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深宫帝子家,剧怜玉骨委尘沙──记七剑三公主

我叫七雪儿

 

 

 

  御花园里开遍了森森杂杂的花朵,红的绿的牡丹芍药,月光之下分外惹眼。她折一枝白芍挽于发间,御池的清水微泛涟漪倒映乌发中一点清浅白华,像及出泥而不染的莲,于墨中一点格格不入的白,几不可闻的叹息声中,夜风吹乱了发,忽地将芍药折了枝,从发间跌下御池染上绿萍,稍浮两转不见了踪影。

  半晌,她抬手抚平额前的发,碧波清目望着满池盛放的并蒂红莲一点一点沾染了水光,如大颗珍珠坠入池中,溅在荷上,冷在眉间。午夜将近,她离开池畔,素白剪影隐于苍茫夜色,孤且单薄,徒留满池的并蒂莲花静静绽开,成双相对。

  滴漏声响在殿内听得十分明白,执铜镜描淡眉扫胭红,子时,方过她十八生辰,柜中太后新赐的红罗锦锻,恩赐时所诉的浅淡福泽,富贵平安被金剪裁下,轻飘于内殿华美横梁,她的生辰与忌辰,傻傻分不清楚,未留只言片语。

  史书记载那一日,康熙十六年七月初四,皇三女爱新觉罗·蕴珠逝,年方十八,因不详。

  御花园里的花开得十分惹眼,我百无聊赖地转动茶杯,看着树上的鸟儿水里的鱼儿,怎么也出不了这四方高墙。太无聊了,我长叹一声,真是太无聊了,尤其是在这酷暑天看着满园扎眼的花,配上知了不要命的扎耳叫唤,又无聊又让人讨厌。喝完四杯凉茶五碗绿豆汤再加啃了半个西瓜后,我决定到容哥家避暑。

  容哥温柔隽秀,喜好风雅,小筑里被他栽满了各色花树,或粉或白,淡而雅且不俗,比皇宫里各种大富大贵的花朵来得赏心悦目,府中有个蘅芜院还被他从府外引进一条细流,绕着花树从东向西,贯穿整院,夏日里实在难得避暑的好地方。

  仪驾排场过去半日,到真正清凉无比地站在蘅芜院中的花树下避正午的大太阳时,月亮已经上了梢头,我默默抬头看了看月亮,打了个寒颤回房睡觉,整晚清凉,蘅芜院真是个好地方!

  第二日一早,我去寻容哥吃茶,他正站在院子里迎晨舞剑,剑影飘飘,衣袂飘飘,落花也飘飘,小侍女们都一脸花痴相站在旁边捂嘴瞧着,我耳听着身后没了动静,便知道身后跟的那两个小丫头此刻也正捂着嘴儿眼巴巴瞅着,撇撇嘴不以为然,容哥相貌虽清俊,却秀得跟个书生模样儿,没半分武者的气势,拿剑舞着也像执着画笔描着,怎么也觉不得有哪里好看。我觉得可以让人瞧直眼的男子,怎么也应该比容哥多几分英气,少几分秀气,再稍微不要那么、白脸。

  丢下两个花痴的小丫头,我独自去杏花林散步,此时分明不是季节,杏花却开得格外好,满目都是大簇花朵,如仙霞烂漫。花林深处隐约响起黑白棋子交错落盘的声音,我起了好奇之心,纳兰府中向来只有容哥一人爱棋画诗词,平时下棋也是自个与自个下,几时又多出这样一个人物来,不知是何方神圣。我沿着如霞的杏花且走且寻,在大簇烟霞漫漫中瞧见那个人。
 

  纹理分明的石桌,纵横交错的棋盘,黑白光滑的玉子,修长清瘦的手指。有一颗白子滑落棋盘砸在我脚边,他抬头冲我一笑,我却呆了,倒不是因为那颗掉落的棋子,而是那人清华如云的好相貌。比容哥少三分隽秀,多三分清俊,虽然一样的白,我的眼还是直了。回神间,他又冲我一笑道声抱歉,我待归来的魂魄被这一笑又荡到了九重天外,晃晃悠收不回来。
 

  少时回神与他互通姓名,那个让我瞧直眼的男子,原是容哥的书僮,姓张名华昭,可通身的风华气度却丝毫不比容哥逊色。我与他聊天南海北,皇宫外的自由天地,他见识甚多,各地的风情都能说些,引我听得十分向往,他这样的年轻哪里都去过,正是我艳羡的青春。聊到酣处,直让我感叹相见恨晚,相识恨晚。

  这一聊便聊到日头上了头顶,被寻来的侍女扰了,他得知我的身份脸色瞬时谦卑,举止恭敬,我却生了气,其实不知气从何来,只是觉得那侍女来得颇不是时候。我绷了一张脸,小丫头被我看得身体颤颤,抖得可怜,我无奈地叹口气,向他告辞。

  走了几步却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他修长的手指捡起棋子,分装入盒,身影在杏花衬下看不分明,倒有些仙者的风范,可望稍有点不可及,我折了折眉毛,大步出林。

  从杏花林出来我便径直找寻容哥,那样有几分颜色的人物,我可不信会是一个简单的书僮。容哥却在中庭作画,正画到一池莲花中的一朵莲面,我打发了众多侍者,还未打听,容哥却先开口向我讨要伤药,进贡的伤药自是比寻常府中的伤药好得多,而皇兄赐药,向来每个公主各一份,容哥向我讨得,正是赐于我的那一份例。

  我将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见哪里有受伤的地方,正在疑惑,容哥抚着额头说病人不是他,这让我更加疑惑,问他也不说,给他也不是舍不得,可连他作什么用处也不知道,太亏!

  于是我转身望向天边灼灼的大太阳,热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套出他的用处,容哥是要取药相救一位“江湖大盗”,江湖大盗戏文里常有的,就是哪个山头哪个寨哪只肥羊山下来,拿着大刀威风凛凛把肥羊剥干洗净的那位便是传说中的江湖大盗了。只是不知容哥所救的,是哪座倒霉山头的倒霉人受得如此重伤。我好奇心一起死活降不下来,待知道那位倒霉的大盗名叫张华昭时,却愣住了,虽不似容哥比书生样儿还书生,也很难想象那个温润眉眼修长手指的人扛着大刀念着“此山是我开,此路是我栽,要想此路过,留下买路财”是个什么模样儿,不由自主的嗤笑出声。

  而后自然是顺当将那大盗救了,他一养伤,便养了数月,从六月的酷暑天到寒冬的腊月天再到次年的杏花重放,我甚欣喜,每月里皇宫相府来回地串,惹得太后都偷偷问我是不是瞧上了容哥,我十万分摇头,容哥那样的俊俏书生样子,满京城的才女都喜欢,我可不喜欢。
 

  我喜欢的人自然是要在宫外称得上的豪杰,肩能挑手能提没有束缚,可以带我见识天下还能在如霞杏花中冲我笑一笑的人,我这样说着心底话的时候,容哥竟不厚道地笑了,十分应景地把茶水喷了满地,我无所谓地想,若是满京城的才女看见容哥这个狼狈样子,不知道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一定好玩的紧。

  相府后园中,杏花又是了季节,依然是在烟霞漫漫下执着黑白棋子抬头冲我一笑,我对他的相貌已看熟,再不会初见时许多失态,径直坐下与他相对,可叹棋力终差一着,数月来没一次下赢过他,一局终了,赌气将白子扔进盒中,叹道今日风头不顺,不下了。他无奈地笑笑,收捡残棋,每次下完,他便会同我说起江湖的往事,大理的茶花西湖的皓月大漠的黄沙飞扬,那些地方我都喜欢,想做梦的时候,便去他说的那些地方瞧瞧,梦最好的时候,便是那些地方有我、同他。

  我私心里其实有个小阴暗的想法,未曾对容哥或是别人提起,我一直盼望着,那个大盗的伤再好慢一点,再慢一点,再慢那么一点点,最好慢到来年的杏花再重开。我想我低估了大内伤药的疗效,也低估了昭郎常年习武的体质。可是他一好,肯定要走,甚忧,但他若不好,肯定难过,甚疼。他若留下来,甚不自由,但我开心,他不留下来,无拘无束,我不开心。

  我觉得对于我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来说,真是一道很难选择的题,所以我暂时没有选择,照样皇宫相府地来回串,一个夏天串坏了四五双花盆鞋。但我不选择不代表他不做选择,有些事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选择。

  我再串回相府的时候,府中大乱。原因无他,他大盗的身份暴露了,有一个十分清秀绝俗的冒姑娘来救他,我知道他要回去他的江湖,不再进我们这个牢笼,可是这个牢笼我也不想呆,我知道我有些傻气,又有些异想天开,可是真的想随他一起,去另一个我向往的世界。
 

  一夜天明的时候,未曾有只言片语,他已离开了。后园中石桌纹理分明,棋盘纵横交错,黑白两子一颗不差,我抓着残子伏在桌上,看着杏花落了一片又一片,甚伤感,其实他没有拒绝过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我什么。

  御花园的花朵都开始谢了,纵然依旧华丽,也掩不住衰败之意,我抓着棋子数呀数,一日一日地数将过去,数过三日再数七日,然后再数十日,黄昏之时扔了棋子看容哥新写的词,以往只觉那味里酸,伤春悲秋好煞风景,现在读着字里行间却颇合几分心情,越念越想哭,越念越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我不去相府寻容哥,倒累得他来宫中寻我,还带来一个颇清秀的丫头,我细瞧那丫头眉眼,愈发觉得眼熟,服饰虽换,气度却隐隐,正是那个清秀绝俗救昭郎的那个女子。我支开使唤宫女,急向她询问昭郎近况,她似笑非笑,扬手递过一封信笺。

  “落拓江湖,飘零莲梗,托庇相府,幸接朱颜。承蒙赠药之恩,乃结殊方之友,方恨报答之无由,又有不情之请托……天牢女贼虽君家之大仇,实乃华昭之挚友。朝廷欲其死,华昭欲其生,彼若伤折,昭难独活。公主若能援手,则昭有生之华,皆当铭感。──华昭字”
 

  青笺字迹如行云流水,正是在那如霞杏花中收捡棋子的修长手指所写,字字恳切,句句动人,切得人心想碎,动得人欲摔杯骂娘。此情此景,此心此意,久别后重逢他信,我千不该说这种粗话,但我觉得此刻若不动气真真对不起本公主看上了他张华昭这句话。

  我的心上人托我来救他的心上人,难道他未曾听说过情敌之间分外眼红嘛,张华昭,到底是做梦做傻了还是以为本公主是圣人一个?我颓然坐在椅上,什么天呀地呀脑子里都空了。

  “公主本来就对昭郎有恩,若再帮他完成心愿,他会感激你一辈子,公主倘若不管此事,与昭郎往日交情,付之这流水,不觉得可惜么?”我回头,看着那张清秀的面庞说着轻松无关自己的话,颇有些恼,无奈叹口气,冒姑娘此时,倒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辗转一夜,想了又想,我一会儿梦见他忧,皱眉的样子十分难受,一会儿梦见他喜,微笑的样子十分风采,一会儿看见他在漫天杏花中对我一笑,淡淡温文,一会儿又仿佛回到了他离开的那个晚上,月亮不圆弯个半角儿,我在黑漆漆的屋子向外望着,他在我门前踱过两个来回,方才向东走了。我从梦中醒来,望着满殿的奢华富贵,迷茫了一双眼。

  将朱果金符从皇兄处盗来交于冒浣莲时,她一丝惊讶很快明了出了宫,我看着她的衣角擦过宫墙,扬起一点灰尘,风一吹,就散了。

  其实直到她出了宫,我也没想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本公主自问并没有大度到救了情敌然后成全他们一双的境界,只是琢磨琢磨着忽然想起那个叫易兰珠的女贼若死了,连累着昭郎也不要活,而昭郎不要活,连累着本公主也要爬进棺材去。这朗朗乾坤,大好时光,我觉得他还是活在人世享享福比较好。就算事情败露了,我一个人爬棺材也比三个人一起爬进棺材强些,至多他欠我的,叫他下一世来还我罢。

  那一日其实是我的生辰,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个日子,去年新月初升时,他正与我喝酒贺着生辰快乐,我曾许了一个愿望,愿年年有今夕,岁岁与君贺。

  滴漏声响到午夜时,我安静地睡着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的少年执着黑白棋子在如霞的杏花丛中对着少女一笑,那个少女是什么模样,我看不清,待看清了,或许就能从梦中醒了。

  史书记载那一日:康熙十六年七月初四,皇三女爱新觉罗·蕴珠逝,年方十八,因不详。

  第二年的七月初四,西山的乱石冢一棵杏树下有座小小的坟,朝北而立,有碑无字,那是不被承认的皇室族人死去所抛乱岗中唯一立了石碑的坟,有个面容极秀极清的男子拿着酒坛浇一杯饮一杯,不言不语喝到日头西斜,方才踉跄离去,末了时曾在碑上题了一首词,墨迹混染泪痕,字体潦草模糊。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曲径深宫帝子家,剧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丧名花,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而那一日,极北的天山之上,有个男子正摘下一朵洁白雪莲,他要送给他的新婚妻子,对她说一声:“兰珠,生生世世,我永远喜欢与你在一起。”
 

  那个少女什么模样,大概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校对:天宏云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