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失足终成千古恨 盟心愿结此生缘,广陵剑,梁羽生,梁羽生家园,梁羽生作品集

 

 

第十三回

  失足终成千古恨

  盟心愿结此生缘

 

 

 

  云瑚说道:“不是我有事,是你有事,陈大哥,你受了伤都不知道么?”陈石星刚才被呼延龙刺了一剑,左臂划开一道三寸多长的伤口,鲜血不断沁出,此时已是染红了衣袖,开始给云瑚发觉了。

  陈石星道:“一点轻伤,算不了什么。”

  云瑚说道:“受了伤可不能大意,先止了血再说。我身上带有金创药。陈大哥,请你坐下来,让我给你敷药裹伤吧。”

  刚才在剧斗中,陈石星受了伤也不觉得疼痛,此时给云瑚提醒,方始觉得,说道:“也好。那么麻烦云姑娘了。”

  云瑚说道:“陈大哥,你帮我们母女这样大的忙,些须小事,你也和我客气?”

  可是当她掏出金创药的时候,却是不禁有点踌躇了,要给陈石星敷药裹伤,非得他脱掉上衣不行,她是一个女孩儿家,有生以来,几曾和一个初相识的男子如此亲近?自是不免有点难为情。

  陈石星懂得她的心意,一咬牙根,把半边袖子撕了下来,说道:“云姑娘,请把金创药与我,我自己会敷的。”

  陈石星一客气,云瑚倒是不好意思了,说道:“陈大哥,你只用一条手臂,敷药如何方便?听我的话,躺下来吧。”

  陈石星小心翼翼的把背着的古琴先放了下来,靠着大树坐下,说道:“云姑娘,多谢你了,世间事情真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几个时辰之前,你还把我当作敌人,如今你却对我这样的好。”他是心里着实欢喜,不自觉的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云瑚脸上一红,说道:“是呀,的确是有许多事情意料不到的。陈大哥,你还怪我刚才的鲁莽吗?”

  陈石星道:“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呢。嗯,你的金创药比我随身所带的金创药还好得多,现在已经不疼了。”

  云瑚笑道:“哪有见效这样快的。天色已黑,龙成斌那小贼吓破了胆,料想是逃回大同去了,今晚决计不敢再来的了。咱们也不必忙于赶路,就在这里歇一宵吧。你先睡,我给你守夜。”

  陈石星道:“其实我并不累,今晚不睡也行。”

  云瑚柔声说道:“陈大哥,你的本领十分高强,但也不是铁铸的身子,还是听我的话,先安歇吧。”

  “最难消受美人恩”,一个美丽的少女对他如此温柔体贴,陈石星几曾得过?不觉如沐春风,心里甜丝丝的好不舒服。说道:“好的,我听你的话。但现在我可还未想睡。”

  云瑚说道:“陈大哥,你这张琴让我瞧瞧行么?”

  陈石星道:“当然可以。”

  云瑚抚弄古琴,赞道:“好一张稀世之珍的古琴,想必是你的家传宝物了?”

  陈石星听得她称赞自己这张古琴,心中更是欢喜:“想不到她竟然是个识货的行家。”说道:“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或许它不能算是稀世之珍,但在我的心目之中,却确实没有哪样东西可以比得上它。”

  云瑚微微一笑,说道:“当真没有么?”

  陈石星瞿然一省,说道:“不错,有一样东西是要比它珍贵得多。”

  云瑚道:“那是什么?”

  陈石星道:“是知己的友情。”

  他在说这个话的时候,不觉想起了“小王爷”段剑平来,他在内心中许过愿,要把这张古琴送给段剑平的。

  云瑚却会错了他的意思,只道他这话是为自己而发,不觉粉脸微红,说道:“陈大哥,你的爷爷是天下第一琴师,你的琴想必是弹得很好的了。”

  陈石星道:“我和爷爷差得远呢。可惜我的手臂受了伤,待我好了弹给你听。云姑娘,你也喜欢弹琴的吗?”

  云瑚道:“我弹的琴可是不成曲调,小时候胡乱学过几天。我有一位朋友,他很喜欢弹琴。”

  陈石星道:“可是小王爷么?”

  云瑚说道:“正是段剑平。你怎么知道?”

  陈石星道:“我在大理听过他弹琴,弹得很是不错。”

  云瑚说道:“前几年他曾在我的家里住过一个多月,常常弹给我听的。但我知道他一定没有你弹得好。”

  陈石星勉强笑道:“你又没有听过我的弹琴,下这评语不太早了一点么?”

  云瑚说道:“何须听过?俗语说名师出高徒,何况你的爷爷就是天下第一琴师,咦,陈大哥你在想些什么?”她忽地注意到陈石星如有所思了。

  陈石星道:“没什么,我是在想什么时候好了,可以为你弹琴。”其实心中却是在想:“要是他们成了亲,我把这张古琴送给他们夫妇,倒是一件最佳的礼物。嗯,他们一个是王府的贵公子,一个是大侠的女儿,他们匹配,才是最美满的姻缘。”

  云瑚笑靥如花,说道:“那么我先多谢你啦。陈大哥,听说琴声可以令人宁静,是真的吗?”

  陈石星道:“我听爷爷说过,要是琴技已臻化境,别人的喜怒哀乐,都可以任由你的琴声操纵。”

  云瑚道:“可惜我弹得不好,否则我倒想弹奏一曲,给你催眠。陈大哥,你累了一天,也该睡了。”

  陈石星道:“段公子弹得很好,你是他的高徒,何须客气?你弹给我听吧,我真的想在你的琴声之中安眠。”

  云瑚笑道:“其实我是想请你这位名师指教,我弹给你听,你可不要笑话我。”

  当下取出古琴,自弹自唱:

  晚风前,柳梢鸦定,天边月上。静悄悄,帘控金钩,灯灭银釭。春眠拥绣床,麝兰香散芙蓉帐。猛听得脚步声响到纱窗,不见萧郎,多管是耍人儿躲在回廊,启双扉欲骂轻狂,但见些风筛竹影,露坠花香。叹一声痴心妄想,添多少深闺魔障。

  这是大同地方流行的民间小调,少女思春之曲。云瑚十四五岁的时候,段剑平最后一次在她家作客,教她弹的。当时她也不解其中之意,只是觉得这个曲子好听,就牢牢记住了。此时弹奏出来,给陈石星听,一曲奏罢,不觉脸晕轻红。

  陈石星听得心神俱醉,蓦地想道:“这想必是段剑平教她弹的,以便他日闺房之内,妇随夫唱,听这曲子,其乐有胜于画眉。我可不能想歪了。”听着这个轻松的曲子,陈石星心里有三分伤感,但更多的七分却是甜意,果然不知不觉的就在她的琴声中睡着了。在梦中他看见云瑚笑靥如花,和段剑平手拉着手向他走来,他献上古琴,当作送给他们的新婚贺礼。

  陈石星梦见段剑平,云瑚看着他闭上眼睛睡着了,不知不觉也是想起了段剑平来。

  她从来没有和一个男子如此接近,除了段剑平之外。

  段剑平曾经好几次到过她家里,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不过在她十五岁那年,和段剑平分手之后,一直三年有多,却没有再见过面。

  在这三年当中,她除了记挂迟迟不归的父亲之外,常常想起的就是段剑平了。每次想起他的时候,总是有着一个快乐的回忆。

  今晚,她对着新相识的陈石星,不知不觉又想起了段剑平。

  但今晚的感觉,却和以往每次想起段剑平时候的感觉不同。

  “想不到这个初相识的少年,对我也是如是之好,就像段大哥对我一样。”

  她没有兄弟姐妹,在她的心目之中,一向是把段剑平当作亲哥哥一样的。

  陈石星才不过是第二次和她见面,严格说来,真正“相识”,还不到一天。

  虽然是“新相识”,又不像是“新相识”,陈石星和她家的关系之深,现在来说,恐怕还要超过段剑平了。他曾经救过自己的父亲;父亲临死之时,将宝刀付托与他;他不辞万里迢迢,踏入危城,来为她父亲送回遗物;他又是她母亲的恩人;她的家事,他已完全知悉,甚至比她自己还要知得清楚。

  还有令得她一想起来脸上就发烧的一件事情,张丹枫是他的师父,张丹枫已经把雌雄宝剑分赠给他们二人。

  她想起段剑平,只是像小妹妹想起大哥哥一样。回忆是快乐的,但这快乐的由来,只是在感觉上满足于得到一个大哥哥的爱护。

  这个“初相识”的少年,在这一天经历的事情看来,也是像段剑平一样“爱护”她的。但他的“爱护”却似乎和段剑平的“爱护”不同,这种微妙的感觉,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

  她想段剑平不会脸上发烧,如今对着陈石星却是不知不觉的脸上发烧了。

  陈石星已经睡着了,她不好意思守在他身边看着一个“陌生男子”的睡态,于是放轻脚步,从他身边走开。在她的心里,不知不觉的把这个“陌生男子”和她一向当作亲哥哥的段剑平比较起来。

  段剑平是气度雍容,举止潇洒,不但武功极好,琴棋诗画也无所不能。他曾教她弹琴,教她写字,替她画像,为她写诗,说实在话,她是非常非常喜欢这位“段大哥”的。

  她和陈石星虽然“相识”才不过一天,但她已经明显的感觉得到,他和段剑平并不是属于同一类型的人。

  陈石星的琴技也许比段剑平还要高强,但纵然琴剑无双,也是掩盖不了他的“乡下人”的本色。

  而陈石星根本就没想到要掩藏自己的泥土气味,他是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和云瑚相见的。

  不错,她是非常喜欢段剑平的,喜欢他的潇洒,喜欢他的雍容,但陈石星的这份质朴纯真,却也给她一种稳重可靠而又可亲的感觉。她不知道和陈石星相处久了,是不是也会像喜欢段剑平一样的喜欢他,但她知道最少现在她是不会讨厌他的。

  云瑚想呀想的,不觉脸上又热起来了。一阵冷风吹来,她定了定神,清醒了些,不禁心中自笑:“我为什么要拿他们二人比较呢?我又不是想嫁段大哥,至于陈石星,他虽然有雄剑白虹,我也并不是非嫁他不可。我的年纪还小呢,何必自寻烦恼!太早地想它作甚?”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今晚是第一次。她不愿意再想下去,但心情仍然无法宁静下来。

  不知不觉走到树林深处,离开陈石星越来越远了。

  她的那匹白马和陈石星夺来的那匹坐骑,可能是去找寻草料,也可能是像初恋的情侣一样,在这幽美的夜色之中,不知躲到哪里“谈情”去了。

  忽然她隐隐听得有马嘶之声。她初时以为是她的白马发现了主人的踪迹,跑来迎接主人的。但过了片刻,不见白马跑来,却听见脚步声了。

  云瑚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这晚月色很好,月光下隐约可以见到两条黑影在那边的山坳出现,看背影似乎是一男一女。他们并肩而行,并没骑马。

  云瑚伏地听声,只听得那个女的说道:“奇怪。咱们这匹白马刚才不知怎的好像颇为焦躁,不听指挥,就把咱们带来这里。”云瑚吃了一惊,这声音竟是似曾相识。

  跟着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跑了整整一个白天又半个夜晚,马不累人也累了,秀妹,你也该歇歇啦。”

  那女的说道:“英表哥,你不知道我多么记挂云家妹子,如今大同之围已解,我恨不得插翼飞去看她。”

  那男的道:“我受了段剑平之托,也是急于要见她啊,不过咱们的白马跑得飞快,和插翼也差不多了,反正明天一定可以赶到大同,你也不必太心急。找个干干净净的地方,你先舒舒服服睡一觉吧。我替你守夜,明天一早,我会叫醒你的。”

  云瑚听到这里,不觉又惊又喜,原来这一男一女,正是她希望到金刀寨主那里可以和他们会面的江南双侠──郭英扬和钟毓秀。想不到用不着到金刀寨主那儿,他们已先自来了。

  “原来他们连夜赶路,正是为了要去找寻我的。我且暂不作声,开他们一个玩笑。”此时郭钟二人已经走进树林,和云瑚匿藏之处距离不远了。

  脚步声停了下来,似乎是在寻觅适宜睡觉的地方。云瑚见他们没有继续走来,正想悄悄过去吓他们一跳,忽听得钟毓秀笑道:“你准备怎样替段剑平去向云家妹子表白心意。”

  此言一出,不是云瑚吓他们一跳,而是他们吓了云瑚一跳了。“段剑平要向我表明什么心意?又为什么要他们代为传达?”

  只听得郭英扬笑道:“他不好意思和你说,我也不好意思和云家小妹子说。秀妹,你就帮我这个忙吧。不,不是帮我的忙,是帮段大哥的忙。”

  钟毓秀笑道:“说起来段大哥也是怪可怜的,他虽然是‘小王爷’,荣华富贵,样样齐全,可就是缺少一个知心的人儿作伴,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再过几年,‘小王爷’只怕也要变成‘老王爷’啦。这个忙咱们倒是应该帮他的。”

  郭英扬道:“是呀,这个忙也只有你才能帮他,你是应该当仁不让的了。”

  钟毓秀似乎是为了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笑道:“要我帮他的忙那也不难,你把他和你说的私话说给我听。”

  郭英扬笑道:“我说给你听不打紧,你可别要回去取笑他。你不知道这位‘小王爷’,平日看来是那等潇洒,说到自己心事的时候,却是扭扭捏捏像个大姑娘一样,脸都红了。”

  钟毓秀忍俊不禁,“噗嗤”一笑,说道:“你别穷刻划了,快点说吧,你是怎样探出他的心事的?”

  郭英扬道:“那天我劝他成家立室,我说你已经是将近‘而立’之年了,也该有位王妃啦。他只是不作声。我说你文武全才,也难怪你眼光大高,我知道普通的女子你是看不上眼的。但要找一个能够和你匹配的女子确是很难,你就将就点儿吧。

  “我说了这番话,想不到却是引得他开口了。你猜他说什么?”

  钟毓秀道:“他就把意中人的名字告诉你了?”

  郭英扬笑道:“他才没有这样爽快呢。他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像蚊子叫一样低声说道:‘你说错了,不是我看不起人家,是我怕自己配人家不上。’

  “我一听就欢喜得跳了起来,说道:‘这么说,原来你是已经有了意中人了,快点告诉我,是谁家的姑娘。’

  “半响,他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位姑娘,你也是熟识的,她父亲是名闻天下的大侠,她自小聪明伶俐,秀外慧中,我们两家有数代交情,她一向把我当作大哥哥一样。小时候我和她开过玩笑,说是一定要娶她为妻,当时只是一个玩笑,但当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开始长成的小姑娘了,回家之后,我就老是忘不掉她,我心里明白,我开的不是玩笑了,我真的想娶她了。’

  “一时间我还没有想到他说的这位姑娘是谁,我一面思索,一面问他:‘既然你们乃是世交,为何你不托人提亲,以你这样的身份人才,还怕女家不答应吗?’

  “他又叹了口气,道:‘我比她大着十岁呢,一向又是把她当小妹妹一样,怎好意思开口。’

  “我说用不着你向她开口呀,找个大媒,向她爹爹去说就是。

  “他说,这位姑娘的爹爹已经失踪了三年,她只是孤零零一个人在家里的!

  “说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登时跳了起来,嚷道:‘原来你说的是云大侠的女儿,我们的云家小妹子!’”

  郭英扬料想不到,云瑚更是料想不到!她偷听郭钟二人的谈话,听到这里,不觉粉脸通红,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了。

  段剑平和她“开玩笑”的那幕往事,她本来早已淡忘了的,如今突然听人提出,这幕往事,不觉重又泛上心头。

  当时她还只是八九岁的小姑娘,那天她要段剑平陪她下河捉鱼,那是一条黄水混浊的淤泥河,段剑平是“小王爷”的身份,几曾做过这种事情?为了逗云瑚高兴,只能战战兢兢的陪她踏进淤泥河里,他越怕弄脏,云瑚就越发顽皮,故意把浊水泼在他的身上,把他一件簇新的衣裳弄得满是污泥。云浩出来找他们回去吃中饭,刚好看见女儿戏弄段剑平的情景,带笑责备女儿道:“你这野丫头如此顽皮,谁敢娶你做妻子?哼,你要是不改,将来是一定找不到婆家的了!”她被父亲责备之后,还当真是有点担心,偷偷的问段剑平:“女孩子一定要嫁人吗?我找不到婆家,那怎么办?”段剑平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小妹子,你别担心,我一定娶你为妻!”

  想不到段剑平开这个“玩笑”,如今他竟然是当起真来了!

  小时候,她因为父亲吓她“将来找不到婆家”而要偷偷去问段剑平“怎么办?”如今,她却是为了段剑平的要“娶她为妻”,而不知“怎么办”了。但她现在却能和谁去商量?

  心乱如麻,云瑚不觉呆了。她本来准备突然跑出去吓郭钟二人一跳的,此时也害羞得不敢出去了。她害怕钟毓秀当真和她提亲,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正自不知所措,忽听得马嘶之声,是三匹马同时的嘶鸣。

  郭英扬吃了一惊,跳起来道:“这树林里藏有人!”

  钟毓秀则又惊又喜,失声叫道:“郭表哥,你仔细听,好像是我的那匹坐骑!”

  郭英扬道:“不错,叫声是有点像。咱们快去看个明白。”他话犹未了,钟毓秀已是飞快的朝着马嘶的方向跑过去了。郭英扬连忙跟着她跑,只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云瑚。

  过了一会,密林深处,隐隐传出金铁交鸣与喝骂之声。茫然不知所措的云瑚好像从一个纷乱的梦中惊醒过来,心里叫道:“不好,莫非是他们和陈大哥打起来了,我该怎么办呢?唉,这真是越弄越糟了!”

  孤男寡女,同宿林中,纵然光明正大,也是难免瓜田李下之嫌。何况郭钟二人又正是为了替段剑平做媒来找她的。“他们突然发现陈大哥在这三更半夜的荒林和我一起,不知心里会怎么样想法?”云瑚想到这层,不由得更是面红耳热了。

  可是,假如她不从速现身,只怕事情会弄得更糟,云瑚只好抛开顾虑,硬着头皮,向声音来处跑去。

  她猜得不错,江南双侠果然是已经和陈石星打起来了。陈石星给马鸣惊醒,只道有人盗马,匆匆而起,还未找着坐骑,就给他们发现。

  钟毓秀一见自己的白马,不由分说,唰的一剑就向陈石星刺去。

  陈石星喝道:“好大胆的盗马贼,啊呀!你,你,你是──”

  钟毓秀斥道:“你这小贼,想不到会碰上物主吧?”口中说话,剑法丝毫不缓,陈石星只好拔剑招架,郭英扬也上来了。

  陈石星以一敌二,一时间怎说得清楚,而钟毓秀也怎能相信他的言语,攻了两招,怒声说道:“你这小贼,那天在红崖坡上,我已经发现你的踪迹可疑了,我的白马焉能落在你的手中?你分明是红崖坡的强盗一伙!还敢花言巧语骗我!”

  话犹未了,忽听得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秀姐,他没有骗你,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郭钟二人一愕,陈石星跳出圈子,插剑入鞘,说道:“好了,你们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云姑娘吧?”他受了冤枉,心里难免有一点气,当下退过一旁,再也不发一言,让云瑚替他分辩。

  钟毓秀定了定神,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云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瑚笑道:“秀姐,你不认识我了么?”

  钟毓秀呆了一呆之后,“啊呀”一声叫起来道:“瑚妹,果然是你。我还以为是哪里钻出来的俊小子呢。”

  云瑚说道:“我正想到周伯伯那里去找你们,恐怕路上不好走,只好女扮男装。”

  钟毓秀道:“我们也正是想到大同去找你的。他,他是谁?”她见云瑚女扮男装和陈石星同在一起,只道他们是一路同行的,不觉疑心大起。

  云瑚说道:“这位陈大哥和你们一样,他也是段剑平的朋友,特地到大同来找我的。不过,我们却是今天方才相识。”接着笑起来道:“不打不相识,实不相瞒,我也是曾经误会过他,和他打过一架的呢。你们重新见过礼吧。”

  郭钟二人满腹疑团,和陈石星见过礼后,钟毓秀道:“我这匹坐骑那天是给红崖坡的盗魁潘力宏抢去的,不知怎的又会落在陈兄手中?”心里想道:“他是段剑平的朋友,段剑平怎的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过?”

  说话之间,钟毓秀那匹白马已经跑到她的跟前,欢声嘶鸣,和旧主人挨擦了一会,又跑去和陈石星亲热。这匹马颇通灵性,它好像是要旧主知道,它和陈石星是好朋友。

  跟着郭英扬那匹白马也跑了来,郭英扬笑道:“怪不得你到了这里就不肯走,原来你是发现了旧伴侣了。好,你们亲热去吧,别在这里打扰我了。”两匹白马好像听得懂他的话,双双跑入林中。陈石星夺来的那匹瓦剌马垂头丧气的走来,不敢跟随过去,只好孤零零的站在一旁。好像甚是凄凉。

  陈石星触景心酸,暗自想道:“见了旧侣,当然就会忘掉新交了。马儿如此,人也何尝不是一样。”

  郭英扬笑道:“秀妹,你这匹坐骑和陈兄也是很亲热呢,若非陈兄曾经有过好处给它,它一定不会这样。”心里对陈石星刚才的话,已经相信了几分。

  云瑚说道:“秀姐,这匹白马正是陈大哥从红崖坡那秋强盗的手中给你夺回来的,它受了点伤,也是陈大哥给它医好的。陈大哥对它好,它当然对陈大哥好啦。陈大哥为了物归原主,一路追踪你们,从大理追到这儿。”当下将陈石星在红崖坡的遭遇以及在大理结识段剑平的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他们。

  钟毓秀道:“陈大哥,刚才冤枉了你,真是不好意思。”陈石星淡淡道:“没什么。好在这匹白马如今已能物归原主,我也可以了结一件心事了。”钟毓秀“噗嗤”一笑,说道:“陈大哥,你真是好人,怪不得我们的云家小妹子一和你相识就这样相信你。”

  云瑚七窍玲珑,听出钟毓秀话中有刺,不觉脸上一红,勉强笑道:“秀姐,你猜错了,我也曾冤枉了好人呢。我和陈大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几乎恩将仇报。”郭钟二人都是怔了一怔,钟毓秀道:“哦,原来陈大哥还是你的恩人吗?”郭英扬道:“对了,刚才你说和陈大哥曾经打过一架,这是怎么一回事?”云瑚此时方有余暇把她父亲已遭不幸的事情告诉他们,一直说到陈石星怎样忠于她父亲的所托,不辞万里迢迢踏入危城,把父亲的遗物交还给她为止。但陈石星曾经见过她母亲的事,云瑚则还没有说出。

  江南双侠听罢云瑚所说的陈石星侠义行为,不觉对他另眼相看,大起敬意。但另一方面却也是不由得暗暗为他们的好朋友段剑平担心,心想陈石星和云家的关系如是之深,只怕云瑚为了报恩,那么段剑平在她心中的位置就要被陈石星取而代之了。

  四个人分开两对交谈,钟毓秀把云瑚拉过一边,小声说道:“段大哥很挂念你,他本来是托我们请你往大理避难的,只因我们来的时候,大同之围未解,所以先绕过大同,去找金刀寨主。”

  云瑚道:“我已经知道了。”

  钟毓秀道:“那么你准备前往哪儿?是上大理还是去见金刀寨主?”

  云瑚说道:“我当然是要和你们一起先去拜见周伯伯的。他和先父是八拜之交,我想他一定也是很挂念我的。”

  钟毓秀道:“当然是挂念你了。否则他也不会一听得大同之围已解,立即便叫我们回去打听你的消息。不过,他只要知道你平安他就放心了,倒不是非要你去帮他的忙不可。你要是先去大理,他非但不会怪你,还会替你高兴的。”在陈石星面前,钟毓秀是不便替段剑平来做红娘,只能隐隐约约的透露一点“消息”。

  云瑚说道:“我知道周伯伯用不着我去帮忙,不过我还是非到他那里不可。钟姐姐,你是几时离开山寨的?”钟毓秀道:“昨天才离开的。”

  云瑚说道:“那么你可知道单大侠和我的母亲已经到了山寨没有?”

  钟毓秀怔了一怔,说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伯母、伯母离开、离开……”说至此处有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云瑚说道:“不错,我已经知道妈妈离开龙家。怎么知道的,以后慢慢和你再说。你先告诉我,她是否业已平安到达周伯伯的山寨?”

  钟毓秀道:“我本来早想告诉你的,只是未知──”她是怕云瑚忌讳,不敢提起她的母亲。

  云瑚说道:“我妈受人所骗,离开我的爹爹。但她总是我的亲娘。”

  钟毓秀这才放心告诉云瑚:“单大侠和伯母正是在我们离开山寨前的一个时辰到达的,她的精神似乎不大好,我未有机会和她交谈。她也不知道我是你的好朋友。”

  云瑚眼圈一红,说道:“好苦命的妈妈,我和她分手已经十载有多,如今她就在眼前,钟姐姐,你想我还不应该去见见她么?”

  钟毓秀刚才是因为未知道云瑚已经原谅她的母亲,才叫她先上大理的,如今已经知道她们母女和好如初,按之情理,自是不便再劝云瑚抛开母亲不理而先去见段剑平了。

  曙光微露,晨风动林,不知不觉,又是东方既白。

  钟毓秀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话真是不错。昨晚我一夜没睡,见着了你,如今一点也不觉得疲倦。咱们走吧,这匹马跑得快,今天晚上,你就可以见到亲娘了。”当下与云瑚合乘一骑,走在前面。

  陈石星跨上那匹夺自敌人手中的瓦剌马,与郭英扬并辔同行。他这匹坐骑走得懒洋洋的,好像是受到了被抛弃的悲哀,没精打采。郭英扬只好让自己这匹骏马跑得慢些,和他作伴。

  郭英扬把话题转到段剑平身上,说道:“我们的这位段大哥真是难得,他以小王爷的身份,本身又是文武全才,对待朋友却是非常热心,一点也没做态。”

  陈石星淡淡说道:“不错,像我这种无名小卒,他也肯折节下交。”

  郭英扬道:“陈兄你太客气了,像你这样的武功人品,我们能够和你结交,实是深感荣幸。你和段大哥都是难得的朋友。”

  陈石星涩声说道:“我怎能和小王爷相比?”

  郭英扬道:“话说回来,我们这位段大哥样样都好,就是一样,令我们做朋友的觉得有点遗憾。”陈石星道:“什么遗憾?”郭英扬道:“他已将近中年,还未结亲。”

  陈石星道:“不错,大理的老百姓谈起他们的小王爷时,也是这样说的。”

  郭英扬不便说得太过着了痕迹,心里想道:“看来他也是个聪明的人,想必应该听得懂我的弦外之音吧?”

  陈石星忽地转移话题,“我刚才好像听得钟女侠说,说是铁掌金刀单拔群单大侠已经到了金刀寨主那儿,不知郭兄和单大侠可曾见过?”

  郭英扬想起一事,翟然一省,说道:“陈兄,你和单老前辈可是曾经相识的么?”

  陈石星说道:“说不上熟识。不过前两天我曾在云大侠家里见过他,他也曾叫我去找他的。”

  郭英扬道:“这就对了,原来他说的那位少年豪杰就是陈兄。”

  陈石星道:“啊,原来他和郭兄曾经齿及在下,不知他有什么话交代?”

  郭英扬道:“当时,我正要下山,和他只能匆匆谈了片刻。他叫我留意路上有没有一个背着古琴的陈姓少年。不过,陈兄,你到山寨,恐怕是见不着他了。”

  陈石星怔了一怔,说道:“为什么?”

  郭英扬道:“单大侠说,他和一柱擎天雷大侠有个未了的约会,昨天他护送云伯母到了山寨,已经和金刀寨主说好,只住一宵,今天又要赶往桂林去会雷大侠了。”

  陈石星道:“听说一柱擎天三年前业已失踪,他在桂林的老家也早已一把火烧干净了。是他托人捎信给单大侠,还是单大侠从别的地方听到消息,知道他又已重回桂林?”

  郭英扬道:“当时我因离山在即,未能够和单大侠详谈。不过我曾听得他和金刀寨主言道,说是在三年之前,他本来就和雷大侠有个约会的,只因云大侠之死,以致他们那个约会成为泡影。他们曾有三年之后在七星岩下重会之约。

  “从他的语气听来,似乎并非接到信息,而是他相信雷大侠定会遵守以前的诺言,故而必须如期赶至桂林,了此约会。”

  陈石星沉吟不语,心乱如麻。

  郭英扬道:“陈兄,你在想些什么?”

  陈石星道:“没什么,我只希望能够和单大侠见上一面。不知单大侠还有什么话交代我么?”

  郭英扬道:“不错,他是曾叫我带几句话给你。他说,‘要是你在路上碰见那位背着一张琴的陈姓少年,你告诉他,我在赴了雷大侠的约会之后,仍然要回到这里的。他可以在这山寨等我回来。’陈兄,他似乎只是知道你的姓,还未知道你的名字。”

  陈石星道:“不错,我两次与他相会,都只是匆匆一面,未及通名。”说至此处,忽地拨转马头。

  郭英扬诧道:“陈兄,你干什么?”

  陈石星道:“麻烦你转告云姑娘,我不陪她往金刀寨主那儿了。”

  刚好这个时候,云瑚因见他们的坐骑跟随不上,勒住了马,叫道:“你们快来呀!”

  郭英扬大声说道:“云姑娘,陈大哥说是不去山寨了。”

  云瑚吃了一惊,叫道:“陈大哥,你等一等。”郭英扬微笑道:“是呀,陈大哥,你就是要走,也应该和她道别。”

  云瑚与钟毓秀策马回来,说道:“陈大哥,你要上哪儿?”

  陈石星道:“我要回桂林。”云瑚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想起回家?你不是说你的家早已没了?”

  陈石星道:“我这次前来,有三件事情。第一是替云大侠送回遗物;第二是替段小王爷带信给云姑娘;第三是把这匹白马归还钟女侠。三样事情如今都已办妥,我想我是应该回去了。”

  云瑚一皱眉头,说道:“你已经到了这儿,只有一天的路程,为什么不去见一见金刀寨主?反正你又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

  陈石星道:“正是因为我刚刚知道有件事情,要我回家一趟。这里反而是没有什么事情要我办了。”

  云瑚诧道:“你刚刚知道什么事情?”

  郭英扬替他答道:“铁掌金刀单大侠到桂林和一柱擎天雷大侠相会,准备今天一早离开山寨。这消息也是我昨天才知道的。”

  云瑚道:“啊,你是要回桂林寻找他们?”

  陈石星道:“不错,我是希望早日见到单大侠。”

  云瑚说道:“单大侠还会回来的吧?”

  郭英扬道:“是呀,我已经劝过陈兄了,单大侠反正是还要回到这里来的,何不等他回来?最多也不过是等几个月罢了,胜于到桂林寻他,未必找得着他们。”

  陈石星道:“我就是恐怕等不了这几个月的时间。”

  云瑚见他去意坚决,情知无法阻拦,倘若强加挽留,只怕钟毓秀也要对她“误会”,只好说道:“好,多谢你这次帮了我的大忙,你既然是有紧要的事情,我也不便耽搁你了。但愿有一天你还会回到这儿。”

  陈石星苦笑道:“人生聚散无常,我也盼望能够和你们再见,是否能够如愿,那可就说不定了。”

  钟毓秀“噗嗤”一笑,说道:“不许说这样丧气的话,你一定要回到这里来。”

  陈石星拨转马头,郭英扬忽地低声和钟毓秀说道:“咱们送他一件礼物好吗?”

  钟毓秀瞿然一省,叫道:“陈大哥,请你稍待一待。”

  “什么事情?”陈石星回头问道。

  钟毓秀道:“我和你换一匹坐骑。”此言一出,连云瑚也是颇感意外。

  陈石星道:“这怎么可以,我是特地把它送回来,好让物归原主的,怎能又要了你心爱的坐骑?”

  钟毓秀道:“那就算是我借给你好了。要不是你把它从强盗手中夺回来,我也得不着它了。如今你正用得着它,难道就只许你帮忙别人,不许别人帮忙你吗?”

  郭英扬道:“周寨主必定挑选山寨中的骏马给单大侠骑去桂林,你有了这匹白马,说不定在路上就可以赶得上他。”

  云瑚说道:“他们一番好意,陈大哥。你就收下吧。反正你只是借用一时,并非一去不归。”

  钟毓秀笑道:“是啊,我把坐骑借给你,就正是这个用意:希望你早去早回,免得我们的小妹子盼望。”这话说得未免太着痕迹,陈石星和云瑚都禁不住面上一红。陈石星说道:“世事难料,我恐怕未必能重回这里。金刀寨主恐怕也是居无定址,山寨随时会搬迁……”

  钟毓秀道:“那也不用发愁,要是你不能重返这里,你把白马送到大理段府给小王爷好了。他是不会搬家的。我和瑚妹不久也正是要到他那里去呢。”

  云瑚可没有说过这句话,听了不觉一怔。不过却也不便当面否认。

  陈石星心里则是另有一番感触,跨上坐骑,道:“好,多谢你们慷慨借给我这匹名驹,我要是不能亲自到大理段府,也必定托人送去。”白马扬蹄疾走,转瞬之间,去得远了。

  云瑚说道:“钟姐姐,我可没有答应你一起去大理啊。”

  钟毓秀说道:“我以为你是在见过伯母之后,就要去的。那么是我误会你的意思了。不过,段大哥那样惦记你,你去会一会他也是应该的。”

  云瑚说道:“你让他知道我平安无事也就行了。妈妈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与我相会。她是不惯行走江湖的,我想多些日子陪伴她。”

  钟毓秀道:“咱们慢慢商量。表哥,把你那匹白马给我。”

  她们骑了那匹白马走在前头,走了一程,钟毓秀忽地低声说道:“咱们江湖儿女,是该讲究恩怨分明,不过报答也得有个分寸。比如我把白马借给陈石星,那也是一种报答……”

  云瑚一愕,双颊绯红,说道:“秀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钟毓秀笑道:“我报答他的恩义,只能把白马借给他,可不能把我这个人也给了他。云妹子,你是七窍玲珑的人,我这个比喻,你总应该听得懂吧?”

  云瑚脸红直透耳根,娇嗔说道:“我不懂,我不懂,不许你再说下去,你的那些比喻,我也不要听了!”

  钟毓秀笑道:“好,不说,不说,你别发恼。待你想个清楚,咱们以后再说。”

  骏马奔驰,云瑚的思潮也在起伏不定。

  金刀寨主见了云瑚,自是不胜欢喜,笑道:“想不到你这样快就来到了。”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云瑚心中焦急,忍不住问道:“周伯伯,别的事情慢慢再谈。听说我娘到了这里──”

  金刀寨主道:“啊,你已经知道了?”

  钟毓秀道:“她并没怪她母亲,我才告诉她的。”

  金刀寨主道:“那就好了。云夫人还担心女儿不肯原谅她呢。我本想稍后才告诉侄女的──”

  云瑚急不及待的又再问道:“我的娘呢?为何不见?”

  金刀寨主道:“她有点不大舒服,在里面一间静室歇息,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不是什么紧要的病。”

  云瑚道:“请你让我马上就去见她。”

  金刀寨主想了想,唤来一个女兵,叫那女兵带云瑚进去。笑道:“你们母女好好谈谈,我不陪你去了。”他老于世故,情知她们母女相逢,定有许多不便为外人道的私话要说。是以留下来和江南双侠喝酒。

  “云夫人”还没睡觉,她正在想着女儿:“陈石星碰见的那个会使云家刀法的少年一定是我的瑚儿,她自小就喜欢扮作男孩子的。她既然在大同附近出现,想必总有一天也会到这里来吧?唉,就不知她肯不肯原谅我这失节的母亲。”跟着又想:“陈石星这孩子人品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就只出身差了一点,瑚儿将来若许配给他,我也放心得下。不过段府的小王爷更是人中龙凤,瑚儿若是嫁了给他,或许会更幸福。但是陈石星于我家有恩,他又有张大侠的宝剑为媒……”心中委决不下,终于叹了口气,“姻缘姻缘,讲究的是一个‘缘’字,我何必替女儿操心,让她喜欢谁就嫁给谁好了。再说,只怕她还未必肯认我这个母亲呢,我又怎能为她作主?”

  胸口又隐隐作痛了。“云夫人”知道这是心病发作的先兆,心病无药可医,唯一的良药就是保持心情宁静。她想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却抑制不下,仍是心乱如麻。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听得有人轻轻推开房门的声音。“云夫人”只道是金刀寨主遣来给她送参汤的婢女,哪知走进来的却是一个俊小子。

  虽然隔别已有十年,虽然分开的时候女儿只有七岁,虽然她现在是女扮男装……但不管有多少个“虽然”,母亲和女儿总是心连着心的,任凭海枯石烂,物换星移,做母亲的总不会认错女儿。

  这刹那间,“云夫人”在女儿面前呆住了!

  十载分离,一朝重会,这刹那间,云瑚也是在母亲面前呆住,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了。

  “瑚儿,果真是你!这、这、这我不是在作梦吧?”“云夫人”咬了咬手指,很痛,明知不是梦了,可还不敢相信自己能有这样的幸福。

  “妈妈,你别哭,咱们今后不再分离了!”云瑚扑入母亲怀中,母女俩紧紧相拥。

  “云夫人”抹去了脸上的泪痕,说道:“瑚儿,你不恨我了?我、我对不住……”

  云瑚说道:“过去的就当作一场噩梦吧,别要再提它了。妈,我恨的是别人,我并没怪你。”

  “云夫人”哽咽道:“瑚儿,我知道你会原谅我的。我回过家里,找过你。”

  “妈,我知道。可惜那天我不在家里。妈,你这次能够毅然回家,我很高兴。”云瑚紧紧靠着母亲,眼泪也是不知不觉流了出来,低声说道。

  “云夫人”怔了一怔,说道:“啊,你已经知道。那么你是回过大同的了?”

  “妈,咱们的家已经被龙成斌这小子带领来的官兵一把火烧了。”

  女儿提及她后夫的侄儿,“云夫人”不禁又是一阵激动,心里好生惭愧,说道:“这小畜生,别要再提他了。我和你说另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和咱们云家很有关系的人,你爹曾经受过他的恩德,我也得过他的帮忙。瑚儿,你的爹,他已经、已经不幸去世了……”

  “妈,这些事情我都已知道,你不用详细说了。爹爹知道你现在已经回来,他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十分欢喜的。”云瑚替母亲拭去眼泪,安慰她道。

  “云夫人”又是一怔,“她怎么都知道了?”继续说道:“这个人名叫陈石星,他是个很好的少年,不但武功高强,人品更令人钦佩……”

  “妈,我知道。”云瑚听得母亲称赞陈石星,心里甜丝丝的,不由得脸上一红。“我知道”这三个字重复的又从她口中吐出来了。

  “云夫人”停止说话,定睛一看,此时方始发觉女儿身上佩戴的宝刀和宝剑。

  “云夫人”又喜又惊,说道:“瑚儿,原来你已经见过陈石星了?”云瑚呈上宝刀,说道:“妈妈,爹爹的宝刀他已经送回来了。”

  “这把宝剑,可是雌雄宝剑中那把青冥剑么?”

  云瑚颊晕轻红,低声说道:“不错。”

  “是他奉了张大侠之命,拿来送给你的?”

  “不错。”云瑚的头垂得更低了。

  “云夫人”压制不下心里的喜悦,说道:“这把宝剑的来历,你爹想必和你说过。张大侠叫他送这把剑给你的用意,你想必也已知道了吧?”

  云瑚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半晌方始轻轻的说道:“妈,咱们说些别的事吧。女儿只想永远陪伴在你的身边。”

  “云夫人”笑道:“傻孩子,你怎能永远陪伴我呢?”说至此处,忽地脸色转白,咳了两声。云瑚忙道:“妈,你没有什么不妥吧?躺下来歇歇吧。”

  “没什么。””云夫人”喘过口气,继续说道:“这两天正在担心两件事情。第一件是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够再见到你,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第二件是记挂陈石星,不知他能否脱险。你是在哪里碰上他的?”

  “前天在路上碰见的。最初我还误会他是坏人呢!后来他说出曾经见过你的事情我才相信他的说话。”

  “那你为什么不和他一起来看我?”

  “他没有来这里呀!”

  “啊,他没有来。他到哪里去了?”

  “他回桂林去了。”

  “云夫人”怔了一怔。说道:“他已经知道了单大侠赴一柱擎天的约会之事?”

  “不错。周伯伯派江南双侠到大同打听我的消息,恰好也是在那天碰上。陈大哥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马上就要赶回桂林。我们劝他先来这儿,他不肯听。我问他为什么这样着急,他说叫我问你就明白了。”

  “云夫人”道:“原来如此,这就怪不得他了。他是要赶回去查究谁是杀害他爷爷的仇人的,他曾经怀疑过一柱擎天雷震岳,我极力替一柱擎天分辩,他兀是半信半疑。”

  云瑚说道:“不错,爹爹也曾不止一次和我提过一柱擎天雷大侠之名的。爹爹和他虽然只是彼此慕名,未见过面,但却深知他的为人。相信他决不至于下那毒手吧?”

  “云夫人”道:“不过,站在他这方面说,他也是应该回去查究个水落石出。从他所说的情形看来,我猜想一柱擎天虽然决计不会是杀害他爷爷的幕后主凶,大概也会知道凶手是谁。”说至此处,忽地叹了口气。

  云瑚道:“妈,你有什么难过之事?”

  “云夫人”道:“不知你知道没有,他的爷爷就是为了你的父亲才给人害死的!咱们欠他的恩情实在大多了!”

  云瑚黯然说道:“想不到我和他乃是同一命运,同样丧失了至亲的人。而他更是无辜,是受了咱家牵连的。我想杀害爹爹的仇人恐怕也就是杀害他爷爷的仇人了。”

  “云夫人”道:“这是一定的了。即使不是同一个人,也必定大有关系。”

  说至此处,“云夫人”又咳了两声,揉揉胸口,云瑚说道:“妈,你歇一歇再说吧,别太劳神了。”

  “云夫人”说道:“我没事,不过有一件事是必须叮嘱你的。”云瑚见母亲说得这样郑重,连忙问道:“什么事要我去办,妈,你吩咐吧!”

  “云夫人”喘过口气,说道:“我的病虽无大碍,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痊愈。你爹爹的大仇,我只能指望你去报了。”

  “这是女儿份内所应为之事,只要女儿有一口气在,誓报爹爹之仇。妈,你放心吧。”

  “你的仇人可不是等闲之辈,在七星岩伤害你爹的那两个魔头,你已知道是谁了吧!”

  “听说是厉抗天和尚宝山。”

  “云夫人”道:“这两个人都是邪派中一等一的角色,还有一个号称刀王的余峻峰也是他们一伙的,尤其厉害。”她却未知厉抗天已毙于张丹枫掌下,余峻峰也给陈石星杀了。

  云瑚暗自想道:“其实幕后的主凶还是龙家叔侄,妈,你虽然不说,我也是要去找他们算帐的。”

  “云夫人”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不错,这三个人的背后,也还有个指使之人。不过,我希望你在我去世之后,才去杀他。”

  云瑚听了这话,心里很是难过,“妈这样说,她是不想我去杀龙文光叔侄的了。”她只道母亲由于曾经改嫁龙文光,多少还有一点夫妻之情,心中难免不悦。不过,却也不当面说她母亲。只能咬着嘴唇,轻轻说道:“妈,请你别说这样伤心的话。”

  “好,咱们就回到正事来吧。你的刀法虽然已得你爹真传,比起你爹的仇人还差得远。你要亲手报仇,只有一个法子。”

  云瑚怔了一怔,“什么法子?”她也曾想过这个问题的,不过她想的只是苦练武功,期之十年。

  “云夫人”道:“待你练成你爹那等功夫,恐怕仇人已经死了。你若想早日报仇,只有和陈石星双剑合璧。”

  云瑚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云夫人”道:“好在你的仇人也是他的仇人,我想你即使不愿意嫁给他,他也会和你联手的。”

  云瑚说道:“妈,那你是不是要我现在就到桂林去找他?”

  “云夫人”叹了口气,说道:“我心情混乱得很,我希望你早日为父报仇。”

  云瑚道:“报仇固然要紧,妈你有病,我也应该服侍你的。女儿还是多陪妈妈一些时候吧。”

  “云夫人”苦笑道:“我现在已经知道,我是无须拖累你了,我能够见你一面,心愿已了。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哈哈,哈哈……”笑声突然中断!

  云瑚吃惊叫道:“妈,你、你怎么啦?”听不见母亲回答,连忙一探她的鼻息,只觉触体如冰,登时吓得呆了!

  原来“云夫人”这许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就是一见女儿,一旦心愿得偿,精神已是陷于崩溃地步。兴奋、愧悔、欢喜、悲伤……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都在同时涌现!以致心病突然发作,就在狂笑声中断了气了。

  云瑚呆若木鸡,过了好一会子,方始蓦地一声尖叫起来。

  陈石星正在前往桂林的途中,他的心情也是混乱得很。

  游子怀乡,离人念旧,是人之常情。何况故乡是有“风景甲天下”美誉的桂林?故园风物,魂牵梦萦,一别三年有多,陈石星是早已想回去的了。如今踏上归程,心情能不兴奋?

  但在兴奋之中,却也有着难言的怅惆!

  三年的变化是太大了,尤其是最近这两个月。

  造化弄人,本来他与云家乃是地北天南,风马牛不相及的,但如今却变成了息息相关,有如万缕千丝相互纠缠,剪也不断,理也还乱了。

  想起了和“云夫人”的一夕长谈,想起了和云瑚的化敌为友,云家的命运似乎已和他血肉相连。想起了那晚云瑚为他轻抚瑶琴,催他入梦;想起了昨日的路旁道别,云瑚的殷殷嘱咐,盼望他早日归来……陈石星又是欢喜,又是悲伤,禁不住心头苦笑了。

  “她和段府的小王爷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是什么身份,难道还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吗?我是只能为他们祝福,待他们的喜讯传来,把这张古琴送去给他们作贺礼了。唉!我为什么还要老是想着她呢?”陈石星挥一挥手,虚打一鞭,催那白马飞跑。似乎要把云瑚的影子挥手抛开,但可惜云瑚的倩影已是印在他的心头,纵然不去想她,也是抛开不了。

  白马跑得飞快,不过三天,陈石星已是出了山西省域,踏入了河南境内的黄土平原了。

  这一天他在一条绕着王屋山山脚蜿蜒而过的路上奔驰。中午时分,正自感到有点饥渴,抬头一望,恰好发现路旁有一间茶馆。

  这种路旁茶馆,是为赶路的旅人而设的,卖的不仅是茶,还有酒菜供应。于是陈石星便即下了坐骑,到山脚路旁的茶馆喝酒。茶馆旁边正好有块草地,陈石星笑道:“我有我吃,你有你吃吧。”放任那匹白马在草地吃草。

  陈石星要了一盘切牛肉,说道:“你们有什么酒就给我什么,先来半斤。”

  这种兼卖酒菜的路旁茶馆陈石星相当熟悉,当然不会有什么美酒佳肴,下酒的菜总是卤牛肉、花生之类,酒则是自酿的“白干”,酒味多半很淡,聊胜于无罢了。

  不料他喝一杯,只觉芬芳扑鼻,酒味的香醇,竟是他从来没有喝过的好酒。

  陈石星有了一份意外的惊喜,赞道:“好酒,好酒!这酒叫什么名字?”

  茶馆老板笑道:“自制村酿,哪有什么名字。难得客官赞赏,请多饮几杯。”

  陈石星见他谈吐不俗,说道:“老板,你也来喝一杯吧。”

  老板笑道:“知音难遇,你赏识我酿的酒,应该由我请客才对,怎能要你请我?”

  说话之时,眼睛看着陈石星放在桌上的那张古琴。“知音”二字,想是由此触发。

  陈石星越发惊异,心里思道:“想不到荒村野店之中,有这样一位风雅的老板。恐怕是隐于酒肆的高人也说不定。”当下哈哈一笑,“谁请客都无所谓,喝了再说。”

  老板倒也爽快,立即说道:“好的,佳客难遇。我陪你喝个痛快。”拿了一坛酒来,又道:“这是陈年老酒,味道更醇,你试一试!”

  陈石星笑道:“我还要赶路,多喝恐怕不成。”

  老板说道:“那就随量吧。”斟了两杯酒,说道:“先干为敬”,一饮而尽。陈石星本来有点疑心的,见他先喝,也就放心喝了。

  喝了几杯,老板说道:“客官,你贵姓?”

  陈石星道:“小姓陈。老板,你高姓大名?”

  老板说道:“不敢当。我姓丘,单名一个迟,迟暮的迟。”

  陈石星道:“丘老先生出口成文,想必曾读诗书?”

  丘迟笑道:“小时候是曾胡乱读过几年书,只因好酒贪杯,耽于逸乐,少年碌碌,老大无成。故而改名为‘迟’,自伤迟暮。”

  陈石星肃然起敬,说道:“老伯原来是位遁迹风尘的高士,失敬,失敬。”

  丘迟哈哈笑道:“我是因为谋生乏术,只会酿酒,才开这个茶馆,卖茶卖酒,作为糊口之资的。什么高人,客官,你是开我的玩笑了。”

  陈石星心想:真人不露相。不由得对他更是另眼相看。喝了两杯,丘迟忽道:“陈兄,你随身携带瑶琴,想必精于琴技?”

  陈石星说道:“稍会弹琴,精通二字那是远远谈不到的。老先生饱读诗书,想必也会弹琴?”

  丘迟道:“你客气了。琴我是不会弹的,不过我却认识一位很有名的琴师。说来凑巧,这位琴师与你同姓,也是姓陈。”

  陈石星连忙问道:“这位老琴师是谁?”

  丘迟说道:“据说他的琴技天下无双,大家称他为琴仙,他则自号琴翁。”

  陈石星所料不差,“原来他说的果然就是我爷爷。”

  丘迟继续说道:“我和他只是曾有一面之缘,还谈不上怎么相熟的朋友。有一天他也是像你一样,路经此地,在我这里喝酒,喝了之后,大为赞赏,乘着酒兴,给我弹奏一曲高山流水,那美妙的琴音我至今未忘。嗯,算起来已是二十多年之前的往事了。”

  陈琴翁乃是流浪江湖的琴师,有这样的事情不足为奇。陈石星暗自思量:“这位茶馆老板看来虽然是个商人,我和他毕竟是初次相识。俗语说得好,逢人但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我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吧。”

  说罢与陈琴翁相识的往事,丘迟喝了满满的一杯,笑道:“高山流水的雅奏,可遇而不可求,难得陈兄到此,二十年前情事,仿佛重现。不知陈兄也能为我弹奏一曲么?”

  陈石星道:“我的琴技如何能与琴仙相比?”

  丘迟说道:“陈兄请莫客气,我给你斟满一杯,聊助雅兴。”

  陈石星亦已有了几分酒意,说道:“承赐佳酿,无以为报,那我就献拙吧。”

  打开琴匣,取出古琴。丘迟眼睛一亮,“咦”了一声,说道:“陈兄,你这张古琴和陈琴翁当年弹的那张古琴倒似乎是一模一样。”

  陈石星笑道:“人有相似,物有同样,弹的琴虽然相似,奏出的曲子那就一定是差得远了。嗯,待我想想,奏个什么曲子好呢?”

  放下酒杯,把眼一望,那匹白马正在外吃草,云瑚的影子不觉又浮现他的心头了。

  陈石星轻拢琴弦,边弹边唱: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于焉逍遥。
  ……
  ……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这是诗经小雅中“白驹”一篇的首尾两章,“白驹”乃是留客惜别之诗,陈石星弹奏此曲,表面是感谢主人的雅意,实在他心里想的则是云瑚。

  这两节诗经,倘若译成白话,那意思就是:

  白白的小马儿,
  吃我场上的青苗。
  拴起它拴起它啊,
  延长欢乐的今朝。
  那个人那个人啊,
  来到这儿和我一起快乐逍遥。
  ……
  ……
  白白的小马儿,
  回到山谷去了。
  咀嚼着一捆青草。
  那人儿啊玉一般美好。
  别忘了给我捎个信啊,
  别有疏远我的心啊!
  (羽生按:译文根据余冠英的《诗经选译》。)

  白马正在外面吃草,这匹白马,云瑚也曾作过它的主人。他与云瑚的“不打不相识”,也可说是因这匹白马而起。就在数日之前,云瑚曾经拦住马头,希望能够将他留下。而现在则是天各一方。“还有相逢的日子么?她的友谊会不会因为时间久了而褪色,而有疏远我的心呢?当她大喜的日子,她会不会忘了要给我捎个信呢?”

  琴声戛然而止,陈石星的心潮可还没有平静下来。他痴迷于自己弹出的琴声之中,不由得悠然存思,茫然若梦了。

  忽听得马蹄踏地之声恍似暴风骤雨,把陈石星从梦境之中倏的惊醒过来!一个极为刺耳的声音冷笑说道:“弹的好琴!哼,你这臭小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声音,倒是非常熟悉的。

  五匹健马来到茶馆门前那块草地了,说话的这个人正是龙成斌。在他两旁的是呼延四兄弟:呼延龙、呼延虎、呼延豹、呼延蛟。

  龙成斌注意的是听陈石星弹琴,呼延龙注意的却是那匹白马。

  “这小子是逃不了的,先捉住这匹白马。龙公子,请把这匹白马赏我!”

  陈石星扬唇一啸,那匹白马颇通灵性,立即逃入林中。呼延龙喝道:“你的主人跑不了你也跑不了,还想逃么?”把手一扬,一枝袖箭电射而出。

  陈石星抓起一枝筷子,与此同时,也以甩手箭的手法射出,后发先至,和那枝袖箭碰个正着!正是:

  伊人何处觅?仇敌已来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