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横空出世

 

 

 

  1.误闯武林

  五十年代初,梁羽生在《大公报》里的心情是舒畅而欢快的。
 

  他既当编辑,又做记者和栏目主持人,整日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这些工作都是他所感兴趣的,再加上和上司及同事们的关系也处得甚好,所以他觉得干得十分顺心。
 

  那时他还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身边常有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相伴,他们或闲聊,或下棋斗酒,因此业余时间很少会感到无聊。
 

  这伙年轻人中,金庸是与梁羽生志趣较为接近的一个。他们都对文史之学有兴趣,也都爱下棋和写棋话,只不过金庸多了一些对电影、芭蕾和外文的兴趣。
 

  业余时间两人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下围棋,更多的是坐在一块海阔天空地闲聊。话题固然很多,但最让他们谈得起劲的则是武侠小说。
 

  金庸和梁羽生一样,也是个武侠小说迷,平日爱读白羽和还珠楼主的作品。每每读了一部后,总爱找梁羽生交流心得。正好梁羽生也是个善聊之人,最喜和别人侃武侠小说,于是两人凑在一起谈武侠小说,常常口若悬河地聊得收不住,可谓颇有共同语言。
 

  他们谈得最多的是白羽的《十二金钱镖》和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对这两位作家的作品,因为他们读得多,读得细,所以堪称这方面的研究专家。光是他们平日在一起闲聊的有关内容,便足以编成两本厚厚的研究专著。
 

  但是聊归聊,他们从未想到过要去写武侠小说研究文章,更没料到自己也会去写武侠小说。当时,武侠小说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业余的阅读爱好,他们不曾想到将来会靠写武侠小说成了气候,甚至双双成为开一代风气的新派武侠小说的鼻祖。
 

  世上的巧事真多!新派武侠小说的一代宗师梁羽生和金庸,他们大学期间的专业均不是文史之学,前者念的是经济,后者读的是国际法;他们同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到达香港,同在《大公报》和《新晚报》任职,是天天都要见面的同事;他们有同好,都爱对弈,写棋话,也喜欢读、喜欢谈武侠小说……如此多的巧合发生在他们身上,难道是上天的安排?
 

  梁羽生毕竟只是一介书生。他谈武侠小说时豪气干云,崇侠尚武之情溢于言表,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是个巴士挤一点便会脸色刷白,出一身汗的文弱人。
 

  可能是觉得自己过于文弱,梁羽生曾经跟武师何小孟学过三个月的太极拳。只是后来疏于习练,很快忘得一干二净。倒是何小孟那性情豪放、文思敏捷、嗜酒善诗的夫人唐煦春,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成为其笔下江湖侠女的原型和模特。
 

  因此,即使有了三个月的“学武”经历,到头来梁羽生仍是个根本不会武功的人。日后他写武侠小说获得了极大的成功,正验证了武侠文学创作史上的一个普遍现象:武功盖世的未必有写盖世武功的才力;写盖世武功的,未必真的是武功盖世,甚至不懂武功也可以。
 

  应该说,这段时期的谈武说侠,为梁羽生今后的武侠小说创作,积累了心得,汇聚了素材。若不是有了这方面的精神和阅读准备,他日后仓促上阵写武侠小说能获极大成功,便是一件不可想像的事情。

  在人的一生中,往往有许多事情是无法预料的。有些偶然发生的事情,常常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和前途。
 

  梁羽生就是如此。他在《大公报》当文艺编辑时,在自己所热爱的事业的广阔天地里,本是可以纵马驰骋了。不料1954年初那场著名的拳师比武,这件本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情却突然改变了他事业的舵向。
 

  正像有人所说的那样,恰是拳师的这一“打”,打出了梁羽生这位新派武侠小说的鼻祖,也打出了从五十年代开风气,直到八九十年代依然流风余韵不绝的海外新派武侠小说的天下。说起这件拳师比武往事,还颇有些旧闻。
 

  1952年初【私家侦探注】,平静如水的炉峰山下,突然有一项比武事件掀起了轩然大波。

  【私家侦探注】:应为1954年初。

  原来,当时香港武术界辈分较高、年纪较大的太极派掌门吴公仪,被少壮的白鹤派掌门陈克夫冲撞,于是这两位本就囿于门户之见、互不服气的掌门人开始在报上以文字骂战,各说各的功夫好,谁也不肯让谁。笔战难分胜负,他们索性签下了“各安天命”的生死状,决定订个日子比武决雌雄、分高低。
 

  由于香港禁止打擂,他们之间的比武,只好相约到澳门新花园摆擂台一决高下。
 

  这一场比武虽然在澳门进行,却轰动了香港。五十年代初期的港澳社会还是比较“静态”的,有这样刺激性的新闻发生,香港报界自然不会错过,纷纷在显著位置上刊登了这一消息。
 

  消息传出,香港市民个个翘首以待,十分关注。
 

  1954年1月17日,擂台比武如期在澳门新花园举行,澳港两地的人们争相拥看。
 

  以那天比赛前《新晚报》的新闻为例,大标题是“两拳师四点钟交锋;香港客五千人观战”。小标题是“高庆坊快活楼茶店酒馆生意好;热闹景象如看会景年来甚少见”。可见比武当天澳门新花园盛况空前,而且“高庆坊”和“快活楼”等赌场也借机大发了一笔横财。
 

  谁知擂台比武远不如人们想像中的那般轰轰烈烈。擂台摆开后,吴、陈两位掌门人交手不到三分钟,太极派掌门的一记老拳,便将白鹤派掌门的鼻子打破,鼻血“唰”地流了出来,裁判赶紧叫停。结果这场擂台比武,前后不过三分钟便以和局终场。
 

  然而这三分钟,竟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一潭死水似的香港社会炸开了。“吴、陈比武”事件,经过香港各报的大肆渲染和添油加醋,一时成为人们在大街小巷、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头等话题。
 

  事情假如就这样过去,梁羽生也许就不会“仗剑入江湖”了。他无意间的“闯入”武林,纯粹是因为一位报人由“吴、陈比武”而引发的奇思妙想。
 

  这位报人便是当时《新晚报》的总编辑罗孚。
 

  罗孚原名罗承勋,另有笔名“柳苏”,是香港新闻界的资深报人。“吴、陈比武”事件前,他所在的《新晚报》使足气力加以报道,该报所出的有关比武的《号外》,更是瞬息间便被一抢而空。看到比武事件引起的社会轰动,罗孚颇受震动。
 

  到了擂台比武的当天,罗孚看到市民中高涨的擂台热,忽然心血来潮,计上心头:既然市民对比武打擂如此痴迷热衷,何不趁此比武热在报上连载一篇武侠小说,以满足这许多好勇斗狠的读者?这岂不是争取读者,增加报纸销路的绝好一招?
 

  罗孚是个办事雷厉风行的报人。一有想法,赶紧找来编辑部的几个人商谈。见大家都认为此法可行,他决定趁热打铁,立即行动。
 

  如此,罗孚不经意间催生了新派武侠小说,也将梁羽生推上了新派武侠小说开山祖师的宝座。

  罗孚有推出武侠小说连载的想法,并非凭空而生。他知道《大公报》和《新晚报》里,有一班“武侠迷”,平日爱唾沫横飞地大谈武侠。尤其是梁羽生和金庸,谈起武侠小说来经常是眉飞色舞的。他想,若是能让这班“武侠迷”变谈为写,连载武侠小说并非难事。
 

  他首先想到的是报社里公认的青年才子梁羽生。
 

  然而不出他的所料,梁羽生对他的邀稿婉言谢绝。理由是对武技一窍不通,写小说也还是破题儿头一遭,实在毫无把握。
 

  其实这些都只是梁羽生的托辞。他真正的顾虑,源于当时人们对武侠小说的一些偏见。
 

  那时,旧派武侠小说已经没落,人们也不把它当作正统文学对待。而香港报刊上虽然一直有武侠小说刊登,但水准很低,文字半文半白,缺乏人物性格的刻画,故事和写作都很老套,老套到没有什么人要看,更别说欣赏趣味较高的梁羽生了。
 

  于是,梁羽生潜意识里,也觉得武侠小说不登大雅之堂,自己是个堂堂大报的文艺编辑,又志在从事正统文学研究,即使是爱好,也不便涉足此道。况且自己正忙着编副刊,主持一个很成功的信箱,岂能拿着自己的声誉去冒险?
 

  面对罗孚不依不饶的“逼稿”,他终于忍不住,反而劝起罗孚来:“罗总编,你岂不知香港有点地位的大报,是根本不会登武侠小说的?……若登了不人流的武侠小说,你就不怕《新晚报》被降低报格?!”
 

  罗孚听罢,当即表示:“我就是要打破大报不登武侠小说的惯例!文统,我对你有信心,相信你写的武侠小说,不会降低我们《新晚报》的报格。你一定要写,我们也一定登!”
 

  在罗孚的“软硬兼施”下,梁羽生终于被“说服”了。但他要求多考虑几天,等酝酿好后再开始连载。
 

  也许是怕梁羽生反悔,罗孚把心一横,来了招“先斩后奏”,索性在擂台比武的第二天,就在报上登出一则“武侠小说将于明日见报”的预告,不由分说将梁羽生推上了“虎背”。
 

  到如今,梁羽生真的是骑虎难下,逼上梁山了。他只得连夜赶写,以图交差。
 

  由于头一天见报的小说还没有想好具体的情节,有的只是模糊的故事架构,于是梁羽生只好先来段“楔子”,说些“闲话”,以应付第二天的见报。
 

  次日,也就是1954年的1月20日,他仓促上阵,以“梁羽生”为笔名写的《龙虎斗京华》在《新晚报》问世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写,竟是整整三十年!
 

  就梁羽生和罗孚而言,他们之间的约稿,写稿,是编辑部的常事,当时并未当成一回事。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这件事居然成了武侠小说史上的一件大事:新派武侠小说从此诞生了。
 

  有意思的是,由于新派武侠小说的“出笼”有些突然,后来就有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传说。有的说这件事之前,香港当地的某些人物曾经作过讨论,同意左派报纸也可以刊登武侠小说,并决定由《新晚报》先行发表,作为尝试。更有离奇的传闻,云决定这事的是北京,决策人是廖承志……
 

  其实事情本身并没有那么复杂,一切完全是出于偶然──假如没有“吴、陈比武”事件,假如不是罗孚忽发奇想,拉人“助阵”,恐怕梁羽生就无机缘“闯”人武林,而新派武侠小说也就无从产生了。
 

  当然,因偶然而产生的深远影响,梁、罗两位当事人当时是始料不及的。
 

 

  2.一炮打响

  万事开头难。梁羽生初写武侠小说,并不像后来人们所说的是笔走龙蛇,无痛分娩,而是费尽思量。
 

  虽说他在中学期间就已发表作品,大学期间也是词作、随笔迭出,赴港成为报人后,更是整日与文史随笔打交道,但写武侠小说,毕竟是初试身手。他知道,读归读,喜爱归喜爱,真要动手撰写武侠小说,没几下真功夫还真不行。
 

  读多了武侠小说之后,他深知武侠小说较其它类型的小说更为难写。因为它涉及的范围很广,故事必定发生在古代,历史知识绝不可少;小说中的侠客经常到处飘泊,行走江湖,而每个地方各有特色,那地理知识也须懂得;武侠小说都用回目,开头结尾有诗词,所以对文学、对联也应有研究;而要深入刻画人物心理,就要通晓心理学,如弗洛伊德等的学说……武侠小说内容中的诸多因素,对写作者提出了很高的素质要求,没有多方面的学识修养,要驾驭武侠小说是比较困难的。
 

  正因为如此,再加上考虑到自己不懂武技,因此动笔时,梁羽生确实感到很为难。
 

  这时,“逼”他写稿的罗孚提出了宝贵意见,建议他尝试采取西方文学手法,重视人物性格,描写心理思想、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
 

  罗孚的想法,与他的不谋而合。他觉得自己反正受旧的武侠小说的影响比较少,倒不如用一些新的东西,诸如近代文艺的写作手法等掺进去,这样或许有出奇制胜,脱人窠臼的效果。
 

  此时,长期的阅读积累,尤其是对西方文学赏鉴的心得,对梁羽生武侠小说处女作的问世,起了极大的作用。
 

  梁羽生以文艺之笔试作武侠小说的初作,名为《龙虎斗京华》,在《新晚报》“天方夜谭”栏目上,连载了近七个月。
 

  这部小说共十二回,前有楔子,后有尾声。小说从大黑河畔的老尼姑柳梦蝶空山夜话、忆想当年写起,叙述了太极门柳剑吟、娄无畏、左含英、柳梦蝶、丁剑鸣、丁晓等人参加义和团,反对清廷统治,抗击外族入侵的经历,以及他们与投靠清廷的武林败类的争斗和柳、左、娄三人的爱情故事。
 

  比较他日后的武侠小说而言,《龙虎斗京华》并不成熟,只能说是一部实验之作,其中难免留有许多旧武侠小说的痕迹。
 

  例如小说在题材内容上并无多大创新。像太极丁三太极拳、太极剑、金钱镖的绝技,娄无畏豹头环眼虬髯的造型,以及娄无畏远赴辽东学习鹰爪拳、擒拿手,太极掌门丁剑鸣镖银被劫、镖旗被拔等情节,都是出自白羽的《十二金钱镖》系列。
 

  又如小说的表现手法,仍沿用传统的章回体形式,叙事观点也是传统说书人的全知型观点,像“列位看官”、“按下再表”、“此是后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等旧武侠小说的套话,通篇皆是。
 

  但假如我们不对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初作过于苛求的话,我们会发现,《龙虎斗京华》因为有意识地掺入了新文艺的笔法,因而在当时的武侠小说世界里呈现出崭新的风貌:文内有武有文,情节丰富;所叙述的史实,所描绘的山川,都经过了严格的考证;小说人物的性格与心理活动,被作者以细腻的文艺手法加以深入的刻画……
 

  由于《龙虎斗京华》与当时一般武侠小说那种马虎的态度和草率的笔法迥然而异,写法之“新”令人耳目一新,因此,一经连载,读者反应奇佳,连平素不大爱看武侠小说的读者也反响热烈。
 

  本来梁羽生的撰作武侠小说,颇有些被“逼上梁山”的味道。他也只想写完这篇小说应付了事,从此不再涉足此道。然而由于读者要作者添写的要求纷至沓来,报馆便一定要他继续写下去。欲罢不能,他只能继续写下去了。
 

  看来,事情的发展远不是他预想的那样。

  《龙虎斗京华》在《新晚报》连载时,署名“梁羽生”。此后,作者的所有武侠小说,概用这个笔名。
 

  说起“梁羽生”笔名的由来,众说纷纭。因为这一笔名,不似查良镛的笔名“金庸”,是将“镛”字一分为二,甚好解释,而作者本名陈文统,似乎与“梁羽生”毫无联系。
 

  有人认为他取名“羽生”,是因为佩服《十二金钱镖》的作者宫白羽,而以私淑弟子自居。至于“梁”,则取自他曾用过的笔名“梁慧如”。此类的猜测不一而足。
 

  也许,这些都只是旁人的猜测而已。梁羽生有一次在回答别人有关这个问题的询问时,曾经指出自己取名梁羽生,绝对不是为他人所影响的;他说自己的确受到白羽写实风格的影响,但“羽”字相同,仅是巧合。
 

  不知梁羽生为何要矢口否认笔名与白羽的关联。或许,这个日后声震文坛的笔名,真的出自偶然?
 

  定居港岛后,梁羽生先以“梁慧如”、“冯瑜宁”、“李夫人”等笔名撰写文史随笔和杂谈,其陈文统的真名渐不为人所知;后又以“梁羽生”笔名撰写武侠小说而名声大噪,他的真名就几乎被人们遗忘了。
 

  于是,“梁羽生”仿佛替代了“陈文统”,成为他的真名。日后对于广大读者来说,说起“梁羽生”,几乎人人皆知,但若提起“陈文统”,恐怕绝大多数人都不知此君是何许人也。
 

  在真名被笔名所湮没这点上,梁羽生与金庸的遭遇何其相似。

  梁羽生写《龙虎斗京华》一炮打响,但他心中始终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那段时间,一些欣赏其文史才华的熟人见了他,常用一种颇感可惜的语调对他说:“文统,你,──怎么写起武侠小说来了?……”
 

  对此,他只能闪烁其词,答非所问。
 

  有时,收到老同学的来信,他总怕是别人见了他的武侠小说,写信来骂他的。因为他们在大学同学时,都是有志于从事学术研究的,他唯恐老同学们得知他写起武侠小说这种“低俗之作”,会深感失望。
 

  梁羽生的这种隐讳,绝对与长期以来正统文学对武侠文学的轻贱有关。尽管他对武侠文学有着发自内心的喜爱,但传统的文学观念仍对他有所影响,使其视武侠文学为创作禁区。
 

  也就是说,他读归读,喜欢归喜欢,不过真要去写武侠小说,还是有所顾虑的。
 

  这种顾虑.其实在前辈武侠小说作家身上早有表现。
 

  由于武侠小说历来在正统文学的王国里被视为贱民的等级,毫无地位可言,因此民国时期的武侠小说名家大多耻于谈及自己的成绩。他们几乎都觉得自己是误入歧途,堕入了像娼妓般的卑贱的职业行当。
 

  比如梁羽生最为倾慕的武侠名家宫白羽,虽创作成绩斐然,却把自己为生计撰写武侠小说当作终身耻辱;还珠楼主也公开检讨自己的“著书只为稻粱谋”;郑证因在谈及自己的作品时,居然也称“我写的这个不叫玩艺儿”;王度庐则更认为自己是“难登大雅之堂”……
 

  这些武侠名家的“自惭形秽”,恰恰反映出中国文化史正统文学歧视非正统文学的可鄙传统。
 

  梁羽生自然不能免俗。他当时虽反感这种可鄙传统,却无力抗争,且害怕它的延续力量。因此,尽管《龙虎斗京华》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他却从不向别人道及自己就是该部小说的作者。
 

  有一天,他的朋友,香港著名诗人舒巷城去看他,正碰上他患感冒。便陪他一起到中环的一家医务所去。
 

  路上闲谈中,舒巷城说起最近引起轰动的那篇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两人就此扯开了话题。聊着聊着,梁羽生无意中说漏了嘴,舒巷城顿有所悟,急忙问道:“你?可是?……”
 

  梁羽生回过神来,却只是笑而不答。
 

  舒巷城是了解梁羽生的。见梁羽生默认了,也就不再追问。
 

  舒巷城知道,梁羽生这“笑而不答”里,分明有一丝得意,一丝困窘……

  在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创作历程中,《龙虎斗京华》只能算是一部急就章、不成熟的作品。但通过该部作品的写作,梁羽生积累了宝贵的经验,进而确立了他今后创作的努力方向。
 

  写《龙虎斗京华》,他遇上的头一个难题,便是描写武技闹出了“笑语”。
 

  众所周知,武侠小说虽然应该以“侠”为主,“武”也是不可少的。梁羽生只学过三个月的太极拳,对古代兵器的知识几乎等于零,因此对于小说中的武技描写,他实在难以应付。
 

  《龙虎斗京华》中,有一处地方写到判官笔。判官笔他根本没有见过,怎么写?只好翻出几本旧的武侠小说,参考前辈名家的写法,稍作夸张出之。
 

  谁知这段内容刊出后,立刻就有武林行家找他发问:“照你这样说的来使判官笔,非但根本刺不着对方的穴道,反而会弄伤自己!”
 

  碰了这个钉子,他开始涉猎一点有关古代兵器的知识。哪知不涉猎还好,一涉猎,更有难以下笔之感!
 

  原来,中国古代兵器名目繁多,岂止“十八般武艺”。仅以武侠小说中侠士最常用的剑为例,就有单剑、双剑、长剑、短剑之分,使用方法,因其形式不同而有区别。而且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所铸的剑,也有其不同的特点。因此,倘若要得到更多一些有关剑的知识,就必须博览历代的“论剑”之书了。
 

  如此浩瀚的兵器知识海洋,的确令梁羽生望而却步。
 

  他转念一想:如果要按照各种古代兵器的不同特点如实描写,一招一式都有根有据的话,会得到什么效果?只怕未得专家的称赞,就先让读者讨厌了。因为小说的创作和学术著作毕竟有所不同,毋须那么言之有据的。
 

  既然小说中对武技的完全写实既不可能,又会“吃力不讨好”,梁羽生只好由“写实”改为“写意”,开始“自创新招”了。
 

  由于完全不懂技击,他着重写意的“自创新招”,只能是从古人的诗词中去找灵感。例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诗,他就把它当作“剑法”中的招数,前一句形容单手剑向亡方直刺的剑势,后一句形容剑圈运转时的剑势。
 

  此种写意的“自创新招”,既富有创造性、形象性和美感性,又不易被别人抓住把柄,可谓武技描写的两全齐美之策。它日后成为梁羽生武技描写的特色之一。
 

  梁羽生写《龙虎斗京华》的第二个心得,就是发现自己适宜走浪漫主义的创作道路。
 

  他写《龙虎斗京华》的时候,正是“写实主义”一统大陆文艺江山的五十年代。他在“左派”报纸工作,难免不受影响,于是写起武侠小说来,自然决定走白羽“写实”的路子。
 

  但写完该小说后,他终于明白“写实”的路子并不适合他。因为采取“写实”手法,必定要有生活的体验。像白羽,做过苦力、小贩、校对、编辑,有丰富的人生经验,故而写世态人情得心应手。比较之下,自己出身于富户读书人家,一出校门,就入报馆,如此平淡经历,写一两部武侠小说或许还勉强可以“藏拙”,若再写下去,恐怕就难以为继了。
 

  考虑至此,他觉得既然报馆非要他写下去不可,就只有改弦易辙,由“写实”而转为“浪漫”了。
 

  人贵有自知自明。梁羽生此举,无疑是为自己“号”准了脉,选择了一条适合自身条件的创作路子。
 

  他写作《龙虎斗京华》的第三个发现,便是肯定了自己在历史和诗词方面的“偏嗜”。
 

  《龙虎斗京华》问世后,读者对其浓郁真实的历史氛围描写评价甚高。这里,作者扎实的历史学底子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他以义和团事件为背景,在写作中试图以“新”的观点来解释历史,从而赋予武侠小说鲜明的历史性。
 

  这一迥异于旧武侠小说的创作特色,因为得到广大读者和行家的肯定和称赞,梁羽生从此将之保留下来,成为其创作上的一大法宝。
 

  而诗词的成功运用,也得到了读者的广泛好评。它使武侠小说在“武”与“侠”描写之外,增强了文学欣赏性,从而渐趋典雅。
 

  我们不妨说,《龙虎斗京华》中确立的诗词特色,以后简直成为鉴别梁氏作品真伪的重要依据之一。
 

  如此看来,《龙虎斗京华》虽算不上是成熟之作,甚至作者也称对其“不满意”,但客观地说,它已经为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创作道路,确立了一个不低的起点。
 

 

  3.奠定新派

  读过《龙虎斗京华》后,许多爱好武侠小说的读者都有种同感。那就是这篇小说区别于“旧”武侠小说,呈现出一番新的气息和风貌。
 

  熟悉现代中国武侠小说发展史的人都知道,作为通俗文学主力军的武侠小说,在本世纪二三十年代曾经有过一段兴盛期,成为当时民间最有势力与魅力的大众读物。
 

  例如三十年代,北方文坛就崛起了对后世的武侠小说创作影响颇大的“北派五大家”。其中,以还珠楼主为代表的“奇幻仙侠派”,融儒、道、释三家思想为一炉,奇思妙想,包罗万象;以白羽为代表的“社会写实派”,则写尽人情冷暖,反讽社会现实;另有郑证因的“帮会技击派”,王度庐的“悲剧侠情派”,朱贞木的“奇情推理派”,都各有特色,妙笔纷披。
 

  不过就总体而言,本世纪初这些随白话文学而流行于中国大陆的武侠小说,只能算是传统侠义小说的延续和深化,不仅观念滞后,语言陈腐,而且单纯重视情节叙述,显得情节散漫,题材芜冗。
 

  就此而言,《龙虎斗京华》之“新”,首先表现在梁羽生采用了新文艺的观念和方法,注重塑造人物,刻画心理,描绘环境,渲染气氛,而不仅仅是“说故事”而已。
 

  譬如这部小说一开始便以人物形象的塑造作为它的艺术追求。对小说的主人公丁剑鸣的形象描写,运用了肖像描写、对话描写、心理描写等诸多手法。可见,作者在这里,已经克服了“旧”武侠小说将故事情节视为核心因素甚至唯一因素的弊病。
 

  《龙虎斗京华》之“新”,还表现在全“新”的历史观上。尽管它叙述的是古代的故事,叙事语言也较为古朴,但从中流露的,却是一种新的意识,新的价值观念与新的追求。
 

  大家知道,武侠小说借历史写武侠是一种普遍现象。但以往武侠小说描写历史背景之中的侠客的活动,都以官府为正义的一方,或描写侠客们扶持清官剿匪办案,或劝诫世人分清善恶、精忠报国。
 

  《龙虎斗京华》则不然。作者直斥官府的腐败、朝廷的昏庸,却将肯定和同情赋予反官府、反洋人的义和团运动,表现出一种新的进步的历史思维。这一进步的历史观,后来被新派武侠小说家普遍接受和运用。
 

  可见,《龙虎斗京华》虽然在形式上保持了古色古香的民族传统,但在内容上又加入了活灵活现的现代精神观念与技法。它说的是古代的故事,所表达的却是现代人的审美精神。它运用的是古老的文类,却又以新文艺的方法原则加以改造和创新,从而使之具有鲜明的现代文艺的时代特征。
 

  因此,作为新派武侠小说产生的一个标志,《龙虎斗京华》的审美追求和特性,无疑为新派武侠小说确立了基本的原则和方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龙虎斗京华》的问世,新派武侠小说也就无从谈起了。

  《龙虎斗京华》在《新晚报》连载后,轰动一时,人人争读,致使《新晚报》销路大增。
 

  《大公报》等报见了,也开始催梁羽生写稿。于是梁羽生声名日隆的同时,也成了各报的“抢手货”。
 

  不久,由于梁羽生实在“分身乏术”,不能满足更多报社的需求,有人便想出推出新人,既满足读者需要,又让“武林”更热闹的一招。
 

  他们首先想到的人选,便是与梁羽生同为武侠迷的金庸。
 

  金庸本来就是位能文之士,见平日与自己闲侃武侠的“梁兄”,如今写武侠小说大获成功,不由心痒难忍,跃跃欲试。正巧有人找上门来,他自然乐得一试身手。
 

  于是在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问世一年半之后,金庸的处女作《书剑恩仇录》也发表了。两人以双剑合璧之姿,大大地壮大了武侠小说的声势,奠定了新派武侠小说的基础。
 

  梁、金的武侠小说一纸风行后,港、澳、台及海外各大报刊纷纷效仿《新晚报》的作法,竞相刊载武侠小说。此风很快对小说创作界产业了影响。改弦更张、从事武侠小说的创作者日益增多,进而在港、澳、台及海外形成一个人数可观的武侠小说创作群──新派武侠小说由此形成了气候。
 

  如此看来,梁羽生对港台新派武侠小说的诞生,实有开创之功。

  由梁羽生开宗立派的新派武侠小说,与传统武侠小说最大的区别,在于作者非常重视武侠小说的精神内涵和表达方式,而不再将其视为不人流的游戏之作。
 

  新派武侠小说之“新”,新在结构严谨、节奏明快;新在用新文艺手法塑造人物,刻画心理,描绘环境,渲染气氛;新在文字清新活泼,善于从西洋小说中汲取表现的技巧以及情节。
 

  旧武侠小说的最大弊病是语言陈腐,形式单调。虽然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平江不肖生、还珠楼主、王度庐、白羽、朱贞木等武侠名家活跃一时,风靡大陆,但到了四十年代,由于青黄不接,后继乏人,整个武侠小说界便显出停滞消沉之态,甚至到了不屑被一些自命为大报的报纸刊登的地步。
 

  而梁羽生无心插柳之下创立的新派武侠小说,彻底扭转了武侠小说逐渐式微的命运,使原来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武侠小说进入了一个更高的新境界。
 

  更为重要的是,新派武侠小说所呈现的新气象,使之变得雅俗共赏,由此掀起了后来涌动港台新马文坛的武侠热潮。
 

  必须指出,新派武侠之所以在香港得以产生和发展,除了写作环境自由、新闻出版业发达等特定的文化背景外,还有诸多社会因素。
 

  其中之一,便是都市生活的节奏紧张,引发了人们对武侠小说所描述情境的向往。比如五十年代初正是香港经济起飞的时候,人们的工作强度很大,每日过着早九点上班,晚五点下班的刻板生活,心情极易郁闷。而且周围的建筑都是些高楼大厦,密密匝匝的,好像大森林般,压得人们心胸里似乎透不过气来,因此,生活在都市里的香港人,极为向往那辽阔、清爽的肥美大地,向往那险峻、浩荡的名山大川。可是在他们现实生活的圈子里,这些却是压根儿也找不到的。而新派武侠小说海阔天空,不受时空限制,一下子把读者带到南中国海的一个怪岛上去历险,一会儿又把读者送到天山之巅去采摘雪莲。这样,过腻了“朝九晚五”的香港都市人,仿佛从新派武侠小说的世界中,发现了一块奇异的新天地。
 

  另外,新派武侠小说所着重描写的友情与爱情,也对都市读者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因为在喧嚣都市中,如真诚、挚爱的友谊,如纯洁、持久的爱情,这些都已是难以寻觅了。所以,都市人对这种人间真情满怀憧憬之情。一旦在新派武侠小说中寻见了,他们对新派武侠小说的钟爱与欣赏之情,也就在所难免了。
 

  如此看来,新派武侠小说的诞生,除了罗孚的催生,梁羽生的披挂上阵外,还必须有一定的文化环境和社会背景为基础。否则,梁羽生纵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无力把新派武侠小说推上时代文学的潮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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