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剑影三十年──访梁羽生

爱 薇

 

 

 

  这十多年来,写武侠小说的,可说人才辈出,然而,直到今天,最为人所称道的两位武侠小说名家梁羽生和金庸,仍然是拥有最多读者的佼佼者。他们两位的读者群,可以说遍及欧陆亚洲及美洲各国;讲得夸张一点的,就是凡是中国人聚集的地方,就有梁、金二位的小说迷。在我家的四位成员中,就有三位是他们的忠实读者。
 

  而无独有偶的是,两位执武侠小说牛耳的梁羽生及金庸,皆居住在香港,这不能不说是一项有趣及巧妙的“安排”吧?
 

  梁羽生,原名陈文统,现年五十六岁,广西人,毕业于岭南大学经济系。家学渊源,父亲及外祖父当时都是颇有文名之士。
 

  不少人都知道梁羽生先生是一位写武侠小说的名家,其实,他的才艺是多方面的。
 

  他曾以梁慧如、冯瑜宁笔名写历史小说及文艺随笔。此外,梁羽生喜好围棋文艺,象棋更是他的坛长,因此,他曾以“陈鲁”为名,写了不少有关棋评的文字,是香港目前一位少有的棋评家。
 

  不久前,梁先生作品改编的一部同名电影“白发魔女”在本地上映,我又重看了一遍原著,正为书末那首回肠荡气的诗:“别后音书两不闻,预知谣诼必纷纭,只缘海内存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邻;历劫了无生死念,经霜方显傲寒心!冬风尽折花千树,尚有幽香放上林。”低回不已时,想不到这次旅行途经香港时,在朋友引介下,让我有幸会见了这位心仪的作家。在高兴之余,对方一句话,却令我感到惆怅不已!
 

 

  “分期封刀”


  “明年我要封刀了!”
 

  当我急切的想知道梁先生(实应称陈先生才对),最近有何新著面世时,对方却含笑着这样告诉我。
 

  “实际上,您还未到该封刀(指武侠小说的写作)的时候嘛!”看到对方一副精神奕奕,身体蛮壮的模样,我忍不住的说。
 

  “我之所以要‘封刀’,实际上是重申我两年前对某杂志主编访问我说过的话,我说若是天假我年(假如能活到七十岁的话),我希望在结束武侠小说之后做两件事,一是修订我认为比较满意的旧作,一为写一部历史小说。第一件事已经开始在做了,就是修订《七剑下天山》,新马报刊目前也在登载!”
 

  “是的,我也在追!”我笑着说。
 

  梁先生莞尔一笑,继续未完的话。
 

  “另一个封刀的原因是由于精力不济。你说:‘我看你还不怎样老吧?’不错,也许我是未老(如果以六十岁以上为老的话)先衰吧,近年已确是有精力衰退之感了。这就是我也必须减少创作,从现在起就‘分期封刀’了。”
 

 

  武侠小说是被迫而写的

  梁羽生先生原来是搞文史研究的,但后来为什么竟然弃“文”从“武”呢?一谈起这件往事,梁先生仍然是忍俊不禁。
 

  “说起来话长,不过,我就长话短说吧!一九五四年时,有个吴陈比武(吴公仪和陈克夫),两人都自称武艺比对方高,相持不下,只好订个日子决雌雄、分高低。香港是不准比武的,只好移到澳门设擂台。在比武之前,双方签了一张生死状,轰动得很,当时正在报馆工作的我,忽然接到老总的指示,原来这件比武事触起了他的灵机,拉我来写武侠小说,并且先刊出了征稿启事,当初我实在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写,匆匆忙忙上了马,就这样一直写了下来!”
 

  “欲罢不能!这正是应了那句‘无意插柳柳成荫了!’”我说。
 

  一旁的梁夫人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写了将近卅年,梁先生,您能不能告诉读者到底写了多少部作品,我是指武侠小说?”
 

  “大概是三十部吧!如果是一本一本来算,怕有百来本吧!”
 

  著作丰富,称得上著作等身了。
 

  “在这三十部作品中,一定有您认为较满意的几部吧?”
 

  “我比较喜爱的有三部。第一部是《萍踪侠影录》,这是以明朝土木堡之变为背景。写忠臣于谦抵抗蒙古的悲剧;《女帝奇英传》写唐朝武则天的生平事迹;《云海玉弓缘》则纯粹是虚构的爱情武侠小说。”
 

  “我记得后者曾被拍摄成电影,由陈思思主演。对了,除了《云海玉弓缘》外,请问您还有哪些作品被搬上银幕?”

 

  梁羽生先生略想了想,然后回答说:“还有《侠骨丹心》、《白发魔女传》及邵氏改编过我的《萍踪侠影录》。”
 

 

  内容多数根据史实而写

  “梁羽生,我想冒昧的问一句,您写的这些武侠小说,内容是杜撰的,还是有事实根据的?”
 

  “可以说大部份是根据史实而写。也有些是参考野史。老实说,我花在收集与参考资料上的时间,比正式动笔的时间还来得多。”
 

  接着,梁先生也毫不讳言说:“有时为了赶稿,匆忙写完,没时间重读,难免会有挂漏之处。因此,连载发表完毕,在出版成书之前,我会再重看或修订了一下。”
 

  我记得梁先生在多部作品中,都是以天山为背景,于是,我笑问他,是否对天山“情有独钟”?
 

  谁知对方听了却不以为忤的笑着说:“天山给人驰骋幻想的空间,又有维吾尔歌舞,又有刁羊,民歌……读者看得很有趣,也多少能增加点地理知识。好像我在小说中描述古代历史山川风物时,我都是经过严格考据的。譬如写天山,我不知翻阅了多少天山游记。”
 

  所以,梁先生认为身为一位武侠小说的写作者,起码应该具备的条件是:(一)作者必须具有明确的时空观念,才能避免产生张冠李戴的笑话;(二)地理知识;(三)文学的修养;(四)宗教的认识;(五)哲学。
 

  提起天山,不由得叫人想起那充满神秘而近乎“仙药”的天山雪莲。
 

  “梁先生,你见过天山雪莲吗?它是否真如书中所描述的那么管用呢?”
 

  “我亲眼是没有看过。不过却从一些图片中看过很多。在书中,我们形容它像面盆那么大,但现在我从一位真正见过天山雪莲的朋友告诉我,实际上是比面盆还要小。至于它的效用,听说对妇科某些病具有特别疗效。”
 

 

  新派武侠小说的特色

  有人说:新派武侠小说的兴起,是战后海外华人文艺的一个特色,而梁羽生则是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创者。因此,我曾就这个问题,请教梁先生。
 

  “现在的武侠小说写法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不少是采用一些西方的手法。例如人物性格以前多数由作者口述,好像评话。现在却由故事本身的发展来发展。常常有某些场景,某些特写。”
 

  “例如一个大雨天,有两个间谍在一个场景故事再由此展开,而不是平铺直叙的介绍这个人物怎样,那个人物怎么。而是有很多的变化,不是集中一个人身上。各式各样的写法都用上了,而不是单一用传统手法。”
 

  “您的武侠小说似乎多偏重传统手法,是吗?”
 

  “是的。不过,在《七剑下天山》,我也连用了近代心理学的潜意识手法。其中有谈到梦,我就引用了佛洛伊特的心理学。”
 

  “这种东西以前根本不会有,什么佛洛伊特,听都没听过。”
 

  “再说,讲一个人的心理,就如冰山一样,百分九十是在水里面,上面是百分之十,底下是潜意识,潜意识是在梦里才显露出来,而梦里面又有梦的化妆。”
 

  “这话怎么说?”
 

  “那……”梁先生换了一下坐姿。
 

  “有些人,表面上看来是规规矩矩的。实际上,是具有叛逆性。譬如平时他不敢去偷东西,在梦里就有这种潜意识。但是,在梦里也不敢赤裸裸的表现出来,只好去打一只小羊什么的,这个梦是经过一番化妆。所以,这样一来,你就要变成先要去解释那个梦是代表什么。”
 

  “这就是要先从梦去寻根究底了?”我接口说。
 

  “不错,要去先研究这个梦。这个我在《七剑下天山》里都用到了。”
 

  “这也可以算是新派武侠小说的一大特色吧?”
 

  我们不约而同的笑了。
 

 

  武侠小说算不算是文艺

  武侠小说算不算是文艺呢?
 

  许久以来,这已经成了一个颇富争论性的问题,再一次请求梁先先解答,似乎有老调重弹之嫌。一九七七年,梁羽生先生曾应新加坡写作人之邀,在国家图书馆做专题演讲,曾提过这个问题。
 

  这次,梁先生依然不厌其烦的就这个问题做了一个简明扼要的阐释──
 

  “这的确是个富争论性的问题。实际上我看武侠小说应该算是文艺。”
 

  或者你会问我:“什么叫做文艺?”
 

  这有很多很多的说法。但起码文艺是有很多共同性的东西,是吗?例如人物性格的塑造,武侠小说行不行?也行呀!譬如鲁迅可以搞出一个“阿Q”来,我也可以呀,凌未风这人物的性格也有相当特色的嘛!金庸也可以塑造一个洪七公来。
 

  所谓典型,不外一个通性,一个特性。
 

  在一般小说里,可以有典型人物,武侠小说也同样可以创造典型人物。你说文艺小说典型人物的创造必须有艺术的感染力。简单的说,就是打动读者的感情,令你跟作者共鸣,《阿Q正传》小说有感染力,武侠小说何尝没有感染力?
 

  那你告诉我,这不是文艺是什么?
 

  文艺的三大要素是:(一)典型人物的创造,(二)艺术的感染力,(三)合乎身份人物的对话之类。武侠小说也可以创造的,不是每个人物都讲同样的话。可以说文艺小说应具备的因素,武侠小说一样可以具备。
 

  武侠小说属于文学流派之一,但并不重要,这有历史可证,我找出来让你参考。(梁先生起身取书)这是中国新近出版的最新资料。
 

  武侠小说应该可以讲是源远流长。例如唐代的豪侠傅《轧髯客传》,《聂隐娘》,《红线传》(即红拂私奔),尤其后者,更是突破了先例,以一个社会地位卑微的宰相婢女为主角,在那个时代算是很进步。
 

  为什么有人认为武侠小说不算文艺?
 

  这是因为很多武侠小说,它根本就没有侠义可言,有的只是离奇怪诞、神怪的故事,甚至没有武,只有神。或是拳头加忱头,流于低级趣味,这种故事怎能算是武侠小说?
 

  上次欧游时,我在英国碰到中国数学家华罗庚先生,我们也曾在这方面交换过意见。
 

  他说:即使过去大部份武侠小说都不好,也不能说武侠小说是低级趣味,不是文艺,不应该给它贴上标签。认为武侠小说不好,其他小说就好,那不是只问形式不问内容了?如果内容不好,别的小说照样可以是坏作品。
 

  我看港台有很多文艺小说也不能称为文艺小说,其内容不外散播灰色的人生,或是黄色、黑色的等等。
 

 

  武侠小说的前景

  有人说:新派武侠小说之所以风行一时,主要是整个社会结构、风气,还有心理有很大的关系。
 

  但不管怎样,武侠小说流行,已成为不争的事实。那么,今后,它的前景又是怎样?
 

  我为此请教梁先生。
 

  “在香港,它肯定还会流行一个时候。二、三十年,或四、五十年,但一百年以后的事,谁也难以意料了。这主要是整个社会,节奏快,生活紧张,武侠小说这类东西仍然被接纳。”
 

 

  风霜未改天真态

  谈谈说说,不觉两个多钟头过去。
 

  虽然,在整个谈话过程中,梁先生曾反复用了“我觉得有点疲倦”、“我明年不写了”、“我要封刀了”。想像中,以为他对写作事业已感到厌倦,但当我听到对方说出一连串的今后写作计划时,始知梁先生以上所说的,不过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反话。
 

  《七剑下天山》修订后,接着是要开始着手修订《白发魔女传》。
 

  “您打算用多少时间来修订旧作?”我问。
 

  “很难说,如果以前多花些时间,较用心写的,就不必怎样修改,若是当时写得较马虎的,就非花一段时间来修订不可。”
 

  “总之,在减少及至不写武侠小说之后,我希望从事一些我喜欢做而又计划作的事,多写些有益于社会及具有学术性的东西。还有就是开头我说过的,希望在有生之年,写一部历史小说,那是有关太平天国的历史。”
 

  这一切计划,是需要花相当的时间及精力还有毅力才能完成,梁先生说了,那就表示他仍然具有“雄心”(写作的雄心),还有,服务社会,人群的热心。
 

  所以,诗人舒卷城赠予梁先生的那首七绝:
 

  裂笛吹云歌散雾,萍踪侠影少年行。
  风霜未改天真态,犹是书生此羽生。
 

  可说概括的描写了这位武侠小说名家的言行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