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之爱情十四行诗:《女帝奇英传》

 

 

 

  第一次看《女帝》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得武玄霜与李逸重逢,两人并辔而行,武玄霜怀抱李逸的儿子回头与李逸四目相对时,心中的百感交集,人世苍茫。至今还能感受到那种感觉,无边无际的天山脚下,一对恩怨难辨的男女信马缓驰,不可捉摸的复杂感情一如当年,唯有武玄霜怀中的孩子印证着岁月沧桑的物事人非。也许这部小说本是梁羽生为武则天反案,不知不觉间又支离为天山脚下的草原情歌。再读《女帝》,经过一番沉闷的宫廷恩怨和政治辩论,大概梁氏也有些气闷了吧,于是李逸长孙璧黯然西出阳关,又来到了天山。

  天山注定是梁羽生武侠最重要的道具与场景,甚至是天山成就了梁羽生武侠。不知道梁氏当年是否亲自游览过天山,据说是依靠朋友的登山笔记获得了无限的天山灵感。从《塞外奇侠传》开始,《白发》,《七剑》延续到后期的《弹指惊雷》等,梁氏重要作品大多与天山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有人将沈从文的《边城》喻为一曲中国传统牧歌,并且认为以湘西苗族风情重塑当时已经破碎失落的中国乡土形象。将返璞归真的灵魂注入如凤凰山水般清新自然的文字中,营造古朴纯粹的田园桃源形象。读《边城》最大的感受就是,沈从文的文字很少有刻意的修饰,故事情节也少有小说的紧张曲折,近乎简单直白的文字与故事却有种画质感,似乎能感受到渡口流水的万古长青与恒久的寂寞宁静。当然梁氏的文字功力与思想深度无法与沈从文相提并论,但梁氏的风格却与沈从文相近。相比金庸古龙的文字,梁羽生的文字显得缺乏特色,平淡近乎枯燥,故事情节略显单薄,梁氏自称自己的小说是“一杯白开水”也不只是一句自谦之词。西方学者认为作者“转向少数民族文化,把这些文化当作现存的真实性的源泉,这种做法给原始的和传统的东西……增添了浪漫主义色彩,同时也把他者内在的和与过去联系在一起的那些特点加以提炼”,梁氏大量运用天山背景的作品,远离武侠的主要文化背景中原,转而到人烟稀少清冷寂寞的回疆藏遍,通过对异域风情的加工重塑,表达某种失落的诗意,如爱情悲剧。平淡无文的文字,单薄直白的情节更能表现异域风情下恒古空旷中保留下来纯朴真挚甚至是狂热的情感与激情。《女帝》的后半部就是这样异域风情的范例,裴琼香与尉迟炯天山伤心相对,仿佛着白发魔女与卓一航的故事,两人的徒弟武玄霜与李逸又重复区别着他们的故事。真挚的情感与难解的世事交织在天山脚下的相逢,心中无限的激动化为无限的茫然。天山草原有着无数美丽的爱情传说,传说的浪漫与尘世的无奈组成了梁氏笔下痴男怨女的爱情悲剧,如此的爱情,如此的人生。记得雷纯将《女帝》中李逸与武玄霜和上官婉儿的故事成为古典遗风,没有煽情的山盟海誓,也没有露骨的你死我活,在古典的矜持下蕴含着强烈的情感力量。《女帝》的爱情确实很古典,却又很少的修饰,多了一份天山的自然,更像是莎翁的十四行诗,自然的多彩与无情映衬着爱情的真挚永恒。

  《女帝》中最喜欢的还是武玄霜,书中前半段几乎成了武玄霜的个人表演,太强势未免有些招人妒嫉。出场一段还是有些沿用《萍踪》中云蕾的出场,不过武则天赠给武玄霜的那首诗倒让人联想起赵敏出场时自题诗。霸王雄才的面具下隐藏注重情感的心,踌躇满志也可能意味着造化弄人。接下来在峨嵋金顶收拾各路绿林人马,令李逸这位落拓王孙彻底落拓。邛崃山道上琴诗相和,千里古道里的驱驰相护,骊山生离死别。那份尚未表达出的感情淹没在家国易主的政治纷争之中。武玄霜派侍女携琴送别李逸,武周江山英姿飒爽的护花女英却也怕徒惹伤心。又是天山,武玄霜终究要再次面对李逸。没有遇上李逸,倒先是遇上了李逸的妻儿长孙璧母子。刻骨铭心的人总会天各一方,枕边的伴侣却总有其他原因而牵手到老。生活中如此的故事大都会隐藏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尽管梁羽生经常以“让情”令读者大倒胃口,但武玄霜的退让却是无可奈何与令人感动。武玄霜为何会遇上李逸?又为何喜欢上李逸?没有原因,有的是武玄霜一次又一次去解救李逸。终于将李逸父子从突厥王宫搭救出来,怀抱李逸的儿子并辔而行,八年来的思念、孤独、自伤、激动、喜悦都化为相对如梦寐的不切实的茫然,无限的热情隐藏在平淡的对答之中。倒是长孙璧的儿子与武玄霜天生投缘,或许对武玄霜是一个补偿。如果没有敌人的赶来,也许武玄霜就返回长安,了却与李逸一生的情缘。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滋味。长孙璧离开天山被突厥武士抓去,李逸前去搭救妻子,再次被擒。对手实力强大,武玄霜兵行险招,只身解救李逸夫妇,最终依靠诈死逃脱。诈死用的断魂散断送了怀有身孕的长孙璧的性命,剩下悲痛欲绝的李逸与心灰意冷的武玄霜。风雪荒野中,武玄霜断然决定返回长安,离开伤心地与伤心人。当年裴琼香将保持容颜的香料送给武玄霜,武玄霜英气勃勃地自称并非普通女子,无须以色取人。想来大概也属于厉胜男练霓裳之列,练霓裳可以因为武当派阻挠自己的爱情而剑挑武当,哪怕一夜白头;厉胜男更是以命相搏力压天山派,逼金世遗回头。而武玄霜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可以一次次依靠智慧和勇气去解救李逸,却无法去争取属于她自己的感情。当年家仇国恨不共戴天,八年过后等来的是绿叶成荫子满枝。记得有人将爱情比如食物链,爱情的下家没有机会。武玄霜是李逸的下家,武玄霜的师兄裴叔度又是她的下家。武玄霜心灰意冷,一旁沉默的裴叔度用近乎卑微的语气向师妹试探,得到的只是下家的无可奈何。李逸终于重回故土,却被太平公主陷害,武玄霜最后一次救下毒气攻心的李逸。面对武玄霜和上官婉儿,李逸可以强忍悲痛,说谎令上官婉儿安心嫁给太子。回光返照的李逸面对武玄霜终于有了一份坦然,将遗孤托付给武玄霜,一句“只有你的恩情,我尚未报答”是对武玄霜的爱情还是感激,或者是生命至亲至近的信任,没有半点表达的爱情不仅是古典的含蓄,也是沧桑历尽生死看透后情感的结晶,令人为之黯然、心酸、感动。李逸临终前企图为武玄霜找个归宿,而对于武玄霜来说,只有等待下个轮回。“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你是生是死,我对你都一样。”这份恩情对于李逸来说是生命的不可承受。天山南高峰上,武玄霜带着李逸的儿子即将离去,裴叔度伤心之下鼓起勇气向师妹表白,依旧是武玄霜的下家,泪眼模糊中的武玄霜的伤心只怕更在其上了。“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但是梁羽生笔下没有相忘于江湖,只有伤心绝望中苦苦偏执。天山上那朵苦苦等待的优昙花,草原上红头巾下的发如雪,厉胜男墓碑前那两个生生死死都无法脱离的身影。伤心痛苦是坚持生命某种执着的必然,亦是生命不曾屈服的象征,力量与美丽也正是来源于此。

  书中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就是长孙璧,武侠根本上是源于一种幻想,美女英雄是武侠的定势。武侠例外的很少,就武侠中的女子来说,最有名的灰姑娘自然非程灵素莫属了。貌不惊人的痴情女药王博得了无数读者的共鸣。而长孙璧则是一位普通女子,相对于文武惊艳的武玄霜上官婉儿来说,长孙璧太过于平凡。李逸之所以娶长孙璧为妻,主要是因为长孙一家为李唐宗室肝脑涂地,长孙均量临终前将女儿托付于李逸。李逸终归到底并非是真心喜欢长孙璧,而长孙璧面对李逸更多的是一个平凡女子的自卑,时刻恐惧着武玄霜或者上官婉儿夺走自己的丈夫。长孙璧在天山脚下与武玄霜相逢心中极度恐惧以致对武之于怨毒,直至长孙璧服下断魂散紧紧抱住李逸做下一个永久的美梦。对于武玄霜来说,难得的女中才俊为那份感情付出无数,换来抚养李逸的遗孤终老一生。而对于长孙璧这个平凡女子,陪伴李逸荒山隐居八年,历尽国破家亡,父死兄散重重劫难,最痛苦的莫过于生死相伴的丈夫内心深处另外的感情。当长孙璧服药前即已想到死亡的可能,生不能同心,死能同穴也许对她是满足。而李逸失去长孙璧之后的悲痛欲绝多的是爱意还是悔意?人的情感太复杂,怜爱也是一种爱情。说到长孙璧总会想起朱安。也许朱安本应是湮没在历史中的小脚女子,命运却鬼使神差使她嫁给了一个名叫周树人的破落户大公子,从此被历史深深牢记。普通的朱安,伟大的鲁迅,痛苦的婚姻。“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鲁迅以此概括两人一生的婚姻。朱安与鲁迅结婚二十年,中间也伴随着鲁迅由周树人成为鲁迅,也有周氏兄弟反目时,鲁迅搬家朱安坚决跟随鲁迅。1925年鲁迅收到许广平的第一封信,26年两人离开北京,27年在上海同居,从此鲁迅结束了荒漠般痛苦的婚姻,而朱安永远留在荒漠之中。朱安说:“周先生对我不坏,彼此间没有争吵。”伟人的痛苦是基督的受难,普通人的痛苦往往真切得无法看见。

  《女帝》自然是梁羽生一部非常受人关注的作品,主要原因还在于武则天。纵观梁氏武侠,对皇帝的态度清一色持反对态度,武则天唯一例外。《女帝》很大程度上是在为武则天翻案,甚至有人说是梁羽生为江青造势。梁氏高举女权大旗,全力支持武则天,不惜将骆宾王的《讨武早檄》逐句批驳,竭力打造武则天的圣王形象,属实难得。不过过犹不及,武则天治国有方,自然不会被抹杀,但也无须过度美化。书中还为武则天开脱逼杀章怀太子李贤一事。武则天作为女人自然是女中英豪,但作为那个时代的强力人物,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善男信女。萧让关于武则天的历史随笔中写道:“权力则是强者的罂粟,杀伐决断一任于心的称心快意,一旦接触,便如幼狮嗜血,从此步步深陷,再不能回头。”克劳塞韦茨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政治同时也具备战争的本质特征。政治漩涡往往是残酷的危机四伏。刘宋末年,萧道成命部将王敬率兵入宫逼宋顺帝刘准逊位,刘准泣说:“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记得前些年有记者采访西北的放羊娃,放羊娃放羊是为了挣钱,挣钱是为了盖房,盖房是为了娶媳妇,娶媳妇是为了生娃。生了娃让他做什么,回答是放羊。记者以此揭示放羊娃的落后愚昧。从另一方面讲,众多红尘奔波,辛苦经营之人生活的轨迹又是怎样?黄庭坚有《牧童》诗:“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或许也是一个侧面的慰藉吧。

 

                                   2006-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