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采访花无语

(节选)

 

 

 

  主持论坛:热血古龙
  访谈时间:2006-9-30
  采访对象:花无语
  访谈人介绍:男。相当有才学的写手,哲学和文学功底很好,对梁黄金古等新派武侠名家的作品有非常精辟的见解。为人诚恳谦逊,行事低调。
  主持人:隆吾猬
  稿件整理:飞云江水
  本文编辑:情定昆吾

  隆吾猬:大家好。很高兴今天代表热血古龙采访花无语。今天要说的可能会比较多,那就不废话了。花兄,请跟大家招呼下,我们就正式开始吧。
 

  花无语:大家好,我是花无语,这次来主要还是相互交流,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学习的机会。
 

  隆吾猬:首先我们感兴趣的是你这个ID“花无语”,似乎有些奇怪,男性用这名字?它到底是怎么诞生的呢?
 

  花无语:说来话长,我有个朋友以前叫花吹雪,他就说我们都姓花算了。我最初发帖是在晋江上,当时取网名用了“泪眼问花花无语”,觉得还顺口,于是就这样了。
 

  隆吾猬:这名字,依我看蛮适合你的。花总是漂亮的嘛,你的文章确实很精彩。好了,我们进入正题吧。现在比较通行的说法,新派武侠五大家:古金梁黄温。你对前四位都是有研究的,但相对而言评论古龙的文章较之其它部分似乎逊色些(《古龙私处的刺青──管窥卓东来》例外),数量也不多。作为古迷我想问为什么会有这情况?是个人喜好,还是不大能把握住古龙的神髓,所以不敢擅自动笔?
 

  花无语:呵呵,进入正题了。我一点点地说吧。

  我对武侠只是爱好,研究差的远了。关于古龙,写的少最主要的还是感觉把握不住他的精髓,这一两年在努力学习古龙的小说,能弄明白一些了。先说一下自己对古龙的一些看法。我觉得古龙很纯粹,是真正的我手写我心,他的小说就是他生命的再现。古龙书中的人物就是古龙本身。所以看古龙的小说,很容易被古龙感染,因为这过程是在和一个灵魂,一个很特别的灵魂零距离接触。但古龙又非常的复杂,我觉得武侠作家中,古龙是最复杂的,其它名家可以用一句话概括,而古龙则不能。
 

  隆吾猬:那么你感觉到的古龙的灵魂是怎样的?
 

  花无语:应该是非常复杂的浪子吧。古龙这个浪子首先身世飘零,他没有家,其次由于时代和他的复杂遭遇,他也没有精神家园。我觉得古龙的主题和灵魂是流浪,永不停止的流浪。对于古龙的人物,他们失去生活和精神家园,开始流浪,然后在流浪中寻找归宿,如李寻欢,孟星魂,萧十一郎等古龙的大多数人物。古龙的很多小说都是浪子寻找家园与归宿的故事。古龙浪子大都找到了家园和归宿,但古龙自己却没有找到。也正是因为古龙找不到,所以他才不断地寻找,不断地突破,在寻找流浪中痛苦寂寞,热血幸福。
 

  隆吾猬:“古龙浪子大都找到了家园和归宿,但古龙自己却没有找到。也正是因为古龙找不到,所以他才不断地寻找,不断地突破,在寻找流浪中痛苦寂寞,热血幸福”
  很深刻的一句话。不过我不知道古龙是否在这个问题上执着得有点盲目甚至悲壮,可能他自己在晚年已经知道答案了,真正的家园和归宿是很难找到的。
 

  花无语:古龙一直在寻找,从他的生命过程来看,他始终也没有找到。但我想西绪福斯永不停止地推动巨石,他的意义不在于他永远无法推上山顶,而在于他在推动大石的过程中发现了路边花开的美丽。古龙的魅力也在于此,丁情说古龙吸引女人的地方在于他的寂寞,其实是在于古龙看透时世的深邃,和永不停止的激情。
 

  隆吾猬:嗯,对于非凡的人来说,生命的意义或许真的就在于寻找和奋斗的过程,结果反而不那么看重了。想问下有点俗的问题:你比较偏好古龙笔下的哪些人物?他作品之高下你又持什么样的观点?
 

  花无语:偏爱的人物,男的是沈浪,阿飞,傅红雪,燕十三;女的是白飞飞,翠浓。喜爱的人物还有很多,特别是配角,像杜杀,黑蜘蛛,艾天蝠等。我记得《离别钩》中有个暗恋杨铮的平凡女子,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后来被狄青麟所派的人误杀了,那女子幽怨的眼神如同那口深井。古龙特别善于在小人物身上彰显人性美。
  古龙的作品就我的感觉,《武林外史》以后,进入了成熟期。古龙和金庸创作风格以及气质思想都是截然不同的,我觉得古龙是属于天才型的,古龙胜在天才灵感和他的气质。古龙的气质和文字融合为一体,古龙前期作品不出色,我觉得是古龙没有找到适合他的叙事方式,他在台湾卧龙生那种类型的小说中展不开手脚,阻塞了他的思想和气质,一旦古龙找到自己合适的叙事方式,古龙就会成为古龙。他中后期的小说,水平肯定也有高有低,但我觉得更多的是侧重点,或者是他当时生命流浪寻找过程中特征不一样,反映到作品中也就不一样。
 

  隆吾猬:“古龙前期作品不出色,我觉得是古龙没有找到适合他的叙事方式,他在台湾卧龙生那种类型的小说中展不开手脚,阻塞了他的思想和气质,一旦古龙找到自己合适的叙事方式,古龙就会成为古龙。他中后期的小说,水平肯定也有高有低,但我觉得更多的是侧重点,或者是他当时生命流浪寻找过程中特征不一样,反映到作品中也就不一样。”这个非常精辟。赞同。
  在《古龙私处的刺青──管窥卓东来》一文中,你说古龙的江湖相对于其它武侠作家的江湖来说更具有现代性,理由之一便是金庸本质上是虚无主义者,他笔下的主角们或归隐或死亡,都逃离了象征社会的江湖,言下之意古龙小说人物就不是这样的。可沈浪、李探花甚至楚香帅等看起来也都可算这一类型。那么你能否解释下为什么会有这个观点,还有其它的论据可以补充么?
 

  花无语:古龙的作品还没说完,展开再说吧。说小说具有现代性,并不仅仅是指主角的归隐。沈李和楚陆不一样,分开说。沈浪作为第一个完全具备古龙气质的名侠或者浪子,他还处于一个交替期。《武林外史》既有真正的古龙韵味,又有一种田园的温馨,《武林》是古书中最像金庸的作品。《武林》的人物有古龙气质,但没有中后期人物的病态,包括白飞飞,小说开始比较诡异,后来充满传统的温暖。沈浪身上更是明显,他明显遭受过很多不幸,本身也有很多的痛苦,稍带病态。但沈浪有足够强大的传统力量,沈浪身上始终充满着魏晋名士传统君子之风。沈浪本身应该是在传统文化中功成身退,归隐山林的那种。
  李寻欢和沈浪气质上一脉相传,但本质上是不同的。作为沈的传人的李在《风云》开始笑看生死那一段明显有沈浪的味道,其实古龙也有很重的名士情结,但在现代性中被浪子的痛苦扭曲遮盖了。本质上李是古龙第一位真正的浪子名侠,李出关前应该是沈浪的阶段,或许比不上沈,没有沈洒脱,但那时李代表传统意义上的侠,不慕功名,义薄云天。李的入关标志着此前李的彻底失败,亦是传统侠客的死亡。而此时的江湖也不再是传统的江湖,不再是理想意气的江湖,而是肉搏残酷的江湖,可以看作是黑社会,数不尽的伪君子,出不完黑道枭雄,而天机老人的死亡标志着传统江湖的权威彻底没落。李最后退出江湖可以看作是金盆洗手。
  楚陆和李代表的浪子是两条路线,楚陆是故事传奇性的,而不是古龙真实灵魂的写照,或者是古龙的一种理想甚至是幻想,楚最明显,陆向浪子靠,但他们永远不会有李的痛苦与清醒。
  再回头说金庸,我不是仅凭他的主人公归隐就说金是虚无主义者,就金本身来说,金书归根到底写的是爱情,童话的爱情,因为在金看来人生没有意义,只有爱情才是唯一的拯救。而金的爱情不涉及到人物的灵魂,并且金的主人公其实没有灵魂,只有永不停止的相爱和外界命运永不停止的阻挠,一旦相爱的修成正果,必然是同宿双飞,归隐江湖。还有,金庸的江湖是社会缩影,古龙的江湖可以看作是黑社会,一种亚社会类型,但,是现代社会的某种隐喻。
  古龙的归隐与金庸是不同的,如同虚无的问题。
 

  隆吾猬:“就金本身来说,金书归根到底写的是爱情,童话的爱情,因为在金看来人生没有意义,只有爱情才是唯一的拯救。而金的爱情不涉及到人物的灵魂,并且金的主人公其实没有灵魂,只有永不停止的相爱和外界命运永不停止的阻挠,一旦相爱的修成正果,必然是同宿双飞,归隐江湖。”这段精辟!
  不过老实说,我觉得金庸笔下的这种现象某种程度上也是现实社会的写照。现在就是有许多人没有灵魂,浑浑噩噩整天不知道活着为什么,又该做什么。
  金庸的小说不可否认是好的,好作品必然就有多重的意义。同样在这篇评论里,你说金庸的江湖是对旧武侠的诗化,同时又是社会的折射。这“诗化”与“折射”似可对应为“浪漫”与“现实”?你自己认为呢?
 

  花无语:我先声明一下,我不是刻意贬低金庸,金的出色之处太多了,即使批评他也不会否认他武侠的魅力与水平。但我认为金庸有实力将武侠带入更高的境界,但他停止不前,当然也是他整个思想观念所限。
  我所说的金庸对“旧武侠的诗化”,意思是旧武侠构造的江湖是非常陈旧的,我看过一本王度庐写李慕白年轻时的故事,感觉他们的江湖就是在走镖打劫,非常的枯燥。而金庸重新构造了江湖,甚至我们现在对江湖的认识其实应该与金庸有极大的关系,金庸的江湖才有广阔的天地,才有四海九州的风土人情,才有传统文化的底蕴,正是这种寄托传统田园牧歌的江湖才有金庸的众生百态,才有英雄才俊的热血意气,才有痴儿女的生死相许。金庸最成功之处在于写尽世间英雄慷慨热血,儿女至情至性。
 

  隆吾猬:其实你对金古的区别看法基本上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了:金是田园牧歌,他笔下的人不管结局怎样,都没有什么痛苦的;古龙则现实,也因为这样,他的人物就不得不有思想和灵魂,就要自己承受痛苦和其它?
 

  花无语:金庸江湖是对社会的折射,金庸对人情世故的谙熟,对利益争夺的认识,对官场政治的理解,都折射在江湖之中。
  但本身武侠是浪漫主义,折射现实是增加厚度,说到底江湖还是逍遥理想的寄托。
 

  隆吾猬:这就是一个现实为主还是浪漫多一些的问题了。如果把金古作比较,你以为他们小说中的浪漫和现实主义都有怎样的异同?而他们在武侠领域的成就与影响,你又是怎么看的?
 

  花无语:如上所述,古龙是那样的。金庸的人物不是没有痛苦,他们对痛苦深刻的理解和承受,但已经是冷漠和绝望,生命的拯救只有爱情,而爱情又恰恰是华丽的虚无,所以说金庸是虚无主义者。
 

  隆吾猬:听你这么一说,金庸笔下的人物岂非很可怜?除了爱情就没别的了?
 

  花无语:金古在浪漫与现实这方面是很难分的,浪漫与现实我觉得是古典主义范畴,现代主义中很难再这样分了。而金古本身都是具有现代性,不好采用浪漫现实来区分。
 

  隆吾猬:既如此,我们继续。每个小说家笔下都有一个或数个对作者有特别意义的形象。你说梁羽生对应的是张丹枫,而金古则分别是郭靖李寻欢。这也应该是绝大多数人的共识了。先说金古吧。你认为金古和郭李之间,各自都有着怎样的相似处?他们在这些人物身上又寄托了怎样的情怀?
 

  花无语:任何人或者事物都逃脱不了时代的烙印,我们现在看金古,所处的时代背景和生活环境,和他们不一样。但同期作家中,也只有金古能够盛行今日,像梁羽生的某些作品就很难被人接受了(好在梁有《云海》和《白发》)。
  但大陆的经济文化背景和港台不一样,大陆在现代性的进程中要落后于港台。所以金古的许多作品能够满足现在读者的需要。金古所处的港台,当时都已经进入现代性进程了,金古其实是处于一个点上的,但就是在差不多同样的时代点上,金古却是向右转向左转,背向而去。
  这当然与金古的文化背景,性格经历有着关键的关系。金庸有很重的传统文化背景,所以他向传统回溯,如是,我觉得金庸又是复古主义者;而古龙身世飘零,是没有根的人,只有跟着现代性走。加上他的经历性格,走的就更加的超前了。
  金庸渴望在传统文化中寻找出现代性的立足点,当然是不可能的。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中说的很准确,苏轼以后,传统文化的主题“封建文化”开始没落,从苏轼起开始,知识分子对社会人生有了虚无的空漠,归隐山林不再是李白的功成身退,山林逍遥,而是开始绝望,无处可逃。直到《红楼梦》,到洋鬼子洋枪大炮打进来后,传统文化的没落,传统知识分子的空漠虚无就更加的强烈了。所以金庸复古是不能找到出路的,虽然金庸的江湖如此多姿美丽,众生如此丰富多彩,但还是没有立足点。华丽之中金庸找到了爱情,爱情是金庸唯一的出路。
  再说向前走的古龙,古龙虽然是没有根的人,但他传统回归的潜意识,经常会流露出来。荒野上的浪子渴望万家灯火的温暖。古龙浪子的特征本身就是现代性最好的证明。
  艾略特的《荒原》是现代性的明证,从此现代文明下的人们散落在现代性的荒原上,成为了黑塞《荒原狼》式的狼性浪子。现代后现代主义对此的大量论证,层出不穷的深刻见解都一再强调现代性中荒原上的流浪者。这是现代性中所有人的命运,所以古龙浪子要恒古流浪,这么痛苦,这么孤独,苦苦寻找,试图寻找那永恒温暖的人性。
  古龙彻底解构了侠义道德,从《风云》开始,江湖上不再有侠义道德,只有血腥,黑暗……数不尽的丑恶。人在丑恶下困惑迷茫。古龙极力拷问人性,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在心灵的洁白中拷问出污秽,在心灵的污秽中拷问出真正的洁白。古龙追求人性最本质的真善美。
  金庸和古龙的宿命都是虚无,复古没有出路,现代主义也没有出路,因为传统文化的现代性没有完成,西方现代后现代主义也没有完成,过程中的金庸古龙也没有办法完成。
 

  隆吾猬:刚才我们说郭之于金,李之于古都有着非常的意义。但你的文中也明显透露出这么一个信息,就是张对于梁来说,远非是书中一个角色那么简单。某种程度上,张甚至可以看作是梁本人的一种(理想)形态?
  如果说郭靖对金庸仅仅是有非常的意义,而李寻欢则是古龙本人的话,那么张丹枫可否直接等同于梁羽生?
 

  花无语:我说金庸像郭靖,指的是金庸向往郭靖,我说的郭靖是《射雕》中的那个笨小孩,而不是侠之大者。笨小孩的郭靖单纯质朴百折不挠,但后来成为侠之大者,就等于死亡,不再有任何意义。金庸到底像谁?像令狐冲,令狐冲是没有权力利益欲望的逍遥者,金庸放得下名利吗?金庸像萧峰,萧峰是主角中唯一的英雄,但他是来印证众生皆苦的;像韦小宝,韦小宝狡猾市侩,但他本质是善良讲义气的,金庸想做君子;像杨过,杨过偏激独立痴情,也许金庸在创建《明报》,备受打压的艰难时期,能够从杨过身上获得力量。金庸还是像他自己。
  李寻欢是古龙的理想人格,李放浪红尘,但李却是唯一不受林仙儿诱惑的男人;李大男子主义,但李是最痴情的;李极端痛苦憔悴寂寞,但李的人格是强大的,最终被拷问出的李战胜了一切。李是古龙向往的,却又无法做到的,李身上很多气质特点都是古龙自己的,但古龙在现实中却做不到李,他摆脱不了酒色,他找不到自己的爱人,最关键是他寂寞的心找不到他需要的永恒。相比之下,古龙更真实一些,金庸有些说一套,做一套。
 

  隆吾猬:前面我还问了张丹枫与梁羽生,花兄似乎漏过了?也好,跟这个一块回答吧。
  说到梁氏武侠,有两个人是不得不提的。张丹枫和厉胜男。后者甚至被你推许为新派武侠中女性形象之巅峰?那么能否为我们比较下她跟其它武侠作家笔下的新女性形象?
 

  花无语:梁羽生和金庸古龙都不一样:梁羽生看似简单,他是另一种复杂。
  梁是真正的古典主义者,他经历简单,又是单纯的文人,基本没有现代性的困惑迷茫。
  但梁有梁的麻烦,梁属于左派的《大公报》,又是个理想的文人,在那个年代,这种人甚至会比政客还要狂热,一旦他坚持的东西就是真理。梁狂热的政治理想转化为他的侠义道德,这就成了他的悲剧。
 

  隆吾猬:“理想的文人,在那个年代,这种人甚至会比政客还要狂热。”这倒是,文人过于理想化就会偏执地钻牛角尖。
 

  花无语:张丹枫和白发魔女是梁羽生对男人和女人的理想,本身梁是不带现代性的传统文人,张丹枫的名士风流自然是他的理想,何况新婚燕尔,书生意气一发不可收拾,张丹枫是必然的。名士也为传统文人的理想是梁笔下男人的共同特征,只是同时梁还一直批判知识分子的软弱性,卓一航,李逸……只有张丹枫和金世遗可以幸免。张是梁的宠儿。
  白发魔女是梁氏女子的缩影和代表:人格独立,追求个体解放。这一点梁氏受左派影响,一般革命者女权主义比较强,再者梁受西方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影响,个体解放很强烈,却又不是现代性的。这些只是构成了白发魔女的人格表层。梁实质上是词人,骨子里有着诗人的偏执浪漫,这大多反映在梁的女子身上。对爱情极度的偏执,爱情已经上升为她们的生命的一部分,理想生命的一种形式,在偏执乃至疯狂中充满悲剧的凄美(不是壮美),如同优昙花,哪怕时光流逝,沧海桑田,那刻骨的悲伤,绝望中的不屈,痛苦中的挣扎,毁灭中执着,在山崩地裂的震撼中,又有百炼精刚化为绕指柔的痴柔。
  厉胜男和金世遗是梁的奇迹,本来梁是不可能脱离他的道德观的,他的人生爱情都得局限道德之内,而《云海》成为唯一的例外。首先有金,金有些类似于古龙的浪子,身世凄惨,备受人间冷眼,所以他对道德产生了怀疑。《冰川》中体现得很明显。《云海》中梁写金成长的困惑,梁设计了厉胜男和谷之华两个女子,一个象征真正道德,指引金找到光明,一个象征金的过去,这是本我,自我,超我三者之间的挣扎,梁在讲述一个人复杂的人生取舍问题。金在厉谷间挣扎,最终明白如何对待情感与理智,个人与集体,本能与道德。
  本来金是核心,梁也一直拿他来拷问道德。而厉胜男的出现令梁羽生无法控制,厉胜男悲剧最根本的地方在于她与金的爱情得不到正统的认同,也得不到金理性意识的认可,尽管金潜意识上,灵魂的最深处已经和厉不可分离,厉是他的影子,是他的肋骨作成的女人。而厉处于家族仇恨和责任,以及爱情的争夺的命运的重压下,既有对抗命运的英雄勇敢的一面,也有暴戾疯狂的一面。暴戾疯狂是副产品,最终导致她杀人,接受悲剧的结束。同时她英雄勇敢的一面又支撑着她激烈对抗命运的安排,所以她下手毒倒谷之华,上天山挑战唐晓谰,最终达成逼婚的目的。而最后的告白则重构了厉,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还是与金的爱情。三段人之将死的真情流露展示了厉真实感情,而即将告别人世之时,依旧不肯低头,要求金第一个也最后一个亲吻,当金情不自禁地亲下去,厉眼角眉梢充满笑意,生命的玫瑰之花彻底绽放,以胜利者姿态瞬间枯萎。而在这一刹那金内心深处的最本质终于战胜了正统理性,他可以真诚向谷之华承认他对厉的感情。当金立在厉的墓前,回首看到自己的影子,也是那个生生死死都无法和他分离的厉胜男的影子,他应该感到他与厉胜男灵魂完全契合。厉胜男得以在金身上永恒超脱。
  厉胜男可以看作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的酒神精神,在于毁灭自我追求意志爆发时的瞬间之美。她每一次的爆发时,似乎都忘记了死亡,厉还有传统一面,而不单纯是古希腊悲剧的壮美,说到底她还是被命运重压,不能得到道德正统的弱者,她碰撞命运都是以生命作赌注。当金去追赶谷之华时,厉自断经脉是采用最强烈的生命呼唤,当她挑战唐晓澜,在已经使用一次“天魔解体大法”后,若是再用必死无疑,依然苦笑一声,口吐鲜血,挽起玉弓,射出那一箭,在她的尖叫中,在生命撕烈极度痛苦中,她必是感受到一种永恒的壮美。
  付出生命代价战胜唐,厉桀骜冷漠伫立在天山绝顶,等待着金的屈服。谁又会想到洞房花烛之时,卸下使命,目的达到的她会是如此的幽怨。
  桀骜疯狂的厉胜男,痴苦幽怨的厉胜男,最后金将离去,不肯屈服的厉要最后为情感一搏,一个轻吻落下,灯苦油尽依然绽开生命之花,瞬间绽开,瞬间枯萎,厉把最美丽的一刻留在了瞬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中国最晦涩最难懂也最有生命美丽的诗句由厉胜男来阐释。厉是梁的奇迹。
 

  隆吾猬: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新派五大家里,按其在武坛成名的先后顺序来看,梁金古温黄,他们笔下的女性形象越往后越难堪。梁金书中的女性,精彩又不乏独立人格;古龙时代的女性在内涵上并不输于前人,但表面上却开放了许多也香艳了许多;到得温瑞安手里,相当部分的女性开始变得既愚蠢又混乱;换黄易来写,十有八九是为情色而情色了。如方才所说的厉胜男这般奇女子在黄易笔下是鲜有的。花兄有对黄易书中女性的总体印象么?
 

  花无语:黄易有黄易的复杂,《大唐》之前,黄易被称为“黄学+易学”。我想那时黄易也是受生活所迫,迎合市场吧。
  黄易的女子可分为仙女和商业化女子,很多女子有以前商业化的特征,这种称之为商业化女子,香港这种东西方交汇的地方,有很传统的一面,也有很商业的一面。女性的商业化也应该是一个方面吧,这应该影响黄易创作观念。
  仙女这块,香港有很传统遗留下来的东西,包括很多风俗,比如《江山》这种书,大陆作者是很难写出来的。就黄易而言,黄易玄学我觉得与魏晋的玄学是两回事。港台玄学指的是占卜星相等巫术演变成风俗。黄易在玄学的基础上加入哲学上的思考,构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在虚无的商业化年代追求宇宙生命的谜底,自成一体。所以黄易的人物本质是思想和生命的求道,黄易的小说,在政治军事方面超越了金庸,人情世故也有独到之处,但还是为了衬托求道的过程。所以黄易的人物离现实生活比较远,介于人神之间。黄易思想上近于巫风和道家,巫风和道家都有着原始气息,有种女权主义,是母系氏族的痕迹,应该有女性崇拜的意味。

 

  隆吾猬:在《TOP10之10大江湖红颜》一文中,有两个黄易笔下的女性入选,分别是绾绾和师妃暄。这应该可以代表他笔下主要女性角色的两种境界。相对于白飞飞等人,师、绾二人的魅力又是什么样的?这三人,各自给我们来个比方,好吧?
 

  花无语:对师最初的印象是美好的,尤其她出场那一段,有种女神的气质,可惜后来伦为利益至上的政客。
  对于绾绾,我一直感觉的她的本质很不容易捕捉,后来看到一篇名为《山鬼》的文章,就是她了。
  师是洛神,绾是山鬼。
  白飞飞是古龙的厉胜男,厉胜男是梁羽生的白飞飞。
 

  隆吾猬:相较于少帅,徐字陵似乎更矛盾些?你在《TOP10之10大江湖男儿》里列他为第10位,足见你对他还是欣赏的。但同时你一转身,又在《我心如夸父──闲话寇仲》中狠批徐作为兄弟,却不了解不信任不支持少帅,也足以说明这个形象的多重性。那么,面对寇仲自始至终毫无折扣的“一世人两兄弟”,徐是否应该觉得愧疚?或者说,我们是否应该替他感到羞惭?
 

  花无语:徐子陵这个人物也是受《大唐》之害,因为在《大唐》之前,黄易小说的主题是玄学的天道,传鹰,浪翻云等都是如此。而《大唐》中已经分裂为徐代表的天道和寇仲代表的人道。黄易试图使寇徐走到一起,共同追求天道与生命,只是方式不同。而且很早,寇仲就有追求生命过程的宣言,但是寇仲是黄易的天道无法完全容纳的。寇仲以平民主义的英雄崛起天下争霸之中。贵族与平民的冲突就成了主题,李世民与寇仲是贵族与平民的代表,这是无法用道德或者天道来决定的,所以师挺李压寇令读者强烈反感,尽管李是以传统圣王的形象出现的。这种情况只有依靠军事来解决,历史上看李世民与窦建德都有成为名主的能力,但历史决不会因为窦英雄仁义而不让他不死于李唐的刀下。
  第一次看《大唐》时很喜欢徐,寇争天下经常忽略过去,徐确实有种黄易玄学的宁静。
 

  隆吾猬:既然说到了黄易小说女性,那就具体点吧。
  包括我本人在内,许多朋友反感“慈航静斋”这个黄易书中所谓的最圣洁、最高贵、最超然的白道组织。你在文中说她们与政治利益是相互作用的。而黄易本人也借少帅寇仲之口批驳了慈航静斋的虚伪与丑陋。那么,作者这么塑造慈航静斋的用意和缺失各有哪些?
  另外,黄易一面安排慈航静斋影响真命天子与天下大势,又安排净念禅宗的高僧们始终以慈航静斋的“铁丝”甚至“奴仆”形象出现,似可理解为“男人掌握世界,女人通过左右男人而影响世界”?你认为我这个说法能成立么?
 

  花无语:静斋的问题,我觉得黄易设置一个天道的世俗代表就是佛道两门,用来做人道的仲裁,天道在《大唐》中已经淡化了,静斋就变成了正统的代言人。黄易的态度不太能让人理解,一方面极力维护静斋,一方面又不满静斋。“男人掌握世界,女人通过左右男人而影响世界”?这是古龙的看法,我觉得黄易对静斋有女神崇拜在里面。
 

  隆吾猬:黄易有颠覆传统,将古人信手拈来随意为之的习惯。《大唐》、《寻秦》等是典型的例子。他书中的历史是解构居多呢,还是戏谑为主?你感觉其利弊如何?
  台湾武侠评论家林保淳说《大唐》有两个缺憾,其一便是演义小说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如秦琼等在此书中不够分量。这是黄易的刻意颠覆还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这些深入人心的形象要再塑造颇为困难,而写得太好又容易削弱主角风采……
 

  花无语:黄易对历史有着自己的理解,在小说对历史的架构中也能反映出来。《寻秦》惨遭毒手的是信陵君,龙阳君反倒成了多情男子。我觉得黄易是有些刻意的,信陵君是完人,也可能被神化了,龙阳被历史歧视,也有可能被丑化,不好说。
  《大唐》最惨的是王伯当,可能黄易看不上这自以为是的传统英雄吧。秦琼称不上颠覆,秦琼本来就只是个武夫,只是演义把他无限拔高了。《大唐》是比较忠于历史的,政治军事的角逐都比较客观,只是加入了双龙。相比之下演义就太幼稚了,两军对垒,各派一人,如李元霸罗士信比谁力气大。
  我对武侠只是看了一些书,被一些人物和情节感动,有一些浅显的看法。不是什么研究武侠的人,甚至连真正写文字的人都不是,对于武侠专家的看法只是个人看法。
 

  隆吾猬:看你那篇《大唐印象──解读〈大唐双龙传〉人物》,最痛快的部分就是批李靖红拂那段。犀利啊!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刻薄的时候?
 

  花无语:很讨厌《大唐》中的李靖与红拂,黄易开始就一个劲夸李靖,而我觉得李靖很虚伪,天策府第一上将就会在寇仲面前耍威风。红拂更差,就是个泼妇,我就没看见红拂有过什么惊人之举。再者以红拂的泼辣性格,当年素素自动离开李靖也可能与红拂的盛气凌人有关,还不是当年红拂救了李靖,软硬兼施逼走素素。
 

  隆吾猬:花兄大学学的什么专业?对哲学的热爱什么时候开始的?它在你的生活和武侠评论里各自又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呢?
 

  花无语:我学的是枯燥无比的机械工程,特点是没有自由。对哲学热爱谈不上,我也不认为自己是写文字的人。接触这些东西完全是生活枯燥空虚,自己找乐子,其实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古诗词。
  也曾经看过儒家和道家的东西,但却是不合我的性子,我有一个朋友特别喜欢庄子,令我非常佩服。后来看了弗洛依德的心理学,非常受震撼。后来因为厉胜男接触了尼采,以后接触的稍微多了一些。哲学太深奥,我只是稍微有一点感受,仅此而已。西方哲学博大精深,能涉猎一下就知足了。
  有些人物和故事,心里很感动就是说不出来为什么而感动,看看那些真正做学问的人的东西,就会豁然开朗。
  我接触这方面东西很少,让我最感受最深的是西方人治学的态度,将一个道理讲特别透彻,丝毫没有教条的味道,让人非常信服。西方哲学有利于做学问,传统的文化对做人有好处。
 

  隆吾猬:本还想聊聊数千年来中西哲学在表现形式和本质上的差异。但考虑到本次采访的时间因素,到目前为止已快持续了八小时,我也就不贻笑大方了……
  古龙受尼采的影响是明显的。而由于古龙“友情至上”的原则和书中动辄让女性脱衣服的习惯,曾被指歧视女性。这跟尼采的反女性主义有异同么?这两人本质上的共通之处是什么?
 

  花无语:尼采的影响太大,古典主义始于康德,现代后现代主义起于尼采。一个人的思想往往是复杂的,不能断章取义地理解。我觉得尼采对古龙最大的影响还是在现代性和超人意识上(厉胜男是酒神)。关于古龙对女子的态度我觉得也并不是像我们所理解的歧视女性。古龙的散文中对女性的态度就是风尘女子也比较宽容。
  记忆最深刻的是《蝙蝠传奇》中楚留香维护东三娘的尊严。但古龙是复杂,加上长期过着风月生活,正派女子对他太遥远了,所以他才会极力崇拜林诗音、沈璧君。有人说古龙对他每一个女人的态度是认真,我是相信这一点的。但古龙性格有缺陷,像一种魔咒一样他无法摆脱。古龙说心目中的爱情是路边黄昏白首的牵手,对于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隆吾猬:最后一问。“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花兄两年来对自己文章的变化与进步有什么评价?
 

  花无语:我自认为不是写文字的人,所以更多的靠的是感情的表达。这两年学到了不少知识,不管是武侠还是其它的,希望以后在文字和写作技巧上有所长进。
  对于我来说写文章是时光的印记,这两年平淡流浪,有了更多的阅历和经验。可能是没有发生特别重大的事情吧,没有太强烈的感受吧。对我而言最满意的还是厉胜男,喜欢了十年厉胜男,真是感慨万千。
  继续生活,继续去看武侠,能够写下自己的感受,我没有想过去做写文字的人。
 

  隆吾猬:“继续生活,继续去看武侠,能够写下自己的感受”从花兄的回答里(尤其以上这句),我能感受到真正的武侠迷的执着、热血、痴迷与谦逊,确实让我肃然起敬!作为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也觉得很欣慰,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