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之唐人传奇:《龙凤宝钗缘》

 

 

 

  鲁迅说过:“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显然对于少年非常喜爱唐传奇的梁羽生来说,唐传奇中的奇人异事是一个时时萦绕在心中的梦,而这个梦最终在他的小说中得到重圆。梁公的四部唐代背景的小说中,除了《女帝》,唐传奇中的侠客侠女们如红线、聂隐娘、空空儿等纷纷登场。虽然《大唐游侠传》基本上以睢阳之战为中心,《慧剑心魔》则讲述的下一代的故事,但唐传奇中的人物在《龙凤宝钗缘》中成为了主角。根据私家侦探等人制作的梁羽生作品年表,《龙凤宝钗缘》于1964年6月25日至1966年5月15日在《大公报》连载,紧接着《云海玉弓缘》和《大唐游侠传》,在此之后梁公则完全进入了文革时代。从这个角度看,《龙凤宝钗缘》是梁公前期作品与文革作品的过渡。《龙凤》框架上是文革小说的正邪之战,但人物故事并未完全陷入脸谱与说教模式,小说中颇多人物故事值得回味。

  《大唐游侠传》以睢阳城破悲壮结尾,年幼的段克邪的以后的命运,尤其是未来的情缘成为了悬念与期待。记得当年看完《大唐游侠传》时,我到处寻找《龙凤宝钗缘》,非常期待段克邪成大后的故事。《龙凤》有两条主线,一是段克邪长大后寻找指腹为婚的妻子史若梅(也就是薛红线),两人经历重重误会,一对小儿女终成眷属,了却了两家的两世情义;二是扶桑虬髯客的传人牟世杰来到中原,趁中原战乱之际,招揽人马,企图谋取李唐江山。铁磨勒、段克邪等梁派侠士为了使得中原百姓免遭战乱涂炭,经过了艰苦卓绝的的江湖斗争,制止牟世杰的野心,维护了中原江山的和平,使得纷争多年的绿林重现和谐。两条主线最终交汇成了奸徒授首伏法,侠士喜结良缘的大团圆结局。

  主角段克邪与史若梅的爱情,我觉得基本上乏善可陈,采用一些比较牵强的误会增加故事的曲折性,如段史二人相互使性子等等。使我感到非常可惜的是段克邪,这位梁书中非常少见的少年奇才最终被埋没了。印象中,梁书的男主角较多年近三十的“少年”,让我看起来很是泄气。而段克邪出场时年仅十岁就已得到空空儿师门的真传,神乎其技的轻功,迅捷无比的剑法,出场即刺瞎大魔头羊牧劳,睢阳大战的万马军中凌厉纵横,如入无人之境,颇有唐传奇中“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的华丽晕眩。但面对睢阳的悲壮城破,父母相继或是壮烈或是凄婉地死去,武功神奇的段克邪的目光也是充满了同龄人的懵懂。尽管战场上来去自如,十岁儿童的幼小心灵却不可能理解战争与死亡,以及引申而出的侠义道德与人性情感,只有懵然迷茫地面对国破家亡的哀痛。而《龙凤》中的段克邪除了武功高强,少年稚气之外,变得没有个性,相貌模糊,泯然于梁公的侠客了。段克邪像是铁磨勒武功高强的小弟,坚定拥护铁磨勒的政治主张与侠义道德,努力去完成铁磨勒给予的任务,捷如鹰隼的身手却已不见幼时的灵气。对于情感,段克邪表现得有些少年的幼稚与侠客的木讷。段克邪与史若梅的情感贯穿全书,段克邪对于这份情感的热情更像是来自于父母之命。段克邪与史朝英的情感也是重头戏,史朝英邪气甚重,而且野心不小,她的复杂情感更不是段克邪这样的粱派侠士所能理解。总之当年灵气四溢的天才儿童逐渐趋于性格上的平庸。女主角史若梅也就是梁公版的红线,全书表现平平,能够让人辨别出她的也只是大家小姐的脾气与幼稚。红线盗盒的故事被梁公讲述得平平常常,倒是红线离开薛家变身为史若梅,万千宠爱的大家小姐突变为孑然一身的江湖儿女,茫然无措等等情绪打翻在心头,情节颇为细腻动人。但随着史若梅与独孤莹的假凤虚凰无聊情节的开始,梁公版的红线也基本上没有什么上镜的机会了。

  唐传奇人物中,倒是聂隐娘塑造得很有新意和特点。唐传奇中聂隐娘主要特点还是武功神奇,而梁书中的聂隐娘比起幼稚的史若梅要成熟很多,虽然武功不高,但无论是闯荡江湖,还是待人接物,举手投足都有侠女风范。与牟世杰的失败感情则使得聂隐娘从聪明的姑娘成长为睿智的女侠。少女总是充满幻想,即便聪明如聂隐娘也是如此,意气风发的牟世杰不但令各路豪杰心折,亦俘获了少女的心。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牟世杰野心膨胀,权力的诱惑之下,没有任何的犹豫就移情别恋于史朝英。自己的爱人薄幸变心,心中的英雄元是不堪的小人,双重打击之下聂隐娘自然黯然心碎。得知真相的聂隐娘依然只身前往敌营劝说牟世杰,幻想能够让牟世杰悬崖勒马,免于身败名裂,万劫不复。看到此处不禁为聂隐娘捏一把汗,感情伤人之处就在这里,能拿得起却放不下,总想以一分痴心感动对方,其实已是缘木求鱼,对牛弹琴。情感上的求不得愈是加重内心的不甘。于是就如同古龙所言:“女人喝了酒后她往往只会想到一个男人。大多数时候她想到的是一个抛弃她的男人。”聂隐娘毕竟是有大智慧的女人,放下失败的情感,找到自己的幸福,没有伤痕累累,有的却是成熟后的睿智。梁公笔下经典情感数不胜数,虽然聂隐娘的放手并不非常出名,但这份智慧在现实生活却是非常的重要。

  段克邪与史若梅情感的这条主线无甚突出,但另外一条主线牟世杰非常出色。说来非常有趣,可怜牟家总是在梁书扮演不光彩角色,牟独逸、牟世杰、牟宗涛,还有倒霉的牟沧浪。牟家与梁公的渊源我们不得而知,姑且一笑了之。但像牟世杰这样明确拉起大旗争皇帝的野心家,梁公向来是给予否定,如先前的毕擎天,后来的牟宗涛。权力在武侠是很敏感词汇,武侠小说鲜有权力人物的主角,并且像《天龙八部》《笑傲江湖》中,武侠对权力人物予以极端否定。在我的印象中,最接近权力的武侠主角是寇仲,但豪气冲天的少帅还是拱手让出天下。因为权力人物的本质是马基雅维利所说的,“君主必须深知怎样掩饰这种兽性,并且必须做一个伟大的伪装者和假好人。”或者韩非子所谓的法术势的结合,而侠客具有逍遥自由的属性,始终游离于权力之外的,所以一般在武侠小说中,一旦侠客掌握了权力,他也已不再是真正的侠客。

  梁公书中则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梁公三十四部小说中几乎都是在讲侠客与官府的斗争,但就是具有无产阶级色彩的侠客们从来不去推翻腐朽的封建帝王统治,创建没有阶级压迫的新世界。像梁书中的义军往往是反抗官府镇压,对抗异族侵略,建立一块革命根据地,从不谋求解放全中国的伟大抱负。而梁公往往将这种行为解释为,不想一将功成万骨枯。而实际上梁公笔下的侠客与义军们反抗官府,却不推翻官府,有些近似消极的阶级斗争,还是无法改变官府统治的本质。不过这个革命的悖论对于梁公并不重要,因为革命实际上只是一个道具。

  但就牟世杰这个权力人物来讲,很为他扼腕叹息。《龙凤》稍晚于《天龙八部》,但慕容复和牟世杰的出场时间应该相差不大。两人相比而言,在权力斗争中,牟世杰要远胜于慕容复。慕容复虽然一心复国,但始终是在搞阴谋,直到最后也没有自己的势力,仅仅几个家臣而已。纵观牟世杰,携虬髯客一脉的武功能力以及期望,具备了成就一番事业的可能。月圆之夜高山之上,一声龙吟虎啸,伴着聂隐娘的倾心爱慕,长身玉立的牟世杰甫一登场即散发出夺目的光彩。而后辩才滔滔驳得草莽之士理屈词穷,武功高强令各路好手臣服,玉树临风的外表与隐藏在心的王者气质已将各路人马招揽在麾下。牟世杰仅仅涉足中原一年,就白手起家建立起庞大势力,隐隐与绿林领袖铁磨勒相抗衡。直至泰山大会,牟世杰幸运登上绿林盟主的宝座,个人声望达到顶点。而最终牟世杰众叛亲离,身败名裂,自杀身死。这个极具权力能力的年轻人如流星般扫亮江湖的星空,却又迅速的陨落。在梁公各种偏见性前提的设置下,牟世杰的失败是必然的。但当看到牟世杰与铁磨勒商议利用朝廷英雄大会之际,杀进皇宫夺取皇位,行一箭双雕之计,被铁磨勒断然拒绝,不禁为牟世杰惋惜,毕竟牟世杰还有真正反抗的勇气,与其铁磨勒那样与官府妥协式的斗争,不如放手一搏造反到底。可笑铁磨勒看重朋友情义,却不知纵然没有牟世杰设计,秦襄等人也逃脱不了为朝廷奸人所害的命运。

  牟世杰迅速的失败固然有权力腐蚀与自信心过度膨胀的原因,但我觉得牟世杰迅速的失败源自于迅速的成功。在牟世杰达到顶峰之前,他一路春风得意,从来没有受到过挫折,一切来得太容易,使得具备权力能力的牟世杰失去了切合实际的冷静判断,大跃进式的冲动最终导致了他的彻底失败。在取得绿林盟主的位置之后,牟世杰盲目地立即实施争夺天下的竞选口号,这是牟世杰失败的起点与根源。在争夺天下的过程中,牟世杰也接连犯下严重错误,直接导致了皇帝梦的破碎。

  首先牟世杰刚刚获得绿林盟主的领导权,内部意见不统一,而且牟世杰并不能完全掌控整个绿林势力,这给冒然行事的牟世杰造成了极大的隐患。作为反对派的铁磨勒具有庞大的势力,甚至牟世杰的绿林盟主都是铁磨勒让的,而牟世杰对铁磨勒的反对准备不足,不仅无法收服铁磨勒,甚至在完全制住铁磨勒的优势下也不知怎么处置对手,致使个人势力被对手一点点瓦解。

  其次牟世杰与史朝英结合,取得史家兄妹的三万人马,看似获得了争夺天下的资本,其实却是巨大的祸害。史家人马属于安史叛军,史朝英恶行颇多,牟世杰收为己用使得自己失去了道义的立足点,只给对手留下了攻击的证据,勾结安史余孽,胡作非为,并且牟世杰又高调宣称夺取李唐江山,这样一下来牟世杰成为官府、藩镇、绿林三方共同对手。牟世杰在交错复杂的权力斗争中,势力和道义上都被孤立,纵然天下第一高手牟沧浪重现中原也无法扭转牟世杰的败局。

  此外牟世杰缺乏历练,在权力斗争中还很幼稚。牟世杰缺乏真正权力人物的冷静理性,在取得绿林盟主后就信心爆棚,骄傲自大,遇到挫折时又心浮气躁,近乎自暴自弃。关键时刻缺乏权力人物的冷血狠辣,京城中在史朝英的帮助下已经制住铁磨勒,却因妇人之仁放虎归山。既然牟世杰已经与铁磨勒翻脸,杀掉未必得当,但轻易放掉铁磨勒却是致命的错误。牟世杰本身具备成就一番事业的权力潜质和能力,但他还太稚嫩,需要真正的磨练,可惜操之过急,致使他性格的缺点一再暴露,这也是他最终败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总之牟世杰当上绿林盟主就冒然争夺天下是极大的错误,他不但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更低估了争夺天下难度。其实我觉得牟世杰比较切合实际的选择应该是娶聂隐娘依附聂锋,然后取得聂锋的势力与地盘,再在藩镇争斗之中寻找机会,依靠藩镇与绿林的两方实力,皇帝梦也许能够实现,并且保证割据一方是没有问题的。

  史朝英自然是一个无法绕过的人物,她是书中最有光彩的女角色,也是梁书中唯一的女枭雄。史朝英出场时在丐帮大会上的身手和心计让人想起绿柳山庄的赵敏,而段克邪为史朝英脱袜逼出脚上的梅花针的情节也是看着眼熟。史朝英与段克邪讨论武则天的神情,和赵敏说起成吉思汗时亦是很相像。当然史朝英和赵敏是截然不同,在金庸小说里,赵敏的王霸之才只是为了对比赵敏对爱情的执着,为她的逼人魅力再抹上华丽一笔,史朝英却是真实的女中枭雄。史朝英的确有枭雄的能力,手段狠辣,心计深沉。通过俘获丐帮帮主控制丐帮,下毒制住铁磨勒,以及最后火并史朝义,不得不令人佩服她的能力与手段。即使史朝英落魄逃离史朝义势力,情感上被段克邪拒绝,又险些被丐帮复仇杀死,面对踌躇满志的牟世杰寥寥数语,相视一笑,女中孟德依然气势逼人。书中史朝英一直野心勃勃,与牟世杰结为政治婚姻,大有一圆女皇之梦的架势。史朝英权力熏心,不择手段自然无法令人对其产生好感,但史朝英也确实有自己的苦衷。史朝英虽为史思明之女,但其兄史朝义心如豺狼,一心想拿史朝英做政治交易,史朝英不得不与段克邪逃离出来。史朝英与丐帮等侠义道仇怨很深,与段克邪志不相投,与牟世杰的政治婚姻也是情理之中。史朝英将自己与牟世杰绑到同一条船山,直至被权力漩涡吞没。其中原因是史朝英身不由己还是野心太大?其实史朝英不难发现自己在权力斗争大势已去,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安史叛军苟喘残息,史朝英自以为是权力资本的三万铁骑被剿灭只是时间问题。虽然史朝英不能见容与侠义道,但至少也有师门庇护,若是能够放下权力的野心,倒也可以全身而退。究竟是史朝英无法放下自己的野心,总是试图权力赌博既脱离困境,又满足权力欲望。也许史朝英认为自己别无选择,害怕失去,不肯放下。人生总是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欲望,总是在患得患失中恐惧失去,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甚至是尊严生命,而得到的可能只是下一个患得患失的困境。因此,人生需要学会放下。

  史朝英与牟世杰是政治婚姻,两人的更多的是权力的交易。段克邪应该是史朝英真正喜欢的人,确切地说是史朝英寄托情感的人,因为对史朝英本人和她的情感来说,段克邪是绝缘的。史朝英的爱情像是徒劳追逐权力间隙中的徒劳独角戏,比如当段克邪听信她的谎言后心痛吐血,史朝英准备柔声相告实情时的颤抖;比如史朝英决定选择牟世杰,送还段克邪宝剑时真情告白的双手微颤。史朝英与段克邪本是陌路人,命中却是屡屡纠缠到一起。史朝英兄妹火并,乱军之中史朝英受伤落入敌人之手,段克邪再次救下史朝英,故人相逢史朝英危难之际不禁旧情重燃,奈何被段克邪一盆凉水浇个透心凉,爱恨交织之下,史朝英反诬段克邪不轨非礼。一段纠结的情缘结束于史朝英产子后托孤于段克邪。书中结尾时,梁公似乎宽恕了史朝英,翠袖香消之中有着段克邪的怜悯。史朝英膨胀野心下的爱情如同冰冷风雨中的一朵孱弱小花,飘摇得不成模样,其中却自有动人之处。

 

                                   2009-0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