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社讲座】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三目浅谈朱彝尊

三目天君

大家晚上好，今天三目将给大家简单地介绍清代著名词人、浙西词派的宗主朱彝尊，囿于水平有限，文中如出现疏漏之处，还望诸君海涵。同时感谢大家前来捧场~
朱彝尊（1629～1709），清代诗人、词人、学者、藏书家。字锡鬯，号竹垞，又号驱芳，晚号小长芦钓鱼师，又号金风亭长。他是浙江秀水（现在的嘉兴市）人。朱彝尊有一个相当显赫的家族，他的曾祖朱国祚，在明熹宗时曾经官至大学士，赠太傅，生父朱茂曙，是天启初年的诸生，可惜英年早逝，而嗣父朱茂晖官至中书舍人，且是复社成员。从这个介绍来看，朱彝尊的家族可是实实在在的香门第，名门望族了。虽然在朱彝尊小的时候，家道已经中落，但他依然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这也为他日后的词学创作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在朱彝尊16岁到18岁这两年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全天下都受到了它的影响，那就是风雨飘摇的明王朝终于走完了它的历程，而明朝的灭亡也使得朱彝尊迅速告别了他的少年生活，开始投身于抗清事业，甚至有多次都差点罹难。
从顺治十三年(1656)一直到康熙十八年(1679)，这短时间朱彝尊一直在辗转飘零之中，他先后做过曹溶、龚佳育的幕僚，王士禛对他这段时间的经历是这样形容的“依人远游，南逾五岭，北出云朔，东泛沧海”。值的一说的曹溶，他是浙西词派的先驱人物，朱彝尊正是在他的影响下开始填词的。
康熙十八年是朱彝尊人生中的又一个转折时期，就在这一年，朱彝尊以“名布衣”应博学宏词科，并高中第一等第时期名，授检讨职，并修《明史》，从此走上了为官之路。后来他甚至入值南书房，并被允许在紫禁城骑马，并赐居景山之东，这是朱一生中最得意的时期。后来因官场的一些波折而罢官，从此回归乡里，著述终老。
朱彝尊由于步入词坛的年龄较迟（上文也提到他是从顺治13年即1656年开始填词的），而弃词不作则是康熙三十一年即1692年，换而言之，朱彝尊词的创作时间大概在三十六七年左右，而在他的创作生涯之中，根据风格的变换，我们一般将之分为三个时期。
一般认为从顺治十三年到康熙二年（1663）是他的第一个时期，在这个时间段，朱彝尊开始学词，而代表作品集就是他的《眉匠词》，由于是初学填词，所以在这个时期朱彝尊的取法对象很多也很杂，小令大抵学《花间》，长调则宋代诸家皆有，这与他后来专学姜张，提倡清空的词学观是完全不同的。这儿我们试以一首《临江仙》为例，看看这个时候朱彝尊的词的风貌。

隔水濛濛细雨，绕楼短短垂杨。春寒过尽郁金堂，珍珠帘对卷，帘下试新妆。
金钿双安翡翠，罗裙宜贴鸳鸯。风摇衣影步生香，舞随飞燕后，梦着落花旁。

　　这首《临江仙》是朱彝尊早期词作中的一首精品之作，不难看出这首词描写的是女子闺情。此词有花间之风气，拟之花间诸家，其风格更近于韦庄。

再看这首《一剪梅》：
复帐红罗四角宽，枕是双鸳，被是双鸾。玉人晓起画眉难，臂上香寒，衫上风寒。
下九初三嬉戏天，扑蝶花间，拜月堂前。罗敷十六是同年，坐处联肩，行处随肩。
这是一首艳情词，以“玉人”为女主人公，极写其生活之甜蜜幸福，最后一句的“联肩”与“随肩”更是将这种亲昵状态表现地淋漓尽致，这在朱彝尊后来的词作中几乎是看不到的，但是这首艳词却写的不是那么地绮丽，不像温庭筠那样的繁复雕饰，而是在艳词之中自有一股恬淡之气息。陈廷焯称其“艳词至竹姹空诸古人，独抒妙蕴，其味浓而其色淡，自有绮语以来，更不得不推力绝唱也”，这是说的很有道理的。
朱彝尊早期的作品，虽然未有后来的大家之气，但是其中后优秀的作品仍然相当之多，也值得我们去一一拜读，领略其中风味。
朱彝尊词创作的中期，即是他从康熙三年（1664）到康熙十七年中“博学鸿词”之前漂泊落魄的十五载光阴，在这一时期，虽然是他生活最为困顿的时期，但同时也正是他词创作上最为辉煌的黄金时期，真是印证了杜工部的那句“文章憎命达”。
在这一时期，朱彝尊有三个词集，即《静志居琴趣》、《江湖载酒集》和《蕃锦集》，其中《蕃锦集》是集唐人诗句为词的作品，虽然见其才智，但艺术价值不高，所以我们在此不加以讨论。在其余两个集子之中，以《江湖载酒集》更为精彩，但由于《静志居琴趣》涉及到了一桩绯闻，所以我们还是从《静志居琴趣》开始说起吧。
据传朱彝尊曾与妻妹冯寿常相恋，但由于违背理法而终难在一起，冯甚至因此病故，《静志居琴趣》就是写的这一段恋情的作品集。由于是实事记叙，所以朱的情词显得真实而感人。下以具体作品为例：
鹊桥仙 十一月八日
一箱书卷，一盘茶磨，移住早梅花下。全家刚上五湖舟，恰添了个人如画。
月弦新直，霜花乍紧，兰桨中流徐打，寒威不到小蓬窗，渐坐近越罗裙衩。

这一首是朱与冯初相恋时的写照，最末一句“寒威不到小蓬窗，渐坐近越罗裙衩”将热恋时期的甜蜜完完全全向读者表现出来。但是好景不长，由于这一段恋情有违儒家理法，所以最终未能公开，下面的这一首《桂殿秋》是朱彝尊送冯回娘家的作品，大家可以将之与上一首进行比对，从中体悟出作者的感情变化：
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 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由于这个时候，冯氏已经嫁人，再也回不到以前热恋时的场景了，所以两人虽然“共眠一舸听秋雨”，还似当年的场景，但再也不是“寒威不到小蓬窗，渐坐近越罗裙衩”，而是“小簟轻衾各自寒”的伤痛与无奈了，虽然静在咫尺，但由于理法所束缚，所以二人虽然寒，但也不能依偎取暖了，这里要尤其注意“各自”这两个字，它将两人的矛盾心理完美地刻画了出来。况周颐在他的《蕙风词话》这样评价这首小令“或问国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对。问佳构奚若?举《捣练子》(即《桂殿秋》)云云”，也就是在况周颐的心目中，这首小令是清代排行第一的作品，由此也可以看出这首词的价值了。
让我们再看一首描写他们生离死别的作品《摸鱼儿》：

粉墙青土檐百尺，一条天色催暮。
洛妃偶值无人见，相送袜尘微步。
教且住。携玉手潜得莫惹冰苔仆。芳心暗诉。
认香雾长鬟边，好风衣上，分付断魂语。
双栖燕，岁岁花时飞度。阿谁花底催去。
十年镜里樊川雪，空袅茶烟千缕。
离梦苦。浑不省锁香金箧归何处。小池枯树。
算只有当时，一丸冷月，犹照夜深路。

前写生离死别之痛，末句以“一丸冷月，犹照夜深路”做结，更显出作者的伤痛之情。
关于朱彝尊和冯氏，还有这样一个小故事：朱彝尊有一首《风怀二百韵》是专门描写他们之间爱情的，但在朋友们看来，他们的恋情还是有违世俗的。所以，当他晚年编纂《曝书亭集》的时候，他的朋友就劝告他说，以你研究经史学者的无与伦比的地位，如果把这首 “风怀诗”删去，说不定将来你会在孔庙里有一个牌位荣享春秋祭祀。朱彝尊听罢，心肠寸断，“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为了留下爱情生活的珍贵纪念，朱彝尊甘愿冒礼教世俗的谴责。最终他说：“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即宁可死后没资格入祀孔庙两庑，也决不删此诗。由这个故事也可以看出朱彝尊对于冯氏的感情之真挚。
如果说《静志居秦趣》是专门描写朱彝尊与妻妹爱情的作品集，那么《江湖载酒集》内容则要丰富地多。我们梁迷最为熟悉的那首《解佩令》就是朱彝尊题《江湖载酒集》的一首作品：
解佩令•自题词集
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老去填词，一半是，空中传恨。几曾围、燕钗蝉鬓？
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
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红粉。料封侯、白头无分！
在梁书之中，这首词是缪长风的个人专用，以“十年磨剑，五陵结客，把平生、涕泪都飘尽 ”一句来形容缪的经历之惨痛，而实际上，朱彝尊的这首词也正正反映了他在这一段时间的个人经历以及心理状况。
在《江湖载酒集》之中，飘零关河、浪迹萍踪的吊古词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其中也多有名篇。下面试以这几首词为例：
消息  度雁门关
千里重关，凭谁踏遍，雁衔芦处？乱水滹沱，层霄冰雪，鸟道连勾注。画角吹愁，黄沙拂面，犹有行人来去。问长途斜阳瘦马，又穿入，离亭树。 猿臂将军，鸦儿节度，说尽英雄难据。窃国真王，论功醉尉，世事都如许！有限春衣，无多山店，酹酒徒成虚语！垂杨老，东风不管，雨丝烟絮。

百字令  度居庸关
崇墉积翠，望关门一线，似悬檐溜。瘦马登登愁径滑，何况新霜时候？画鼓无声，朱旗卷尽，惟剩萧萧柳。薄寒渐甚，征袍明日添又。 谁放十万黄巾？丸泥不闭，直入车箱口。十二园陵风雨暗，响遍哀鸿离兽。旧事惊心，长途望眼，寂寞闲庭堠。当年锁钥，董龙真是鸡狗。

这两首是此类诗词的典范，大家可以体味一下其中的风味，由于用典较多，所以就不做详细的讲解了。
朱彝尊寄托故国之思的还有这首著名的《卖花声》：
卖花声  雨花台
衰柳白门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
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更无人处一凭栏。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这首描写战乱之后的雨花台，已经不再是六朝繁华之地，而是“衰柳”、“ 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花雨空坛”的萧瑟场景了，后人评价“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一句“声可裂竹”，是相当恰当的评价。
类似的作品还有这首《金明池》：
金明池  燕台怀古，和申随叔翰林
西苑妆楼，南城独骑，几处笳吹芦叶？孤鸟外生烟夕照，对千里万里积雪。更谁来击筑高阳？但满眼花豹明驼相接。剩野火楼桑，秋尘石鼓，陌上行人空说。 战斗渔阳何曾歇？笑古往今来，浪传豪杰。绿头鸭悲吟乍了，白翎雀醉歌还阕。数燕云十六神州，有多少园陵，颓垣断碣。正石马嘶残，金仙泪尽，古水荒沟寒月。

关于咏史的作品，再看这两首别具风味的词：
满江红 吴大帝庙
玉座苔衣，拜遗像紫髯如乍。想当日周郎陆弟，一时声价。乞食肯从张子布？举杯但属甘兴霸。看寻常谈笑敌曹刘，分区夏。 南北限，长江跨。楼橹动，降旗诈。叹六朝割据，后来谁亚？原庙尚存龙虎地，春秋未辍鸡豚社。剩山围衰草女墙空，寒潮打。

水龙吟 谒张子房祠
当年博浪金椎，惜乎不中秦皇帝！咸阳大索，下邳亡命，全身非易。纵汉当兴，使韩成在，肯臣刘季？算论功三杰，封留万户，都未是，平生意。 遗庙彭城旧里，有苍苔断碑横地。千盘驿路，满山枫叶，一湾河水。沧海人归，圯桥石杳，古墙空闭。怅萧萧白发，经过揽涕，向斜阳里。

这两首以具体的历史人物事件为切入点，议史实为讽今，相当有力度。
最后要提一提《江湖载酒集》中的爱情词了：
高阳台
〔吴江叶元礼，少日过流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其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友人为作传，余记以词。〕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栏，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沈。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谁寻？
这是一个相当感人的故事，而这首词同样充斥着情思，不落凡俗。

关于朱彝尊晚期的作品，则主要是以《茶烟阁体悟集》为主，虽然这本集子之中收录了一些较前的咏物作品，但大体上还是后期的词作。朱彝尊后期最引人瞩目的是他的咏物词，不过后世也有人进行了一些批评，这些我们且不去管它。下面让我们看一看朱彝尊后期的咏物作品。
东风袅娜〔游丝〕
倩东君著力，系住韶华。穿小径，漾晴沙。正阴云笼日，难寻野马；轻颸染草，细绾秋蛇。燕蹴还低，莺衔忽溜，惹却黄须无数花。纵许悠扬度朱户，终愁人影隔窗纱。 惆怅谢娘池阁，湘帘乍卷，凝斜盼近拂檐牙。疏篱罥，短墙遮。微风别院，好景谁家？红袖招时，偏随罗扇；玉鞭堕处，又逐香车。休憎轻薄，笑多情似我；春心不定，飞梦天涯。

长亭怨慢〔雁〕
结多少悲秋俦侣，特地年年，北风吹度。紫塞门孤，金河月冷，恨谁诉？回汀枉渚，也只恋，江南住。随意落平沙，巧排作参差筝柱。 别浦，惯惊移莫定，应怯败荷疏雨。一绳云杪，看字字悬针垂露。渐欹斜无力低飘，正目送碧罗天暮。写不了相思，又蘸凉波飞去。
在这些词作之中，作者既咏物，又借咏物以抒情，算得上是相当不错的作品。
本次讲座就到这里，欢迎大家捧场~（注：本次讲座以严迪昌先生的《清词史》为主要参考书目，对清词感兴趣的朋友也可以看看这本书哦~）

祖武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