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更斯说:“最好的礼貌是不要多管闲事。”
梁羽生笔下侠士喜爱“强作鲁仲连,”鲁仲连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之士,一个“强”字道尽了强者为尊的江湖规则。耐人寻味的是,梁书侠士即便管了“闲事”,也给人事了拂衣去的高人冷清之感。
哪怕抵足倾谈的挚友,或是联床夜话的闺蜜,相处之中总有种欲语还休的保留。这点与慷慨喜怒、五岳为轻的江湖文化暗暗地间隔开来,隐隐约约合上了狄更斯那句颇具绅士文明的行动准则。
从唐到清时移世易,武林中世家迭出,纵然各有风采处事底蕴沉淀下来,正可谓:坐来虽近远如天。
“成熟的爱情,敬意、忠心并不轻易表现出来,它的声音是低的,它是谦逊的、退让的、潜伏的,等待了又等待。”
大唐第一世家的家主铁勒摩恰是个好例子,他有波澜不惊的婚姻,有和绿林的平稳关系,还有对唐王朝理性的忠心,与朝廷将领乃至公主的良好关系。
君子淑女们不需要直白的言行,只需要说你懂我待你之心,然后等对方领会。但总有些冥顽之辈,接收不到这无形的电波,于是就会酿出苦果。李贤感受不到武则天的母爱,以至于起了误会;尉迟炯看不出优昙神尼的忠心,结果引来大难。还要些急性子的人,太过主动,也只会让对方避让。王燕羽的痴缠,史朝英的设计,却让男方避之忧恐不及,上官婉儿和武玄霜要李逸当场表态,也实在是打错了算盘,不给他十年八载,他哪里能想通。在梁书这成熟人士法则下,一切不成熟都是不美好的。
也有些幸运儿得到了长大的机会,段克邪史若梅那一对欢喜冤家,在闹上几个来回我误会你,你又误会我的游戏后,双双懂了对方的心意。中国大家族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夫妻前有了私情只可做话本子的风流韵事,家长们态度明朗乃是横眉以对的。江湖儿女虽然没了这层“世俗之礼”,在段克邪史若梅的姻缘里倒没忘展示父母之命的好处,没了这个由头,他们如何无后顾之忧地玩猜心游戏。
即便是成熟的野心,也是需要谦逊潜伏等待的,牟世杰登场之初懂得这个道理,从海外蓄势而来,谦逊的态度引来诸方人士的好感,给自己开了个好头。但顺利的起点让他膨胀了,看不明白形势,不肯伺机而动,狂妄地得罪了本可联合的势力,结果只能是惨败。
“好好在你的人生中永远不要打破四样东西:信任、关系、诺言和心。”
在遥远的未来,狂侠、天骄、魔女成为有宋一代伟大的武学宗师,但他们的青春时光比起后人口中的传奇,更切近各自修养所能达到的真实,真实地无限邻近现实。
一切开始于一位武学奇人,他武学三分弟子,分别于金、宋、辽三国相传。从而构成了金国武林天骄,辽国赫连姐妹,大宋桑家堡之间的恩怨纠葛。武林天骄初恋柳清瑶,柳清瑶恰是他师姐夫家的小师妹,最终他又娶了辽国一脉的清云,与反金自立为山王的耶律元宜成为连襟,若再算上外传里的师尊耶律玄元,这关系不由人感叹:三脉之间彼此联姻利益相关。
作为世家子弟,武林天骄甚是清楚自己的立身定位:金国皇帝自个儿看着也不爽,但家丑不可外扬,决不可让柳清瑶宰了去。师姐桑白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看她遇人不淑纵然做不到无动于衷,人家夫妻家事插手也得把握分寸。是而他泰山搅局救了完颜亮性命,又时时不忘给自家家长添堵,活脱脱一个既想判出家门又未能决然斩断血缘羁绊的贵族子弟。是而他从毒药下救下桑白虹,又任她回去找公孙奇了断,对着姐死妹从一双悲剧,他依然保持着感叹不伤怀的立场,又明明一个置身事外吟风弄月的世家子弟。是而他与武士敦诗酒纵谈,与偶遇的小乞丐赔笑论交,与一群江湖豪侠聚义寒暄,与后辈遇险时施加援手,都掩不过独赏他人欢的冷漠。
其实,他深谙与人亲近的技巧。晨霭中握着姑娘的手,他似真似假笑叹:那局棋我尚有所为?剖清心结后他与旧日情敌携手同来,道一句:柳姑娘一路辛苦。与丐帮帮主一见如故,两家人结伴同游。甚而在情窦初开的少年时期,也能对妩媚妖狐撩一句知音。人前开着得体的玩笑,可背过身去,就可以甘心认输独隐深山,数十年不回故土。每每出门不见妻儿,对两个徒弟也是浅浅点拨淡淡颔首。
顶着武林天骄名字的这个人物,在宋系列中最具世家烙印。无独有偶,以他为轴辐射出的关系网,清云之自敛,清波之自缚,桑家姐妹、完颜夫人之自苦,云紫烟、张雪波之自守,还有柳盟主的自我纠结,华大侠的自怜自抑,耶律玄元、檀世英、完颜皇叔的自负自傲......活画出梁氏武侠特有的人物特性:永远不求打破维持现有平衡的一切关系。
自由的天性、强大的内心,终究敌不过岁月的啃噬,修养的传承。多年之后,他们的后人列名《武林三绝》,也依旧重复着他们的故事。或许,这就是世家强大却又脆弱的正解。
“如果一个人自己具有某种品质,就具备对那种品质的鉴赏力。”
梁书写情向来获人赞同,门当户对也是说滥了的一条准则。但生命中不只是爱情,还有友情与亲情。难得梁书在这里也贯穿了相似的准则:寻求本质的灵魂,梁书谓之神交。
据说天作之合的张丹枫和云蕾,避居别国的相国公子配亲友零落的世家闺秀固然门当户对,连满含怨愤的云澄也说招待不了他们少爷小姐。说到师门,同是玄机逸士三代弟子,若放在《红楼梦》中,怕不就是宝哥哥和林妹妹的身份投影。透过优柔多情和多愁善感的宝黛皮囊色相,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宣扬的无非一个“我为我心。”张丹枫和云蕾的相遇相知,亦是从知己二字肇始。
张丹枫是颇有主见的人,云蕾看似柔弱,却很有自主意识。不必说云蕾在爱情中不作为,她言谈之中分明彰显了态度,就是非暴力不合作。云重无论威逼还是劝诱,云蕾不管是赌气不答还是含泪垂首,心底深处从没有改变主意。云澄的出现看似将两人彻底分开,云蕾也还是“不相见不相忘”政策的默默执行者。张丹枫和云蕾相爱,抛开般配的样貌,家族的矛盾和师门的渊源,只剩下两个对认定的人和事固执己见的灵魂相吸相引。
因为固执,他们与他人相交很有些不平等。无论是恩师谢天华,还是瓦剌第一高手澹台灭明,甚至天下第一魔头的上官天野,全没能令张丹枫低一低头。哪怕生养他的老父,也只能动得了柔肠,求不得共鸣。与云重,单纯名义师兄弟以及大舅哥的姻亲牵绊,可以捐弃前嫌并肩作战,不能会心一笑莫逆于心。与张风府意气相投,可以把盏痛饮不能畅谈心胸;与于谦志向相合,可以彼此钦佩不能同声歌哭。而云蕾,周山民单恋情深,只得一个拍肩相慰心在天涯的疏别;石翠凤,虚凤假凰姐妹情深,只得一个廿载惦念别有心事不能共语;澹台镜明,则好像纯粹姑嫂面子情了。
梁书并不吝啬至交好友这个名分,相反很喜欢给人物关系划分层次,云蕾石翠凤都说过对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于承珠和凌云凤也这么说过。说起来梁书交友之道很得君子之交的真谛,可共患难同生死,事易时移后顺其自然忘记登门拜访,任由远隔山岳的对方褪色成一段记忆。就如随着年龄工作的变化,每一个时间段都有一二知己,渐行渐远只余惦记,彼此之间留有安全距离,不过多介入对方更改后的圈子。
承接明代下启天山系列的《白发魔女传》,练霓裳同样高傲而纵情,伤情白发后对义父好友避而不见。岳鸣珂卓一航仿效魏晋风致,相处之道看似亲密无间,到了也没见卓一航就铁珊瑚之事劝解岳鸣珂。回报这一善解人意之举,岳鸣珂对卓练情缘一概旁观唏嘘,绝不出谋划策。铁飞龙粗豪大叔,心底不以为然却也不肯直言:这段姻缘不为人看好。繁忙一时的侠士们窥得见生活的本质,简言之不过一句:合得来结交,合不来远远走开。
“爱情能持之以恒才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在别的方面没有恒心,那么爱情方面的恒心也就一文不值,毫无意义了。”
天山一派,代出豪杰,绵延数代之久,是最能体现世家风范的武林派别。
练霓裳岳鸣珂南北高峰相对,与游侠草原定居骆驼峰的卓一航遥遥相和。三人都没得到俗世美满,他们的弟子们延续了这份悲情。三代白发魔女痴情典范之余,未免让人感慨看不开。好在,玉罗刹有武学追求,飞红巾一度伤心归隐后迷途知返重新纵横大漠,而易兰珠终究获得了前辈缺失的俗世姻缘。
有句诗写得相当好,道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人生大抵如此,这边得逞所愿,其它就会有所缺憾。
到了冰川天女和唐经天,称得起神仙眷属中的神仙眷属,同出天山一脉的家世背景,高明的武功,贵族式的教养,更有那一等一的容貌,从恋爱到结婚算得上顺风顺水,住在华丽到梦幻的冰宫里,俨然一对童话中的王子公主。数十年来爱情倒是长久了,只是他们疏忽了这武林中人总要靠拳头说话,靠武功嚼舌头的。天女家传的冰川剑法没做深研,小唐的天山武功也进步缓慢,对武功实在是欠了点恒心。于是乎被人欺负了,更有心急的看官嘲讽天女没眼光,不选金世遗。幸亏小唐在天女仙逝后记得闭关修炼,总算是捡回了个第一宗师的名号,也算对得起梁书第一世家天山派了。
身为世家子弟,维持世家的名号是不能推卸的责任。看看厉胜男和金世遗,可千万别把他们往屌丝群里塞,人家可是出身于堂堂黑道和灰道名门的后代,这世上可不光白道出世家出名门。厉姑娘就是个拎得清的,对金世遗再有爱意再有恒心,也不能动摇她执行祖师爷的遗愿。金世遗在感情处理上简直一团浆糊,但是学武很有恒心,练成半仙神功后,江湖客自会美化他的感情经历,苦逼如谷之华也能抹掉二十年光阴,甚至厉姑娘都能捞个女侠的名号——尽管她肯定不稀罕。后来,金世遗的传人成了天山外的又一大世家。
这些侠客吃饱喝足,吟诗作对,游山玩水,舞刀弄枪之余,总要有点其他事作,那就抗清好了,总不能让侠客们种地做买卖搞科研发展国民经济吧——右转起点穿越文。侠客们实在没事作了,那就抗清吧——侠骨丹心后面的梁书就給人这么一个印象,反正这是家传的事业,找不到新鲜事就继承祖业好了。有了这事还能人为制造点爱情悲剧,比如孟元超和云紫萝,虽然我实在是看不出他们不结婚和抗清有半毛钱关系,但是没关系,抗清是万能道具,需要它作什么它就作什么。
值得玩味的是拥有爱新觉罗家血统的天山派,对抗清的事不怎么积极了,有时还会帮清廷一把,许是因为天女血统的关系,会出个国管管尼泊尔的事。世家贵族一定要闲,吃饱了撑的可以搞搞武学研究,偶尔管管大事,但切不可俗务缠身。什么义军帮会镖局山寨,都是贵族气质的大敌,昔日柳盟主也是在后世的传说里才成宗师的。金家后代,入赘史红英这种帮会头子家,还能有个鬼气质。高人都隐居风景名胜之处,像英国绅士住在美丽的庄园一样,高人都是平时不干活,等干活的人搞不定了,插手一下继续不干活。世家子最清楚自己的立场,家国天下,对世家子来说家和国是一回事。
绅士贵族也好,世家子弟也罢,都与大部分是平民的读者有种疏离感,而武侠小说这样的通俗文学,想要红火需要的是代入感。梁书的主角们在书中和旁人是淡淡的,在书外读者心中也是淡淡的,正如梁自述的白开水。
有趣的是,这些摘自英国作家狄更斯的名言,某些方面似为梁书氛围量身定做。更有趣的是,读者习惯将梁书划分为四个部分,拟之佛家因果的大唐情缘,洋洋洒洒几经兴衰的清代篇章,从少年风流到侠士暮年的侠影萍踪,再到莫名沧桑世俗的宋朝儿女,打乱历史时间,按唐清明宋的顺序,觉得正好搭配偶尔集的一首小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少时未晓闲时乐,云淡风轻近午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