知,必会感激得大人紧了。”口中说话,足下却丝毫不停,径直行至宗瑾身边,俯身提起墓碑旁的小半坛竹叶青,竟一气饮了下去!
??宗瑾心头惊疑不定,见道人言行古怪,却也未加阻止,一任他将余酒饮得涓滴不剩,掷下酒坛,方问道:“道长却欲往何处去?”
??道人淡淡地道:“来如流水,去如清风,不知何来,不知何终。贫道欲往何处去,非但大人不知,便是贫道自己也不知。但想当年国姓爷千帆渡海,打下了台湾基业,如今他又往何处去了?延平王子承父志,据岛经营多年,如今他又往何处去了?台湾的一班文臣武将,平日尽将守志尽节,不忘前朝挂在口上,如今却又往何处去了?家国山河,王图大业,到头来亦不过是一场虚空,大人又何必苦苦追问贫道的去处?”言罢,向宗瑾略一稽首,转身沿来路自向山下行去。
??宗瑾身形微动,欲待发足去追时,却又终于止住,只透过苍茫的暮色,向他的背影凝望过去。复闻他歌道:“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喝到老。”他所歌正是《桃花扇》的《余韵》一折,但闻苍凉激楚的歌声在空山沧海间回荡不止,人却在乱石荒草中越行越远了。
??宗瑾默立当地,一时间竟有些痴了。蓦地一阵急骤的足音自身后传来。愕然回头时,却见龙星儿自绝崖一侧的山径疾疾行来,转瞬间已至墓前。原来,她不熟悉城外地形,寻不出通往此处的路径,只记得当年在船上接应宗瑾,拜别陈永华出海所在,遂泛舟行至崖下,施展轻功攀将上来,终于寻至此处。
??龙星儿原是抱了与宗瑾一样的心思,独自前来,然在墓前遇到宗瑾却也非十分惊诧。可是那道人的身形与歌声,已是不能不令她心生疑虑了,禁不住向宗瑾问道:“大哥,此人是谁?”
??宗瑾缓缓将目光移向远方的无尽沧海,漠然道:“没什么,一个道人。”略顿了一顿,复道:“无论他从前曾有过多少富贵权势,享过多少声名荣华,受到多少排斥陷害,身负多少冤屈罪状,此时都已经成为前尘一梦,也无论他将来会不会改变现状,寻回过去,今日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道人。”
??龙星儿若有所悟,展目向道人的背影望去。芳心一震,悲喜交迸,百感齐发,亦不知是何等滋味。
??这正是: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2008年3月17日17时挥泪结稿
梁羽生家园,梁迷网络的家http://www.yushengbb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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