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作品集·草莽龙蛇传 作者:梁羽生
 

 

第七回
虎啸龙吟遭重创 慧因兰果醉梨涡


  丁晓被太极陈一拍,顿感酸麻,跌下墙头,无力抗拒。他又惭又怒,索性大马金刀地往地上一坐,横睨着陈家的人,大声骂道:“好,今晚总算见识了你们陈家老一辈、小一辈的英雄,你们全都上来吧!你们做得好漂亮呵!传出去更可以在江湖露脸了,合你们全家之力,终于把一个外路少年打倒,这还不显出你们陈家的高招吗?”

  太极陈见丁晓说得很是愤激,不禁皱皱眉头,厉声叱道:“小子,别乱嚼舌根,陈家从不恃势欺人,可是你得先表明你的来历,陈家不愿欺人,可也容不得人存心蒙混,意图不轨!”

  丁晓傲然答道:“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阴谋诡计暗算别人,有哪一点不清白?”

  太极陈须眉皆张,动了真气,勃然震怒,喝道:“你这是什么对待前辈的态度?你的尊长师父,就没教过你一点规矩吗?不要说你,当今武林中人,哪一个见我不要恭恭敬敬尊一声前辈?

  “你说你来历清楚,那为什么要假装不懂武艺,要来此歪缠?

  “哼!我代你说了吧,你明明是丁派中人,想来此窃取高招,好让你们独霸江湖;你可知道这是武林所不许,情理所不容的吗?

  “你别装蒜了吧!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丁剑鸣的什么人?”

  太极陈单刀直入,咄咄逼人。丁晓给他道破来历,蓦然心惊,但随即又冷然说道:“你管得着我是什么人?你以大压小,我偏不告诉你。”

  太极陈质问丁晓时,他哥哥陈永承频抛眼色,太极陈也微微动容,但仍是横眉怒目道:“你说不说?你再不说,我就教你永远说不出话来。”说罢,骈起双指,作势待戳。

  丁晓闭目喝道:“你把我废了我也不说,小爷平生,偏不怕硬……”

  太极陈双指一收,暗暗赞赏,蓦地叫陈保英道:“保英,你给我搜搜这厮,看他可带有利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陈保英伸手搜查丁晓全身,丁晓气得咬牙切齿,骂道:“你们凭着什么搜索别人?诬良为盗,这就是你们成名人物的行径吗?”丁晓虽然生气,无奈他全身瘫痪,无力反抗,只得眼巴巴地任陈保英搜。

  陈保英见丁晓骂得凶,他却慢条斯理地冷笑道:“凭什么?就凭你是个小贼!”边说边伸手往丁晓怀中搜索。他一探便探到了一封信,缓缓说道:“哦!一封信,这还不搜出你的凭据?”边说边把信抽出来。

  当他把信抽出一看,突然“咦”了一声道:“爹,这上面写的是你的名字,这小子不知代谁送信给你?”他把信递给太极陈,还待继续搜索。太极陈急忙制止他道:“且慢,待我看了这封信再说。”

  太极陈边看信,边瞟着丁晓,面色微露惊讶,看完后又递给陈永承看,笑道:“这小伙子果然是有点来历!”说罢,突然走到丁晓跟前,将手在他环跳穴上一拍,丁晓顿感全身血脉流畅,酸麻顿消,站了起来道:“你们又在耍什么花招?”

  太极陈面色已缓,笑道:“小伙子,闯荡江湖,不能这样任性使气。你一点江湖禁忌都不懂,糊里糊涂就几乎吃了大亏。你有这封信为什么不早拿出来?上官瑾是你什么人?他怎会要你带信给我?”

  原来当日上官瑾匆匆写好的信,被丁晓漫不经意的在怀中一放,谁知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上官瑾与太极陈虽不熟识,可是上官瑾的师父司空照却是太极陈最钦佩的一位武林前辈,而且在几十年前,太极陈初出道时,还得过司空照不少帮忙。后来司空照以垂暮之年,收了上官瑾这位爱徒,暗中还托过好几位武林名宿照顾。太极陈深知上官瑾是司空照的衣钵传人,后来见了面又见识他打穴功夫,江湖独步;两代交情,更加上英雄相惜,因此太极陈怎样也得卖上官瑾的面子。

  上官瑾在信中,首先说明了丁晓的来历,离家出走的经过,志趣抱负与乃父不同;再说丁晓求师的苦心,并代他说项。其中还写道:“红花绿叶,同出一支;百川汇流,始成大海。丁派陈派,同负重名,融会贯通,必放异彩。”劝太极陈不要挟技自秘,说明武术若能彼此交流,则成就无可限量,何况同是一派的呢?这几句话很能打动太极陈的心。

  因此太极陈看完信后,立刻对丁晓和气许多,殷殷问他和上官瑾的关系。

  丁晓见太极陈转为缓和,想自己本来是诚心拜师的,这样硬挺硬冲,也有不是,这么一想,也就心平气和,据实答道:“上官瑾吗?是朱师叔朱红灯给我介绍的,(丁晓习惯了称朱红灯为‘师叔’,一说出来忽又觉得不妥,于是又补了他的名字。)他对我很好,而且料到你们可能难为我,因此在我临行前特别给我这封信。

  “可是我不愿因人成事,我以为弟子择名师,名师也择弟子,这是师徒两人之间的事,又何必要第三者代拉交情,套关系?我就是这么一副料子,你看我有资格做你的徒弟你就收,没资格就不收了,何必管他什么上官瑾不上官瑾?”

  太极陈听得哈哈大笑,觉得眼前这少年好直爽,有什么就说什么,性格虽硬,但却似璞玉未雕,着实可爱。想了一想,就对他说:“你先跟保英、保明他们去安歇一宵,拜师的事明天再说。”

  丁晓连战保英、保明,又给太极陈拍了他麻软穴,虽然解了,也已是疲累不堪,听了太极陈的话,不再客气,便自告退。他临走前还对吴方甫道了个歉,说道:“吴师父,大概我不能做你的弟子了,蒙你引见,多谢!多谢!”弄得吴方甫颇为尴尬,敷衍几句,也自告退。

  当晚太极陈两兄弟抵掌深谈,讨论该不该把家传绝技传授给丁晓;太极陈还有点顾虑,委决不下。太极陈的哥哥陈永承却说:“据我看,上官瑾的话很有道理。我近年潜心拳技,一招一式的慢慢解析我们陈家太极拳,觉得本门拳法可以变化之处尚多。但我限于天资功力,还未能摸索出变化之道,使本门拳法,有所增益。今夜看了丁晓的出手,有些手法变化,甚合我心,大抵丁派的较我们轻灵,我们的较丁派沉稳,如能互相截长补短,这岂不是两家都有益的事?

  “而且丁晓这个少年,人很直爽,如果我们在教他之时,也叫他将丁派的拳法详细解析给我们看,他必不会藏奸。”

  太极陈想了又想,从利害方面来看,对自己有益无损,从人方面看,丁晓也可信赖。而且,做一代的武林名家易,做新拳术的创始者难。如果自己能打破成规,传授丁晓,也从丁晓处,将丁派的拳法完全吸收,与本门揉合,必然能使太极拳更趋完美,这是不朽之业,不应故步自封。何况收了丁晓为徒,日后见上官瑾时,也有交代。

  第二天,太极陈果然表示愿意收丁晓为徒,并表示了希望将两派拳术熔为一炉的心意。这正是丁晓本意,当下大喜过望,马上拜师。

  拜过师后,太极陈忽然盘问起丁晓结识朱红灯的经过。丁晓把结识朱红灯和上官瑾的经过详细地对太极陈说了,问道:“师父,我自离开他们后,就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情形了,你问起上官先生的下落,可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吗?”

  太极陈笑了一笑道:“正是要去找他,保明这次回来就是叫我去找他的,他失踪了!”

  “失踪?”丁晓不禁愕然,他怔了一会,问太极陈道,“怎么这么大的一个人会失踪?我想也许他浪游江湖,懒得和朋友通音讯吧?”

  太极陈正色说道:“不是这样。他和我本来就少通音讯,以前他仗着一柄扇子闯荡江湖,谁管得着他?可是这次不同,他真的失踪了,不止令许多江湖朋友吃惊,连朱红灯也给吓坏了,所以才要保明回来找我。保明,这事情你对师弟说吧。”

  原来陈保明也是义和团中人。以前朱红灯曾拉过太极陈兄弟出山,但太极陈兄弟也像姜翼贤一样,虽然同情义和团,却不愿冒大风浪。可是保明年少热情,却自动求去;太极陈兄弟商议过后,也就让保明去了。

  丁晓听得陈保明是义和团后,忽有所悟,问道:“怪不得那次你在古松岗上给人包围时,我出手援助,你也怀疑起来,敢情你因为是义和团的人,所以特别小心。”

  保明笑道:“正是如此。你不知道清廷对我们是如何处心积虑,必欲得之而后快。他们什么阴谋诡计都使得出来,软硬兼施,拉、吓、拆、骗,什么手段都有。我们不处处小心那还行吗?”丁晓听了,这才知道秘密团体中的人,警惕心特别要高的道理,因而对陈保明的不满与误会,也就释然冰消了。

  当下太极陈笑道:“你们又把话题拉远了,这些话留待以后再说吧,你还是先说说上官瑾的事。”

  陈保明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于是简略地将上官瑾失踪的事说给丁晓听。

  原来上官瑾上次从山东赶到河北安平,就是有要事而来的。丁晓当时也曾听他们谈过一两句,神情很是紧张,他没敢凑过去听。

  义和团的大本营在山东。当时山东除了义和团外,大刀会也颇具势力,而且成立远在义和团之前。大刀会也是反清团体,只是没有像义和团一样提出了一定的主张,只能算是一个势力较大的一般的秘密会社。

  义和团崛起后,对大刀会极力联络。可是初时义和团未盛时,大刀会看它不起,兴盛后,大刀会的主持人,却因妒忌,致使两会发生磨擦。

  当时大刀会的主持人是王子铭,一柄单刀,曾得山西霍家的真传,也算得是一条好汉。虽然刚愎自用,却是直肠汉子。大刀会不仅与清廷作对,也与当时外国的教会作对,被清廷称为“刀痞”及“会匪”,八国联军入北京前,各公使曾要求清廷取消义和团及大刀会,将大刀会与义和团并列,可见西方列强对这个群众组织的忌惮。因此说起来大刀会和义和团的宗旨还颇为相近。只是王子铭到底只是秘密会社的首领,还脱不了占“地盘”,抢徒弟的习气。

  大刀会在山东江北一带,势力极大。然而到义和团兴起后,不免因为势力范围的问题发生磨擦;而且参加义和团的人越来越多,大刀会的发展,也就不免受阻。王子铭没有认识到义和团的发展可以牵制清廷,分散清廷的力量;他只是从小处着眼,看到的只是大刀会眼前的利益,因此就不免常常生气。朱红灯虽然识得大体,想进一步和大刀会合作,却因连年奔走,又缺乏时机,所以虽有此心,却还未及实行。

  就在朱红灯离开山东到河北保定去找姜翼贤的期间,山东荏平县的义和团总舵杜赶驴突然被大刀会捉去。原来荏平县是大刀会的势力范围,杜赶驴在那里发展义和团,事先没有取得王子铭的谅解,王子铭竟然没有知会一声,就在月黑风高之夜,突然带了几把好手,无声无息地把他擒去。按说王子铭久历江湖,就是要捉人,也该先礼后兵,或者先责难义和团交人,不交时才能决裂的。但有心人竟利用了王子铭的性格和大刀会与义和团的矛盾,挑拨王子铭不顾利害先行动手。

  王子铭这个违背江湖规矩,事出非常的举动,顿时震惊了山东的代总舵李来中,他不知是要与大刀会全面决裂,还是该找人做和事佬,找王子铭谈判。正在举棋不定,彷徨无计,幸得副舵张德成的建议,这才决定请上官瑾马上去通知朱红灯,要朱红灯回来处理。上官瑾原本还想单身去探王子铭的老巢,先把杜赶驴救出来再说,幸得张德成极力劝住,说服了上官瑾,才不致将事态闹大。

  上官瑾在安平见了朱红灯后,朱红灯详听经过,皱了眉头,说道:“还是张德成了解我的意思,这事情万不能闹大。”他沉思半晌,忽又拍案而起道:“这里面还有古怪,王子铭虽然刚愎,但还不至于这样鲁莽,其中必然还有人在。咱们正好趁这个机会,解决义和团与大刀会的纠纷,将两个团体,合而为一!”

  但朱红灯因为河北、河南的义和团组织,正在发展,根本大计,还需他的筹划,无法即刻分身前往,他沉思半晌,缓缓地对上官瑾道:“你先替我回去见王子铭吧,记着要和他好好商量,不能动火,这不是一枪一刀的事情。你先得道歉,对他表示尊重,然后晓以大义,化干戈为玉帛,态度不能示弱,也不能逞强。

  “这事情也许还不是你去就可解决的,不过他既然捉了咱们的人,自然要急着等咱们的消息,你先回去稳住他们,免得他们以为咱们看不起他们,或者以为咱们胆怯,更恃势胡来。我在这里料理完毕,最多不过半月,必定赶回去。”

  上官瑾笑道:“哎!这样麻烦,俺可不干!”

  朱红灯大笑道:“俗语说得好: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秀才讲道理是最拿手的,偏偏你这个秀才却怕说理。你放心,难道你还怕他们动粗?”

  当下朱红灯又交代了他一些具体的做法,就这样由上官瑾先回到山东应付。朱红灯未尝不知道上官瑾有狂生习气,但上官瑾总要比李来中、张德成等高明许多,而且他虽然不在义和团中担任什么实际的重要职务,可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与义和团的关系非比寻常。叫他去应付王子铭,一来可以借重他的声望,二来从辈分来说,他要比李来中这些部下,更适宜代表朱红灯。

  朱红灯心想,派上官瑾去,纵使事情不能解决,最少也不至于恶化。不料事出意外,上官瑾去后不到十天,山东方面已快马飞报,传来了惊人消息,说上官瑾单骑拜山,竟然一去不回,音讯杳然,生死难测。山东道上,传说纷纷,有的说上官瑾已被打死,有的说上官瑾受了扣留。而王子铭方面却不声不响,只给山东义和团总部去了一封信,表示他们不愿以上官瑾为商谈对手。至于上官瑾的下落,却一字不提。

  任是朱红灯怎样曾经风浪,豪气干云,听了这消息,也不能不自心惊。事情愈来愈糟,乱子越闹越大,朱红灯已不能按原来计划处理了。他考虑再三,深恐这事情连自己去也未必能顺利了结,因此急派人延请附近几省有交情的武林名宿,准备探探王子铭的底,软硬兼施,谋定后动。

  陈保明那时正是在古松岗别过丁晓之后,来到安平谒见朱红灯。他席未暇暖,立刻就受朱红灯差遣,赶回河南请太极陈兄弟出山,以助一臂之力。

  且说那陈保明将上官瑾失踪经过和自己回来的任务详细告知后,丁晓震骇异常,问太极陈道:“师父,那你去不去呢?上官先生这样的功夫,谅不至遭受意外吧?”

  丁晓带着期望看着太极陈,神情显得很是焦急。

  太极陈笑了一笑道:“你这么个急法?如果我也像你这么着急,你今天就见不到我了。保明回来,我本想马上去的,后来想了一想,以上官先生的本领,还会遭遇意外,就算我赶去,也未必济事。因此我又约了最近到河南访友的两湖名武师韩季龙,多一个帮手,总是好一点。他已经答应过两天赶到怀庆相候,与我同行。”

  丁晓又怀疑地问道:“那不会太迟吗?”

  太极陈摇摇头道:“不迟,你仔细琢磨就晓得了。

  “上官瑾这次的意外,只有三种可能:一种是遭遇不幸,已不在人间,如果这样,早赶去也回天乏术,这是最坏的情形,以上官瑾的武功,纵遇意外,也不至此;另一种可能是已经出险,但为了其他原因,尚不愿露面,如果这样,做朋友的赶去救援,也不争这几日迟早;还有一种可能是已被王子铭扣留,如果这样,王子铭一定不会在与义和团尚未正式接触前,就横加毒手。杜赶驴也只是被俘受禁而已,何况上官瑾?王子铭是江湖上叫得开字号的人物,他就算有胆树强仇,挫高手,想更显名声,也不敢犯公愤,下毒招,杀害大名鼎鼎的上官瑾。朱红灯也是料到这种情形,所以才放心邀好手前去的。”

  丁晓又上前讲道:“弟子也有意随师父去见识见识,师父可答应吗?”

  太极陈瞅了丁晓一眼道:“你不能去!你去也没有什么用,这次去的几个人都是武林名宿,江湖前辈,不是恃人多仗势众的。你放心留在我这里,跟你的师伯先练习本门手法。”丁晓听了很是尴尬。

  过了几天,太极陈果然和陈保明赶去会见韩季龙,作伴应朱红灯之约去了。

  再说当日上官瑾听了朱红灯的吩咐,独自返回山东,先见了李来中、张德成等大头目,转达了朱红灯的意思后,就具了朱红灯和自己两人联名的大名帖,独自上鲁北的星子山,往王子铭的大寨处拜山。

  星子山形势险峻,旷林高岗,形如环带,谷外辟为山田,筑有村舍;谷内峰峦起伏,建有营寨。上官瑾艺高胆大,他趁着绝早时分,朝阳未出,晓露未干之际,就来到了星子岩前,竟不找人通报,便往里闯。他展开了登萍渡水的功夫,在茂密丛林,嵯峨乱石之间轻驰疾掠,虽然在旷林之中,不时会发现卫哨和埋伏,然而他身形迅如飘风,人又机智,一见人影,即行趋避,竟给他连闯了十几道关,无声地掩到了王子铭的大寨面前。那些途中的卫哨,偶有几个眼力好的,也只是见到一条灰白影子,一闪即逝,疑鬼疑神疑眼花,也不敢鸣号示警。

  其时旭日方升,晓风扑面,只有十数名哨兵巡逻各处。上官瑾穿着苏绸长衫,摇着描金扇,大摇大摆地走来。那两个在大寨门前站岗的巡卒,看到他这副怪样子,不觉“咦”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人?大清早来到这里?”他们怔怔地望着上官瑾,给吓呆了。

  上官瑾给他一喝,笑嘻嘻地立定下来,将扇子一指,慢声答道:“我是教书先生,你们的总舵主请我来给他的孩子开蒙的。”

  那巡兵将信将疑,扯着他的同伴道:“喂,老二,你比我多在内寨走动,咱们总舵主是不是有孩子要开蒙?”

  他的同伴想了半晌,应道:“我只知道咱们总舵主有两个孩子,大的已二十多岁,不在这儿,小的约摸有十二、三岁了,难道现在还开蒙?”

  上官瑾又哼了一声道:“十二、三岁开蒙,有何奇哉?他太蠢也,你知之乎?”上官瑾摇头摆脑,之乎者也的乱扯一通,果然像个三家村的学究。

  还是那个叫老二的机灵些,他瞅了上官瑾一眼,忽然问道:“你既然是总舵主请来教书的,可有什么凭证?据俺所知,外人到此,不是有头目带领,就得有令箭为凭;再不然,若是请来的贵宾,还会有寨主的大红帖子,你有哪一样,拿来看看。”

  上官瑾将扇子摇了一摇,笑笑道:“凭证乎?天黄黄,地黄黄,碰着胡虏一扫光!”

  那两个巡兵一怔:“哦,你晓得我们今天的口令。”

  上官瑾道:“你瞧,我不骗你吧,你们的总舵主昨天派人来请我时,就把今天的口令告诉我了。我既然晓得口令,当然就不必头目带领和其他凭证了。”

  那两个巡兵果然相信。大寨也常有江湖上奇人异士来访,上官瑾虽然比他们所见过的人都怪,但他既能说出口令,他们也不敢怠慢,果然给上官瑾进去通报。

  原来上官瑾在途中听见巡逻远远互相喝问,就全记下来了,顺便拿来开了个大玩笑,把那两个巡兵哄得服服帖帖。他却不料自己徒逞一时之快,非但害了那两个巡兵每人受二十军棍,而且还把王子铭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因为上官瑾直闯到他的寨前,还能指使他的巡兵进去通报,如入无人之境,这不但是丢了王子铭的面子,而且是蔑视大刀会的尊严。

  上官瑾把那个巡兵哄进去后,心里直笑。等了半晌,蓦然间大寨里人声嘈杂,金鼓齐鸣,大门倏地打开,门开处,一条大汉如飞跑出,打了一个千,朗然发话:“我们总舵主叫我请问上官瑾先生,朱红灯本人来了没有?”

  原来王子铭一听巡兵报告,说有这么一个教书先生之后,他一皱眉头,问清形貌,啪地一个巴掌就把巡兵打跌,唤人绑去打了二十军棍,大怒道:“铁面书生竟敢小觑我王子铭,小觑我大刀会。”当下就想发作。但别人直闯寨前,虽是不恭,他没有受到拦截,却是自己这边的人不济;如果马上因此和他动手,未免显得小气。王子铭如此一想,只好强忍,眉头一皱,另有布置。先叫人如此这般地问上官瑾。

  上官瑾见寨门开处,王子铭并不亲自出迎,已自不快。再听来人大剌剌地问他“朱红灯来了没有”,更是有气。他想,王子铭既知道我上官瑾来此,却要问朱红灯,分明是明知故问,看不起人。

  上官瑾横目斜视,哈哈一笑道:“我们义和团不是朱红灯一个人的事,是义和团大伙的事。费心你面复舵主。我既然替朱红灯来,天大的事,也能替他接住!”

  那大汉听罢,发出鄙屑之声:“哦!原来朱红灯还不肯出头,叫你顶缸来了。请你拿拜帖来,我代你传报,至于接不接见,是我们总舵主的事。”

  上官瑾何曾受过人这般小视,若不是来时朱红灯一再叮嘱他要谨慎从事,几乎马上就想发作。他为了要见王子铭商谈,也只好强忍着闷气,将拜帖拿出,递过去大声说道:“我要会见的是王总舵主,不是阁下,谁不出头,谁来顶缸,还轮不到你说话。你这些话如果是你的意思,那等我会见你们舵主后,再和你算账;如果是你们舵主的意思,那我就马上回去。”说着说着,已凑上来,将扇子一指,直迫那汉子面门。

  那番话原是王子铭教那汉子讲的,他何尝不知道铁面书生,心狠手辣,威震江湖,说时原就是色厉内荏,如今给他一指,更是当堂吓得退后两步,拿了拜帖,就往里面跑,说道:“我这不是给你通报了,敢发脾气当我们总舵主的面发,我算你是好汉。”

  又待片刻,大寨里已有十余人列队出来,为首的仍然不是王子铭,而是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他抱拳大喝一声:“请进!”上官瑾便应声迈步直入。这十多个人夹在他的两边,大寨两旁甬道,更是刀枪如林,剑戟齐举,还有弓箭卡子,弓箭手控弦欲射。上官瑾羽扇轻摇,左顾右盼,神色傲然,全不把这些刀枪剑戟放在心上!

  当下宾主相偕,进了议事大厅,厅房十分宽大,却只零零落落地坐了十数个人,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身体瘦矮,颏有短须的老叟,持着一根龙头拐杖,频频敲地,气派很傲。

  上官瑾游目四顾,不见王子铭在座,不禁大声问道:“王总舵主呢?我特地登门领教,既到贵寨,总得面聆王当家的吩咐。”

  那矮瘦老人哈哈大笑,将杖一指旁边虚席以待的客位,道声:“请!请坐下再说。”他竟然没有起身相让,还大模大样地坐着不动。

  上官瑾忍着气,也大剌剌地摇着扇子,连正眼也不瞧他,径自就到客位和他挨肩坐下,这才转过头来,大声问道:“你们当家的到底到哪里去了?”

  那矮瘦老人阴恻恻的一声冷笑:“你要见王总舵主,他在这里,可是没空见你,大刀会中的事情也不是王子铭一个人的事,我既然能替他坐这个主位,天大的事情,自然也由我接着!朋友,你有什么事情赶快说。”

  这正是上官瑾刚才的口气,现在这个矮瘦老人竟完全套用他的话来还击他,针锋相对,毫不留情。

  上官瑾给他这么一顶,竟驳不回去。但他平生闯荡江湖,见尽三山五岳好汉,哪里受过这个气?当下不加考虑,立刻还言道:“失敬,失敬!还未请教你跟王当家的是怎么称呼?

  “在下这次既然替朱总舵到场,来会你们的当家。我和他的交情、辈分,武林中人谅还清楚。你既然替王子铭出场,自然交情、辈分,不会比我和朱红灯的疏。只是我自惭见闻浅陋,竟不识阁下的尊姓大名!”

  上官瑾说这话,言下之意分明在讥他是无名小卒,而且怀疑他在大刀会中的地位;矮瘦老人如何听不出,他却满不介意,又是一阵狂笑,将龙头拐杖重重顿地道:“你这位铁面书生,果然名不虚传,不止‘铁面’,而且‘铁口’。听说你手底下很硬,这我未见过,但你嘴皮子居然也有刺,这倒领教了,佩服!佩服!

  “但你这番话可就是无的放矢了!”他面色顿转,厉声说道:“我和王当家的是怎么个称呼,跟局外人无关,你也没有打听的必要。至于我的姓名自然没你铁面书生来得响亮,但这跟今天之会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王当家底下的一个无名小卒,但今天既然坐此位,就有权代表大刀会来接待你。你今年几岁了?小老头儿总痴长你几年吧?就凭这点岁数,我也见过许多浪得虚名的狗熊!”

  矮瘦老人的话,越来越尖酸刻薄,上官瑾的狂气竟给他撞了回去,这回他可遇着辛辣的对手了。

  上官瑾年纪不大,辈分却高,又仗着一身好武艺,闯荡江湖,从未失手。正因他从未碰过钉子,所以原本的狂生习气,就越来越狂,谈吐之间,自失斟酌。这番碰着了一个老辣的江湖人物,咄咄迫人,十分尖刻,上官瑾一时想不出办法,嘴头上先输了一招。

  上官瑾登时翻眼冷笑道:“在下忝列武林,原无惊人技业,但为朋友,为道义,倒也不惜两肋插刀!

  “我们的朱总舵主和你们的王总舵主虽非深交,但也是一条线上的朋友,反胡虏,抗洋人,宗旨原本相同,不值得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弄得两家不和。

  “今日我既替朱红灯来,向大刀会的王总舵主讨教,而你也一口替你们当家的担承,那我们也就不必拐弯抹角,干脆把要说的都摊出来。”

  那矮瘦老人不待上官瑾说完,就打断道:“那你就划出道来吧,文的、武的,我们都准备奉陪。”

  上官瑾瞪了他一眼,应声接道:“我请你们将我们荏平的舵主杜赶驴兄弟交我带回!我来此不是逞能,不想比武;你老兄如有意赐教,待这件事情揭过后,随便你指定地点,约好日期,我上官瑾一准奉陪!”

  那矮瘦老人又阴恻恻地冷笑道:“你说得好轻松,你可知江湖道有江湖道的规矩,绿林道也有绿林道的道理。大刀会早就在荏平安窑立柜,你们的杜舵主却强在这里抢夺地盘,设厂招徒,就难怪我们的当家将他扣留。莫说你来,就是朱红灯来,我们也不能轻易交出。”

  上官瑾纵声笑道:“什么江湖道、绿林道?我们从不曾把大刀会看成普通的绿林。怎你倒说出这样的话。我们要为汉族争光,为百姓吐气,可不是吃黑饭,抢地盘!我们就是把荏平县让给你们也不成问题,你们切莫在这些小事情上制造嫌隙,为亲者痛,仇者快!”

  上官瑾虽然疏狂,这番话一说,大刀会在席上的许多头目,却群相动容!那矮瘦老人急急环眼一扫,冷笑道:“你上官瑾,有志气,是英雄,说得漂亮!你既口口声声要为大局着想,那我也干脆划出道来,你若依得,我便马上释放你们的兄弟。”

  上官瑾道:“愿闻其详。”那矮瘦老人睨了上官瑾一眼,笑道:“我们的条件,一点也不难。你既代表朱红灯来,那就请你代表朱红灯在这里叩头赔罪!再转告朱红灯:义和团以后要受大刀会管束!”

  上官瑾听了,登时大怒,双眼一瞪,磔磔笑道:“不依又怎样?”

  那矮瘦老人冷然说道:“不依也成,你老兄名震江湖,和朱红灯又是生死之交,我在下不知进退,何幸相见,总得领教阁下的功夫!”

  上官瑾倏地起立,将扇一指,厉声说道:“来!来!任你是虎穴龙潭,我上官瑾也得见个分晓,你们是想群殴还是想独斗?”

  那矮瘦老人以杖顿地,也缓缓起立,侧脸笑道:“一个萝卜一头蒜,我们难道还会欺负你单身外客?”

  上官瑾一听,这老人分明说出一对一的战法了,又顺势喝问:“既是这样,咱们手底判雌雄,我若是落败,便把义和团双手奉上,你若是落败又将如何?”

  矮瘦老人道:“我若是落败,也把杜赶驴双手奉上。”

  上官瑾哈哈一笑,迈步下场,说道:“一言为定,就这样领教吧。我使的兵器就是这柄扇子,你要不要挑选兵器?”

  那矮瘦老人也紧跟着说:“我使的兵器也就是这根拐杖,我教训孙子,用的是它,上阵对战,用的也是它,不用另外挑选。”

  上官瑾这时已步至场心,倏地翻身,大声喝道:“休耍贫嘴,有本事请使出来!”矮瘦老人刷的一个箭步,点头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铁面书生,你留神接招!”一个“大鹏展翅”,拐杖呼挟劲风,便向上官瑾拦腰扫去。

  上官瑾也道了声“好”,霍地晃身上跳,龙头拐杖在他脚下一掠而过,他身子虽悬空,招数却不慢,描金扇子一指,“白虹贯日”猛的便点敌人的华盖穴。那矮瘦老人的功力,也已属非常,不待将杖抽回,只是随手一抖,那根拐杖竟然直弹起来,改下扫为上戮,“潜龙穿塔”,杖尖指向上官瑾的小腹丹田穴,杖身横截上官瑾的扇子。好个上官瑾,他竟在全无凭藉,飘然将落之际,脚尖照杖头一撑,疾如飞鸟地倒掠过矮瘦老人头顶,那老人急转过身躯,举杖横扫时,他已疾踏洪门,欺身抢进!

  但矮瘦老人也非等闲,上官瑾卖弄了一手绝顶轻功,他仍面不改容,依然沉着,展开龙头杖,往下一沉,“平沙落雁”,斜拍脉门,正击双胫。上官瑾猛缩身形,左臂往下一撤,右脚外伸,陡然往后一滑,旋身盘打,描金扇径点敌人的肩井穴,矮瘦老人“回身拗步”,猛地喝声“着!”龙头杖往上一抽,顺势反展,疾如骇电,便照上官瑾面门劈来!

  矮瘦老人这招用得异常迅疾,且又险狠,满以为上官瑾逃不出拐下。谁知他快,上官瑾更快,刹那间,扇骨的钢锋一闪,错步晃肩,腕子往里一合,锐风斜吹,竟把描金扇当成五行剑使,贴拐进招,截断敌人手腕。矮瘦老人龙头杖已封上去,急切间撤不回来,若用“颤棍外崩”将棍一抖,反弹敌人兵刃的方法,上官瑾扇子甚轻,又未必受力。

  主客势易,攻守变换,矮瘦老人仗着几十年的功力,竟也走险招,不退不闪,反往前上步,用杖柄猛向上官瑾怀中扑进,疾点期门穴。这一回上官瑾以点穴兵器当刀剑用,而矮瘦老人却以长兵器当点穴镢,正是旗鼓相当,功力悉敌。上官瑾是点穴名家,识得厉害,连忙斜身侧步,走偏锋,避敌势,免得两败俱伤。而矮瘦老人也借势收招,涌身斜窜,纵出一丈开外,救出了这手险招。

  两人一退一进,分而复合,各展兵刃,再度厮缠。大家都封闭谨严,不求幸胜。上官瑾的铁扇子点、打、敲、削,忽作五行剑,忽作点穴镢,舞得出神入化,扇头所指,全是对方三十六道大穴。而矮瘦老人的拐杖,盘、打、挑、扑、圈、抖、敲、撞,也是一招一式,毒辣异常。

  两人各展绝技,斗了半个时辰,还是未分胜负,议事堂前,一干头领,个个看得目瞪口呆,倒吸凉气。两人心里也是各自嘀咕。矮瘦老人心想:上官瑾这小子果然得司空照真传,四十未到,功力却如此深厚。上官瑾也暗暗诧异:哪里钻出的这瘦老头?功夫既强,还懂得打穴,按说他有这样的功夫,又有这一大把年纪,江湖上早应有个传闻,为何自己却毫不知道?

  辗转攻拒,又拆了三五十招,上官瑾忽地一声长啸,把全身功夫展开,铁扇子旋如飞燕掠波,疾似神鹰扑兔,重敲轻点,越展越快,在呼呼的杖风中,盘旋进退,忽左忽右,矮瘦老人渐渐有点招架不住了。这时大刀会的一干头目,看得分明,听得真切,俱都急亮兵刃,掏暗器,准备救援。说时迟,那时快,忽听得上官瑾大喝一声“着”!矮瘦老人身形疾闪,脚步跄踉。就在这一刹那,众头目暗器纷纷出手。

  上官瑾的铁扇子虽未点中矮瘦老人穴道,扇骨的钢锋却把敌人右腕撕了一道口子。他也好似早料到众人偷袭,才一得手,便刷地一掠数丈,翩如巨鹰,从好几个头目的头上越过,暗器遂纷纷打空。他趁这个当口,左手一撕,把自己的苏绸长衫撕下来,往外一扑,疾如闪电地将门外两个看守点了穴道,在门外的人惊慌失措之中,飞身上屋便逃。屋下则冷箭纷纷,他将手中长衫展开,运转如风,冷箭给长衫一碰,竟纷纷落地。这一手“铁布衫”的绝技,若非内家功夫到炉火纯青之境,万万施展不出。

  数起数落之间,上官瑾已扑出寨外,矮瘦老人也紧紧追来。

  上官瑾展开“八步赶蝉”的师门轻功,直朝无路可通、丛莽密菁的山峰上跑,他在荆棘蔓草之中,竟是如鱼游水,脚不落地,却可疾掠轻驰,不需多时,已过了一处处层峦起伏的山头。那矮瘦老人,虽也是第一流的功夫,却总是给他丢在五七丈后。

  上官瑾回首大喝道:“贼子,止步,你输了招,不履行诺言,还敢加害?若再追来,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那矮瘦老人闻言,突然引吭长啸,大呼:“三哥!把他截住!”啸声如潮,震荡林际,栖鸟惊飞,然而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

  上官瑾心想:你这故布疑阵的诡计,瞒不了人。他趁矮瘦老人略一止步之际,更加紧脚程,三伏三起,直如弩箭前冲,刹那间,已把矮瘦老人抛在身后,不见踪迹了。

  上官瑾这时已穿入了星子岩险峻之处,处处峥嵘突兀,凹凸不平,上有高峰插天,下有万丈深谷,山中又是林深草密,枝柯交插。其时虽已近午,烈日当空,金光万道,可是山林中仍阴沉沉的,阳光从树叶丛中筛下来,只见淡淡的日影。

  就在上官瑾扑入山口,穿入茂林之际,蓦听得磔磔怪笑,如鸱鸟厉啼。猛回头时,一条灰白人影如流星坠地般落到自己面前,身手之迅疾,简直无法形容。这人蒙面露睛,不出一言,便下毒招。

  来人身手之快,令上官瑾也吃了一惊,他蓦见一条人影,扑到身上,急将长衫迎头一兜,右手铁扇子辨形认穴,疾点对方的窍阴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长衫“嗤”的一声,裂为两半,掌风飒然,已按到身上。他疾地倒窜出去,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几点寒星,已跟踪飞到,避无可避,顿觉一阵麻痛,幸得他神志尚清,预扣在左掌心准备对付矮瘦老人的奇门暗器,也及时出手。

  这时那蒙面客正怪笑扑来,可是身形迟滞,已显得大不如前,他才一落脚,尚未站稳,忽地也“哎唷”一声,摔在地上。

  原来蒙面客的轻功,却比上官瑾略胜一筹,他伏在林中大树之上,骤出不意,凌空下击,上官瑾本不易防避,幸得上官瑾也应变机灵,疾展长衫向他猛兜,他眼神一乱,掌虽发出,自己也被铁扇子击着,虽仗功夫深湛,避过正点,没给点中穴道,但也同样感到软麻。他这凌空一击,本是先发掌,后发暗器的,所以上官瑾虽逃了一掌之危,却逃不了暗器之灾。而他也因被铁扇子敲着,轻功大减,同样也给上官瑾暗器打中。

  上官瑾平生对敌,一向不用暗器,这回还是第一次出手。他本来是准备应付矮瘦老人的,谁知而今却在最紧要关头,仗这奇门暗器,打退了蒙面客。他的暗器梅花透骨钉,比梅花针略大,比普通的暗器,却要小许多,专打人身穴道,这回连发三枝,竟有两枝命中那蒙面人。

  上官瑾听得敌人“哎唷”之声与摔倒之声,心中大慰,正待挣扎起来,把那厮了结,谁知方一挣扎,竟觉满天星斗,头晕眼花,全身无力。正在此时,猛又听得矮瘦老人在林外大声叫道:“三哥,可得手了吗?”声音自远而近,听着就将到来。

  上官瑾这时生死浑忘,仗着还有一些清醒,急提一口气,鼓着余力,在地下拼命一滚,直向下面百数丈的幽谷滚下,顿时之间,只觉奇痛攻心,人也就失了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上官瑾才悠悠醒转。神志初复,便觉一缕缕暗香袭人,很是舒畅。再一转动,更觉卧处温暖异常,自己竟然是卧在绛帐之中,绵缛之上。

  上官瑾满脑狐疑,揭开纱罗帐子,张目四望,只见房内布置优雅,云石桌上,有炉香辟尘,鲜花吐艳,墙上挂有古琴,墙边还有梳妆镜子。玻璃窗格,掩映流辉,窗户两边,贴着一副对联:

  潇洒送日月
  寂寞对时人


  字体清秀,上官瑾暗暗点头赞赏。心想:看来这竟像是小姐的香闺,这布置、这对联又在在显出主人是个出尘脱俗的高士,如果是女流,也定是李清照、朱淑真一类的才女。

  疑幻疑真,莫非是梦?上官瑾正惊疑未定之际,忽听门外环佩叮当,帘开处,只见一阵光艳迫人,走进来的,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美妇,年龄虽近三十,明艳尚如少女!

  上官瑾把手指用力一咬,感到一阵痛楚,这时才知竟不是梦境。那美妇已盈盈走近,笑着说道:“你已昏迷两天了,不要用力转动,再静养几天,就可走动。”说罢,又展纤纤素手,在茶几上倒了一杯热茶,说道:“你喝杯君山的云雾茶吧,可以助你恢复精神!”

  上官瑾接过茶,呷了两口,连道谢也忘记了,只怔怔地问道:“你是什么人?这个对联是你写的?”

  美妇人嫣然一笑,梨涡显现,说道:“先生真不愧是个读书人,怎的一醒来,就要和我谈论对联。是我写的,可又有什么奇怪?”

  上官瑾被她这一问,愣呵呵的答不出话来,又听得那美妇人说道:“自从我的丈夫死后,我的心境就是如此的了……”

  她还未说完,上官瑾就打断她的话说道:“哦,原来你还有过丈夫……”美妇人突的噗哧一笑,上官瑾惊觉自己失言,不禁羞得满脸通红……

  ※版本出处:梁羽生家园※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一剑”E书作品 -7- 梁羽生家园
第七回 虎啸龙吟遭重创 慧因兰果醉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