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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练霓裳

[古风小说] 万里西风瀚海沙(新文,长期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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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9-23 09: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凭君莫问前朝事
此战过后,明月宫的防务愈加严紧。原本设在外城的三时流云阵已被江明珠毁去,仓促间不及再重新训练人手布阵,只得取消,然纪若愚所主持布设的五行诛天阵经众人逐日修习磨合,确是威力日增,愈加严谨无缝,加之钟放舟与纪若愚在城内加设的众多机关暗桩,防守纵不能说固若金汤,却也是步步为营,处处杀机,绝难攻陷。
然而,尽管众人如此严阵以待地作好了应对下一场恶战的准备,江明珠却一直不曾再次出现,就连童飞、谢开等江明珠的部署亦未来攻扰。钟放舟派遣弟子到小堡镇上查探,发现谢开早已不知去向,偌大的宅院中只留下了几名看守打扫的仆役,颇为冷清。
时日一天天过去,年轻一代的弟子们大多已有些懈怠,惟有钟放舟与纪若愚不肯有丝毫放松,仍逐日演练五行诛天阵,督管明月宫内外防务,将全宫上下保持在初时一般的备战状态。弟子中如契苾何力者固是对此全无异议,慕容璎等却是大为不以为然,暗道钟放舟未免谨慎太过,自寻烦恼。
不过,后来事态的发展充分证明了钟放舟策略的正确。那已是七月过半,凉风初起之时,钟放舟正照常在宫中率众演练阵法,沉寂已久的警讯之声又急促地响起。与往次不同的是,这次的警讯只响了短短一声便戛然而止,仿佛被人骤然掐断的一般,继而由远而近多处防线上,几乎同一时刻响起了厮杀声,又不约而同地迅速归于寂静,一切都与前次江明珠攻入时极为相似,却较前次更为惊人,更为可怖!
众人正欲出门结阵御敌,忽一阵长笑破空而来,震得人耳鼓轰鸣,一个魁梧的身影从天而降,落在场中,却是个形容妖异的老者,黑衣上绣满了大大小小的火焰图案,披发垂肩,长袖及地,最可怕的还是他的一张面孔,布满了凌乱而狞恶的疤痕,更增添了他浑身上下的邪异气息。
钟放舟瞳孔收缩,刀剑铿然出鞘:“宇文南,你果然没有忘记二十年前的诅咒,死而复生了。”
那老者宇文南冷冷一笑:“钟宫主和两名兄弟二十年来享尽风光清福,难得还记得我这位老朋友。久闻钟宫主的武功与统御之能为当年的李唐三英之首,现下看来,果真不假,我花了近二十年心血教导出的徒儿,便是在明月宫首遭败绩,迫得老夫不得不亲自出山,领教一番钟宫主的修为……”
钟放舟扬眉:“宇文南,二十年前你究竟是如何逃出生天的?这二十年间你潜踪匿迹,又是作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宇文南面色陡变:“钟放舟,亏你还能问出这等问题!二十年前,拜你兄弟所赐,我身陷秦皇陵,为烈火所噬,若非及时误打误撞出了一处机关水池,只怕早就化成了陵中的陪葬枯骨。然而,我的颜面与双手十指,却永远毁在这场劫火之中,自此再无法使用兵刃与银针暗器。我在陵中以虫蚁为食,度过了无数暗无天日的日月,待得伤势养好后方敢破土而出,才知晓大隋早已为你李唐彻底倾覆谋取,以我这等见不得光的身份,只好隐迹山林,暗中培植羽翼,以图有朝一日,将你三兄弟一一灭门,报我昔日大仇。明珠这丫头确实不辱使命,未曾让我失望,顺利屠灭了金刀门与鸣镝山庄,更一路吞并了许多黑道帮派。至于她败在你明月宫之手,我并不感觉诧异,至少她为我探清了你这阵法的虚实关窍,老夫有信心单枪匹马破去此阵,只可笑你机关算尽,最终还是难逃与殷乐山、薛宣怀一样的下场!”
此言一出,殷连城与秦之容首先按捺不住,不待钟放舟与纪若愚有所动作,一刀一剑同时出手,双双向宇文南抢去,竟是提前发动了阵势!
宇文南呵呵一声大笑,长袖回卷,殷连城与秦之容登时感觉刀剑仿佛陷入了泥沼之中,一阵绵软却粘稠沉重的压力紧紧裹来,几乎拿捏不住,仓促回夺时,却发现已经进退不得。
钟放舟见二人势危,忙踏步上前,刀剑相辅,向宇文南疾攻。二人趁宇文南回手抵御钟放舟的空隙,方将刀剑撤回,喘息不止,而那边契苾何力与慕容璎亦在纪若愚号令下,展动身法,运转五行诛天阵,将宇文南裹在其中。
钟放舟刀剑齐施,与宇文南正面交锋,殷连城等四人则在外围攻防相助,围着钟放舟与宇文南,走马灯一般旋转不休,两刀两剑此起彼落,互为攻守,将阵法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较之前次对战江明珠时愈显精妙!
然宇文南的功力显然较江明珠更加精深,几乎也到了深不可测,恍若神魔的程度。在钟放舟看来,他虽然不似二十年前一般,以长剑银针锋芒伤人,但一双长袖如黑龙,如乌云,在五行诛天阵中央盘旋回绕,倏忽来去,与阵中诸人的刀剑相抗,竟丝毫不落下风,威力较之当年的长剑银针,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为可怖的是,他的双袖好似无孔不入,常常在人认为绝无可能的角度出现,更兼来去如电,刀剑难伤,愈加令人防不胜防,若非众人这些时日间勤练不辍,对阵法的每一个变化,每一丝空隙都已了如指掌,配合纯熟,应变快捷,只怕撑不得三十合便要全线崩溃!
宇文南与众人激战良久,仍无法突破阵法防线,不禁有些焦躁起来。他原本自视甚高,决计无法容忍一丝挫败,故此一直对二十年前的往事耿耿于怀,不惜一切手段,亦要千倍百倍地报复钟放舟三人,而此刻受困于五行诛天阵,即便仅仅是久战不克,相持不下,亦非他这等骄傲孤冷之人所能忍受。恼恨之下,蓦地低哼一声,双袖暴起,绕过慕容璎的白虎之位,惊蛇般齐齐卷向玄武之位,竟是集中力量,单攻秦之容一人!
秦之容原是五行诛天阵中最弱一环,如何抵御得住宇文南的全力施压,惟有踉跄后退,走避不迭。宇文南却是得势不饶人,蹑着秦之容的身形紧逼而上,长袖再起,一道火焰竟自他袖中疾冲而出,直扑秦之容面门!
钟放舟惊呼道:“坎离妖火!”刀剑齐出,疾刺宇文南后心,同时契苾何力亦自侧翼抢上,挥刀阻截,殷连城更是不顾阵法序列,疾疾自钟放舟身后绕步奔出,向宇文南的另一侧包抄过去。
然而,尽管有众人的倾力援手,秦之容还是被妖火逼到了众人所处高台的边缘,左右都已被火封住,后退亦已无路,看看无处可去,蓦地大叫一声,翻身向台下一跃而出!与此同时,钟放舟的右手长剑恰恰递至宇文南身后。
宇文南呵呵一笑,身形骤起,亦随着方才秦之容的方向跃下。钟放舟的长剑在他背心划了一道长约尺许,深约半寸的伤口,但对他的行动显然并未造成大碍,当他再次纵跃而起时,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手中已多了一人,正是方才先行跃下,脱离阵法的秦之容!
殷连城惊呼一声,顾不得自身安危,发足向宇文南紧追过去。然宇文南的武功毕竟要高出他数倍,虽是手里提了一个人,身法仍要较他快出许多,殷连城尚未追至城门,他已经带着秦之容,消失在城外的的茫茫黄沙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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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9-23 09: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怎么失踪了?还能找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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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9-23 0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算了,还是自己补齐吧。
第十二章  犹似惊鸿照影来
此后的十余日间,江明珠一方并无较大攻势,仅派出过两次小股人马前来作过试探性攻击,均被契苾何力以三时流云阵轻易击溃。而殷连城、秦之容、慕容璎等则对这等波澜不惊的战事失去了兴趣,不再到城上观战参战,惟有纪若愚态度凝重,将一只暗藏机关烟雾的铁球交于契苾何力,再三叮嘱其每次出战时切要带在身上,以防变故。
这日午后时分,纪若愚所担心的变故终于发生了。其时钟放舟正率众人演练五行诛天阵,警讯之声又起,契苾何力照例飞身掠出,赶往城外统御三时流云阵抗敌,一切都似乎与前几次战事无甚差别。
然而,宫中众人很快便察觉到了这次战局的异常:外城处的杀声只持续了短短一刻便转寂静,旋即一团浓烟腾空而起,想是契苾何力发动了机关铁球,以谋脱身。
殷连城等相顾骇然:此番来敌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击溃三时流云阵,迫契苾何力败逃,实力较之前几阵敌人自是无异天壤之别,却不知契苾何力遭遇这等强敌,能否保全住自家性命……
殷连城正自暗暗忧心,忽面前人影一闪,却是契苾何力踉跄而回,面带血污,身上衣衫破碎,形容颇为狼狈,声音也有了些嘶哑:“师父,弟子无能,抵挡不住那个女人,被她一人一剑攻破了三时流云阵,闯入城中,现下她正向明月宫杀来,城中的几道防线只怕也拦她不住……”
纪若愚忽沉声道;“何力,那女人将你伤得如何?”
契苾何力苦笑:“多亏纪军事的机关烟雾球,我才能在那女人的剑下逃脱,只受了些许皮肉小伤,无碍出手。只可惜与我共守三时流云阵的那些弟兄却没有机会脱身,无一幸免……”
纪若愚略一扬手,止住契苾何力的言语:“不必多言,大家速随我到宫门外,以五行诛天阵对敌。”
众人匆匆赶至明月宫门前,在月轮标志下按方位排好阵势,旋即便见一道白影如风如电,疾掠过城中几条街道,在五行诛天阵前十步外站定,竟是个身材修长曼妙,手持长剑的白衣女子,面上以轻纱遮挡,看不清容貌,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如冰霜,如冷电般向众人扫视过去,令众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气与杀意。
钟放舟手按剑柄,瞳孔收缩:“你便是宇文南的传人江明珠?”
白衣女子略一点头,声音清冷如玄冰寒玉:“阁下想必就是当年唐王麾下三英之首,如今的塞外明月宫主钟放舟了?”
钟放舟面沉似水:“不错,老夫正是钟放舟。江姑娘此番前来,可是要将对待金刀门、鸣镝山庄的手段亦施给我明月宫么?”
江明珠忽格格一笑:“素闻钟宫主乃昔日李唐军中第一高手,近年来更在明月宫中广置机关,操练阵法,将宫中防务办得固若金汤,因此晚辈亦不敢太过大意,将明月宫与金刀门、鸣镝山庄同样办理,故不惜迁延些许时日,一路收伏各地绿林帮会,养成羽翼,方始来此与钟宫主相见。只可惜这些家伙还是不中用,到头来还是要我亲身出手,才得见钟宫主之面。不知钟宫主可有什么遗言要留给我师父?晚辈保证将言语传到,一字不漏。”
钟放舟怒极反笑:“老夫没有什么话要讲,还是请江姑娘想好自己的遗言,待来日宇文南亲来明月宫时,由老夫代传罢!”双手一分,一刀一剑同时在握:“运阵!”
纪若愚早已在宫门穹顶上站定,闻得钟放舟下令出击,令旗立展,发出了指挥讯号。契苾何力反应最快,弯刀一扬,迅速绕步至江明珠身后,殷连城与秦之容亦随之上前,刀剑错落,将江明珠封入阵中。二人均与江明珠有灭门大仇,是以出手俱是凌厉非常。
江明珠身形略略一转,长剑回旋,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招式,竟同时格开了殷连城与秦之容左右袭至的刀剑,顺势向二人反攻。幸得此时契苾何力亦已在其脑后出手,迫得她不得不回剑应付,方将二人自狼狈境地中解脱出来。同时居于阵势正中的钟放舟一声长啸,刀剑出手,向江明珠压逼过去,五行诛天阵的攻势正式展开!
江明珠一人一剑对抗阵中五人,一时间居然丝毫不落下风。钟放舟为一阵首脑,也是与江明珠对战的主要力量,江明珠发出的招式,倒有一大半是针对他本人;契苾何力、殷连城四人于外围策应,刀剑展开,围绕江明珠与钟放舟的战团轮转不息,寻隙而进,互为攻守;纪若愚则高踞众人头顶,不断挥旗发声,总揽全局,指挥五行诛天阵进退攻防,端地是精妙严密,滴水不漏。江明珠武功虽强,然在这等深奥阵法中对敌作战,实无异于陷入重重埋伏,整个身躯时时刻刻都在承受周遭无休无止的侵袭与压力,渐渐有些应对不暇,出手间亦较初时迟缓乏力起来。
殷连城见江明珠败象已现,斗志不由大为振奋,抢步上前,连环几剑向江明珠猛攻。其时钟放舟在正面与江明珠的对决正在倾力施为,加之契苾何力等亦在旁侧各以重手对她诸般牵制,竟使得她对殷连城的攻势毫无反击余地,惟有尽力移身侧步闪避,避到第九剑上,终于避无可避,“嗤”地一声轻响,遮面薄纱被殷连城长剑划破,顺势一挑而落。
轻纱落下,一张风华绝伦的面容如同云开月明般显露在众人面前,震慑了全场。除了钟放舟早已泯灭男女之念,无论何等仙姝妖姬,一概视为红粉骷髅,心念丝毫不曾波动外,即便是坚如磐石、定力过人的契苾何力,心绪亦不禁微微一荡,刀势略略一滞;一向自负美貌的慕容璎胸中妒念翻涌,恨恨地一顿足;秦之容惊呼一声,面色发白,手指微颤,按住了胸口……这惊鸿一瞥,竟使五行诛天阵出现了刹那的停顿!、
阵中众人,却是以殷连城所受的震动最大,并不是因为江明珠的绝世容颜,而是他认出了,江明珠正是当日将他自黑风暴中救起,带出大漠的不知名女子!在他的心目中,早将这位恩人当成了高高在上,圣洁尊贵的女神,在内心深处暗暗膜拜了千百次,如今竟发现,她便是自家鸣镝山庄与金刀门灭门的死敌强仇,这等心理上的震荡与惊骇、幻灭,却是远远胜过其他人了。
殷连城心绪大起大落,身体亦随之失控,原本精密无缺的五行诛天阵,在朱雀方位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空隙。
江明珠在阵法围攻下本已不支,陡见此脱身良机,自不肯错过,清叱一声,身形一个回转,一抹流云般自朱雀方位逸出,竟就此脱出了五绝诛天阵合围!
钟放舟刀剑并进,雷霆出击,无奈阵中其他人尚在瞬间的失神中未及回复,一时竟无人发招配合,因此仅斩下了江明珠的一片衣角,便眼睁睁地见她的身影远遁而去,须臾消失在漫漫黄沙之中了。
其时契苾何力已回过神来,满面羞惭:“师父,徒儿不肖,被这妖女的美色扰了心神,以致五行诛天阵功败垂成……
钟放舟轻叹一声:“何力,你无须太过自责,少年人血气方刚,易为外物所惑,乃是本性使然,只要江明珠下次出现时,你能记住今日之失,心念不乱,便不会为其所趁了。”
契苾何力沉声道:“徒儿谨记师父教诲。徒儿保证,自今日起,无论是何等玉颜花容出现在徒儿面前,徒儿亦当固守本性,绝不为其所动,方是我大好男儿的作为!”
那边慕容璎早已忍耐不住,掷剑于地,对着江明珠身影消失的方向,指天画地地大骂起来。殷连城则仍怔怔地站在原地不言不动,直到秦之容上前伸手在他肩头一戳,他才恍然惊觉,回过神来。
秦之容金刀入鞘,似笑非笑地向殷连城斜睨过去:“你既如此眷恋她的容貌,何不现在便追赶上去,索性瞧她个够?”
殷连城被他这半取笑半讥讽的语气搞得颇为尴尬:“之容,方才的事情确是我不对,但绝非如你所想的那般,是为她的美色所迷……”遂将自己在大漠中为江明珠所救的往事讲了,道:“她虽曾救过我的性命,但在我心中,她始终是屠戮我鸣镝山庄满门,与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今日她因我而逃得性命,正好与我前次欠她的救命之恩相抵,两下扯平,来日相见,我一定立时拔剑舍命相搏,绝不会再如今日一般纵敌为患。”
秦之容微微一笑:“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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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为谁风露立中霄
明月宫与宇文南这一轮交战,虽然令其带伤而走,却也被他掳去了五行诛天阵的大将之一秦之容,可谓是损失远远大于战果。钟放舟、纪若愚苦心经营部署的防务受创如此,自是颇为沮丧,而对殷连城而言,他最为挂念的并非五行诛天阵本身,而是秦之容的安危,若非契苾何力多次力阻,只怕他早就不顾一切出门追踪宇文南,寻找秦之容了。
如此又过了三五日。钟放舟、纪若愚一直忙于物色能够补入玄武之位的弟子,对五行诛天阵本身的演练暂时放在一边,契苾何力则一边全力修补明月宫前次受损的外围防线,一边着人出城查访宇文南、江明珠一干人的行踪。在此前江明珠率众攻打明月宫时,他们的驻扎地一直是小堡镇上的谢开大宅,然自前次江明珠铩羽五行诛天阵后,这批顽敌便撤出了小堡镇,至今不知他们行踪所在。是以契苾何力的这次查访亦与此前一样,依然是一无所获。
这一晚却是个月明之夜。殷连城于房中枯坐时久,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思虑,悄悄起身出门,借着夜色暗影逸出明月宫,在伊吾城墙上一处防卫略疏的角落上越墙而出,单身出外寻找宇文南、江明珠等隐匿之处,以伺机营救秦之容。
小堡镇周边一带原是明月宫严密监视的所在,连日来一直未见宇文南及其党羽的踪迹;而小堡镇与伊吾城之间那段无人地带的南方,则是无穷无尽的黄沙戈壁,显然不适宜大队人马长期驻扎;如此看来,宇文南等若非自小堡向远方遥遥退出,便只有可能匿伏在北方的重山群岭中了。契苾何力亦推测过,宇文南多半会将此作为己方营地所在,然山势繁杂,路径众多,欲在其中寻出一批敌人的潜藏之处,纵不如大海捞针一般渺茫,机会亦是极小,而以宇文南等的骇人武功,即便弟子发现了他们的所在,多半亦难逃被擒杀的厄运……
这一点契苾何力亦曾对殷连城说知,令他对这片连绵不绝的荒山充满了忌惮,然而此番为了秦之容,殷连城迫切的心绪已远远压过了畏惧之感,紧握剑柄,义无反顾地踏入了山径!
塞外的山峦确与中土形态迥异,外围近平地之处均是巨石堆叠,草木不生,渐入到深处,绿意渐浓,再向内部,已是不乏溪流泉潭,林丛繁茂,鸟兽出没,与中土的荒山无甚差别。殷连城行至此处,在林莽山径中往来兜转,绕了数个圈子,始终一无所获,筋疲力尽之下,只得决定折回明月宫,再重作打算。然到得此时,方蓦地惊觉:自己已在这空山暗夜中迷失了路径!
殷连城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举目四顾,竟寻不出一件可指示方向的物事,就连星月也被头顶山影所遮,无从辨识,而草木间、乱石后、山壁旁……所有这些笼罩着暗影的所在,都似乎匿藏着神秘的敌人,险恶的机关埋伏……心念及此,胸中的惊惧之感越来越重,终于抑制不住,低呼一声,转身沿来时方向疾奔而去。
然而,荒山中地形复杂,殷连城左冲右突许久,仍似陷入罗网的飞虫一般,寻不到出路。正自有些绝望,忽闻一缕细细的箫声自远处传来,如雾如烟般散入空中,曳曳荡荡而去。
这箫声虽然微细,然对于殷连城而言,却无异于一盏指路的灯火,令他精神登时为之一振:倘若吹箫者是山中住民,便可为他指明方向路径;若那人是宇文南的党羽,则正好在他身上探寻秦之容的下落……思及此处,格外振奋,握紧了腰间剑柄,蹑足屏息,循声而去。
转过了两道山口,殷连城终于在一处地势平坦的小谷中见到了吹箫之人,却是一个他这些时日以来极为熟识的人:明月宫军师纪若愚。此刻的他素衣缟巾,面容沉静而哀戚,倚在一株杜鹃花树旁,按宫引商,徐徐而吹,半明半晦的月光自中天水一般流泻下来,染在他的头上、身上,更增清冷之意,也让他的箫声中更多了几份寂寥与感伤。
一曲终了,纪若愚以箫击节,仰首长吟:“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两行泪水随着吟诵,缓缓自他面颊滑落,洒在襟上、袖上。
殷连城闻得这等凄清的箫曲、悲苦的长吟,心绪亦不自觉地受其感染,瞬息之间,家破人亡、飘零天涯、知交被难、前途难卜等等诸般伤怀失意之事齐地涌上心头,终于抑制不住,幽幽地一声长叹脱臆而出!
这声叹息虽不很响亮,但在这静夜空山之中却显得格外清晰。纪若愚蓦地惊觉,轻叱一声,回手掣出长剑,向殷连城所在的方向直指过去!
殷连城无意中窥得纪若愚这项隐秘,更被他发觉自家行迹,不由颇为尴尬,却也只得强笑着唤了声“纪军师”,自隐迹的暗影中行出。
纪若愚未料会在此处撞见殷连城,虽有几分惊异,却也不甚以为意,还剑入鞘,缓缓道:“连城,此刻你的心中想必应该充满了疑问,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作这些事情罢?”
殷连城进退不得,惟有勉强点头。
纪若愚遥望天际,目光迷离,声音亦变得幽幽渺渺:“每年的这个晚上,我都会来到这个地方,作这些事情,吹这支箫曲,只因为,十五年前,我的爱妻心兰就在这里与我阴阳永诀。”
殷连城心头剧震,“啊”地一声轻呼了出来。
纪若愚却再不曾看殷连城一眼,只顾自语般道:“十五年来,从未有人在这个晚上来到此处,也从没有人问起过这件在我心底里埋藏了十五年的往事,然而一些事情如果压抑得太久,也是不吐不快的……连城,你是与我共度心兰祭日的第一人,也算是与我和心兰有缘,因此,我愿意将我们那晚的故事讲给你……”
“二十年前,正是隋主失政,群雄蜂起,天下大乱的年代。我与心兰为避中原战乱,弃家远赴塞外。岂知塞外亦非桃源净土,昭武九姓胡各自据城自立,诸部族彼此征战,永无宁日,而最为可怕可怖的,莫过于横行大漠南北的突厥铁骑,他们就像草原传说中的恶魔旋风,狂暴,凌厉,来去全无征兆,所到之处,寸草不留……我与心兰浪迹边荒,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种种战事,日日挣扎在离乱与恐惧中。然而,该来的终究是躲不开的……那日,我们在小堡镇外,遇见了突厥的大队军马,那为首的千夫长因见心兰美貌,遂纵兵扑向我们,意欲强掳,我护着心兰且战且走,逃入荒山。突厥的大队骑兵山路奔驰不便,一时赶不上来,可我们遁入这处山谷时,已是力竭神疲,心兰的腿上更中了一箭,再无法自行行动。其时残阳将尽,暮色初起,耳边但闻得突厥人的马蹄声渐渐逼近,我的心头已是一片苍白,全然绝望。”
“心兰倚坐在一株杜鹃花树下,半边衣裙已被鲜血染红,面色却是出奇地平静。她伸手轻轻理顺了散乱的鬓发,向我道:‘若愚,我的口好渴,给我取些水来。’我心中一酸,情知这只怕已是她在这世上向我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遂提起水囊,向谷外水源处行去。”
“待我取完水回到原地时,已是斜月在天。月光之下,但见心兰平躺在杜鹃花树下,双目紧闭,面带笑意,月色如水,洒在她的脸上,身上,映得她恍如仙子。然而,此刻她的胸前,却正插着我交于她防身的那柄匕首,她的双手还牢牢按在匕首柄上!显然,她是为了不拖累我,才选择了这条自我了断的道路,为我换得一线生机。”
“我将心兰草草葬在那株杜鹃花树下,仗剑出谷,侥幸冲出了突厥铁骑的围杀,苟延残生。经了这一惨变,我决意与这些恶魔对抗到底,为心兰复仇,遂投入了伊吾明月宫,倾尽我平生所学,助明月宫构筑工事,演习阵法,共抗突厥。”
“投入明月宫后,我也曾想取出心兰的遗体重新好生安葬,然而当我回到这座小谷中,却发现谷内已生满了杜鹃花树,根本无法辨识心兰埋葬的确切方位。于是从此之后,每年的这个夜晚,我都会来到此地,为心兰吹奏她生前最喜爱的箫曲,陪伴她度过此宵,这便是我这十五年间,惟一的人生乐趣了……”
殷连城怔怔地望着纪若愚,心头一时间百感交集。但见纪若愚面色温柔,萧然而立,一任夜静月冷,风露侵体,情绪亦不禁受其感染,蓦然竟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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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个多情种子
来吸口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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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1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明月宫....心兰....为何首先想起来的是绝代双骄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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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0-21 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就在纪若愚为殷连城讲述往事,追思亡妻的同时,明月宫中亦有人在向钟放舟讲述另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人便是为宇文南擒去多日的秦之容,此刻竟奇迹般地逃回明月宫,急不可待都唤起钟放舟、契苾何力诸人,寻找纪若愚下落。
令众人不解的是,一向作息极有规律,每晚必按时回房就寝的纪若愚,此刻竟不在房中,甚至连整个明月宫中都不见他的身影,契苾何力无奈,只得调拨弟子往伊吾城的各处街巷城门查寻,自回议事厅中,将这一结果告知秦之容。
秦之容面色沉暗,叹道:“我原本希望不是他,可如此看来,只怕当真便是他……”
钟放舟心头涌出了一阵莫名的寒意:“之容,你说纪军师是……”
秦之容蓦地抬头:“纪军师已经暗中投靠宇文南,作了明月宫的内奸!这便是我今晚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实!”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秦之容讲述了自己这些时日中,特别是这一晚的经历:那日他被宇文南所擒,为他一路强挟,遁入城外乱山,童飞、谢开等早已在山中扎下营地等候。秦之容被宇文南封了重穴,囚入一顶装杂物的帐幕,原拟要遭到宇文南师徒的严刑拷问,未料数日过去,宇文南竟似全不在意他这等小人物,从不曾提审过问过他,除了看管帐幕的那名徒众职责所在,每日定时送饭送水外,其他所有人似乎都已将他忘记了。这对于秦之容而言自然是一件好事,他每日除了饮食睡觉外,便是心无旁骛地运气冲关,以求早日冲开被封闭的重穴,逃离魔窟。经连日运功,但觉内力已在丹田中一点一滴地汇聚,重穴上的封禁亦渐渐松动,情知要不了多久便可破关而出,肢体重获自由。
这晚正是秦之容冲穴的最后关头。自夜色初降时起,他便打坐在帐幕深处加紧行功,看守因见他连日来均无动静异状,亦早已松懈了看管,不再理会他,终于令他顺利打通了经脉,自行冲开了重穴。悄悄起身将帐幕割开一道裂缝,向外窥望,但见帐外正是月上中天,万籁俱寂,不见半个人影。
讲至此处,秦之容的声调陡转亢厉:“我正欲裂帐而出,忽闻得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当下不敢轻动,待得来人行至近处,进入我的视线之内,我方才发现,来者一个是宇文南师徒的走狗童飞,另一个竟是纪军师!童飞显然不知我被囚于此处,向纪军师道:‘此地无人,正是讲话之所,纪先生有什么欲告知主公的事宜,便在此处讲给我即可,我定会一字不差,转告给主公……’”
慕容璎忍耐不住在,一跃而起:“一派胡言!明明是你在诬陷纪军师!”
方说至此处,一名弟子匆匆奔入:“宫主,弟子奉何力师兄之命,在城中寻找纪军师,方才在守卫东门的弟子处得到消息,纪军师于二更时分出城,至今未归……”
钟放舟面色阴沉,转向秦之容:“说下去。”
秦之容定一定神,继续讲述后来的所见所闻:纪若愚决意投敌,不仅将五行诛天阵的关窍向童飞和盘托出,更将伊吾城、明月宫的多处秘密守御机关、部署一并泄露。秦之容在旁窃听,暗自惊心,待二人离去后,便迅速脱出帐外,溜出宇文南一伙的营地,寻得路径,辗转回到明月宫……
钟放舟对秦之容脱身的经过不甚关注,却对纪若愚泄密的内容十分重视,反复详细询问纪若愚透露的细节,面色确实越来越沉重。长夜将尽,东方发白,众人折腾了大半晚,此刻却仍毫无倦意,室内气氛凝重,几欲窒息。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种山雨欲来的安静,一人推门而入,竟是纪若愚:“宫主,何力,你们大家都在找我,莫非城中有大事发生?”
钟放舟淡淡地道:“城中无事,城外却有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
纪若愚“噫”了一声,正欲再问,秦之容在旁已自忍耐不住:“纪军师何必故作糊涂?昨夜你与童飞在宇文南的营地中会面,将伊吾城、明月宫的防务与五行诛天阵的关窍卖于宇文南,想必不会忘记得这般快罢?”
纪若愚怔了一怔:“此话却从何说起?”
钟放舟叹道:“纪军师,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行演戏?且不说你昨晚无故暗中出城,去向不明,便是之容方才讲述中,你泄露给童飞的各处机关埋伏、守卫部署,有一大半是他原本不可能知道的,只因偷听了这番谈话,便可说得丝毫不差,不知纪军师对此有何解释?”
纪若愚缓缓抬起头,转向钟放舟:“钟宫主,你可还记得,我跟随你有多久了么?”
钟放舟略一思索,道:“总该有十多年了罢?”
纪若愚凄然道:“到今天为止,正是十五年整。然而,在我投入明月宫的那一天,我却没能料到今日的结果,更不曾想到,宫主会为了一个投入明月宫不到三个月的后辈的一面之词,而怀疑一名跟随你十五年的老部属,老兄弟!”
钟放舟冷冷地到:“我可以相信你,只要你能给之容昨晚的见闻作出一个合理解释。”
纪若愚仰天长笑:“事已至此,我无论如何解释,宫主想必都不会相信了罢?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再作解释?不错,正是我贪生怕死,卖主求荣,将各处防务出卖给宇文南,如今事情败露,纪某自知罪孽深重,无意求取宫主宽恕,惟有一死而已!”笑声蓦地中断,他的身躯亦随之倒下,竟是将袖中暗藏的匕首插入了心口。
这一下变生不测,待众人上前查看时,纪若愚早已气绝。钟放舟与秦之容等原以为他会竭力为自己辩解,却未料他竟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自行了断,一时间是非莫辨,不由面面相觑,尽皆默然。
忽门外脚步声响。却是殷连城匆匆归来,方一进门,便为室中的惨烈情状惊住;“纪军师……他如何……”
契苾何力将殷连城拉至一边,低声向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殷连城越听越觉心惊。不待契苾何力讲完,便拉住秦之容:“之容,我且问你,你见到纪军师与童飞说话时,大约是什么时辰?”
秦之容蹙眉:“他二人最初现身时,正是月上中天,应是三更时分,后来他们又谈了大半个时辰才离开,想来应是丑时了。”
殷连城疾声道:“那么你当时可曾看清纪军师的面容?”
秦之容的面色蓦地变得苍白:“他们一直在阴影中行动,相距又远,我委实未曾看清,只是感觉身形与声音相似,童飞亦口口声声以纪先生相称,莫非……”
殷连城叹道:“这便是了。自昨夜三更时分直至清晨,纪军师确实在山中,但却非与童飞在一处,而是在一处山谷内伤悼他的亡妻!”当下便将夜间的见闻讲了。
秦之容怔怔地站在当地,口唇颤抖:“原来宇文南是故意放我逃脱,好利用我施展他的反间计,让我成为杀害纪军师的利刀……可纪军师明知这是宇文南诡计陷害,却为何不肯为自己辩白,反而要含冤自行了断……”
钟放舟面色灰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年:“纪军师的性情表面温文谦冲,实则决绝激烈,他为明月宫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效忠十五年,最终却蒙受这等冤屈与猜疑,以他的性情,自然无法忍受,将其视作莫大的不公与屈辱,以致走上这条绝路。说到底,设计陷害的人虽是宇文南,可亲手将他推上这条不归路的,却是我们自己……”
秦之容心头愧疚,颓然跪倒在纪若愚遗体前,泪水夺眶而出。殷连城见这位忠心耿耿的谋士竟落得如此结果,亦觉一片惨淡。
忽一个尖利高亢的女声在旁响起:“这才叫作猫哭老鼠,惺惺作态!昨晚童飞与假纪军师的会面,说到底也不过是所谓见证者的一面之词,原没有第二人看见,只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究竟是宇文南的阴谋设局,还是凭空捏造的故事,至于他本人是心智欠缺,中计受愚,还是早已屈膝投敌,有意构陷,更是只有他才知道了!”却是慕容璎不忿纪若愚蒙冤枉死,出言讥刺秦之容。
秦之容本就在深自负疚,闻得慕容璎这番尖刻言语,登时如同被人在胸口插了重重一刀,抬头环顾室中众人,一时竟感觉众人的目光中似乎充满了对自己的怀疑、鄙视、厌弃……霎时间一种被世界驱逐抛弃的绝望之感油然而生,蓦地明白了纪若愚自刎时的心境,昏乱之下,木然起身,踉踉跄跄地出门而去。
殷连城其时忙于与钟放舟、契苾何力一同整理纪若愚遗容,无暇理会身旁这些口舌闲话,待得整理完毕起身时,方发觉秦之容早已不在身边,心头暗暗浮起一阵不妙之感,疾步出门追寻,哪里还寻得到秦之容的踪影?来回兜了几个圈子,均不得要领,只得转入秦之容的房间内,亦冀寻找线索。
方一踏入房间,殷连城便惊得吸了一口冷气。原来,自从秦之容前次为宇文南擒去后,一直放在案上的金刀,此刻已经踪影不见,而原来摆放金刀的位置,却多了一张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殷连城上前展纸而读,但见字迹略显潦草,却仍不失清秀: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纪军师之事推根究本,虽为奸凶反间之谋,然之蓉亦难辞其咎。之蓉自知罪孽深重,惟效荆轲、聂政挥刀,以冀希望于万一也。
殷连城读罢,悚然而惊,但觉脊背发冷,汗毛倒立,一时间竟自怔在了原地,不知身在何处。直到契苾何力推门而入,行至他身旁,他方始惊觉过来。
契苾何力亦通汉文,取过羊皮纸观看,忽地叹道:“之蓉虽身为女子,但行事之刚毅执著,却胜于大多须眉男儿,她这一去原是含恨负气,孤注一掷之举,只怕是凶多吉少……”
这个秘密却是较秦之蓉出走之事更为令人震惊,殷连城但觉躯体唇舌一时都好似脱离了自己控制,拼力在齿缝中勉强挤出了半句;“你们却如何得知……”
契苾何力道:“我也是当日在陇山悬崖下救起之蓉时,才得知她的女子身份的。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我本人,便只有师父、纪军师与阿璎。因为之蓉被师父救醒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求师父和大家不要泄露这个秘密,特别不可教你得知……”
契苾何力后边还说了些什么,殷连城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心潮摇荡,情绪激震,一幕幕情景迅速自脑海中闪过:洞庭桃林中的春日初遇,含笑相谢;鸣镝山庄的劫后初逢,互怜遭际;西行路上的患难相扶,同历风雨;秦州城外的代己涉险,舍身相护;明月宫中的共习阵法,并肩为战……这些情景当时未觉如何,现今思起,却是无一不浸透着无限旖旎风光,深浓情意,可叹自己对这一切竟一直懵然不觉,连她名字的真实写法都不曾知晓,更从未将她当作女子看待……如今真相明了,她却偏偏负气出走,执行一件胜算及微,几乎必败必死的玉碎之谋,焉能使自己不悬心痛心?不过,此刻秦之蓉刚刚离开不久,如能及时寻到赶上,当可阻止她这一决绝之举……思及此处,再也忍耐不住,大叫一声,夺门而出,向城外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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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交柯之木本同形
殷连城不顾身后契苾何力的呼唤阻拦,一路发足疾奔,直冲入昨夜的乱山之中,将伊吾城远远抛在了身后。他不识山中路径,只是凭着自身直觉与一股意气向山深处硬闯,以冀在秦之蓉与宇文南师徒碰面前将其拦下,并告知她自己已明了她的女子身份与胸中情意……
然而,世事偏偏不从人愿,殷连城在山中乱闯乱寻了半日,看看日色已经偏西,秦之蓉的踪迹始终不见,而他本人经了这一番奔走,亦有些精疲力竭,饥火上涌了。
殷连城游目四顾,欲在周边寻些食物果腹,忽见路径前方长草摇动,一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似乎是兔獾一类的小兽,不由精神一振,循着它遁去的方向疾追过去。
沿着路径走向转了几个弯子,小兽终于又出现在殷连城的视线内,却殷相距过远,一时看不清是何类走兽,只觉其行动极为迅捷,远胜于寻常小兽,稍不留意便有被其甩掉之虞,遂拾起地上一枚石子,运足力道,向小兽后脑掷去。
那小兽奔行虽速,终究比不得殷连城挟满功力的飞石,看看避无可避,便要被击中,忽斜刺里白影一闪,石子已被轻轻卷落,小兽趁机攀上来人肩头,将大半个身子都藏在人的身后,只留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向外悄悄窥视着殷连城。
其时这白衣女子已与殷连城正面相对,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由一惊:“原来是你?你却为什么要追杀我的灵貂……”
此刻殷连城亦已认出了白衣女子,惊诧之余,更多的却是悲愤与恨怒,只觉得眼中似乎都要滴出血来。原来,这白衣女子非是别个,正是鸣镝山庄与金刀门的灭门凶手,宇文南的得意弟子江明珠!情绪正自剧震,陡闻得江明珠的问话,无疑更是火上浇油:“我不但要追杀你豢养的畜生,更要将你碎尸万段!”身形陡地拔起,连人带剑化作一道闪电,向江明珠飞扑而下!
“铮”地一声,却是江明珠见殷连城来势凶猛,亦拔剑格挡。双剑相交,殷连城终究功力较弱,立时被击得在空中飞了出去。然他斗志极盛,甫一落地,便即翻身复上,掌中长剑有如疾风骤雨,使的尽是不顾自身安危的抢攻招式,一则是因他此时心绪悲愤已至极处,出手间很少考虑后果,二则因他深知江明珠武功远胜于己,若正常交手,自己无论如何不是她的对手,惟有如此,方有机会拼得同归于尽。
江明珠见他不说缘由,一照面便下这等疯狂杀手,亦不觉暗自心惊,剑取守势,凝神应对,惟恐一个疏忽为其所趁。她真实武功原较殷连城为高,此刻守得又严密,殷连城攻势虽劲,一时却也奈何她不得。
殷连城一气攻出二十多招,虽拼尽全力,仍自徒劳无功,方才以斗志激发出的一股杀气不得宣泄,不禁为之一衰,招式间亦略现迟滞。江明珠眼光何等锐利,察知敌招有变,剑势立转,顺着殷连城剑招间的空隙疾插而入,借力一抹一挑,殷连城但觉一股刁钻之极的力道自剑身传来,手上再也拿捏不住,长剑脱手飞出,刚刚暗叫得一声“不妙”,便觉腰际一紧,动弹不得,竟是被江明珠趁势抢入,点中了穴道。
殷连城落败受制,绝望到了极处,反而忘却了恐惧,愤恨之情压倒了一切,言语间也索性甩了出去,全无顾忌:“江明珠,你为虎作伥,屠戮我鸣镝山庄、金刀门,侵袭明月宫,更害死纪军师,陷之蓉于不义,如此恶毒的女子,当真是世所罕见!今日我既已落入你的手中,早已不打算再活,但你须要记住,来日我必为厉鬼,生生世世纠缠你们师徒,令你们……”
话未说完,对面的江明珠忽一声惊呼,打断了殷连城的言语:“你可是说,你认识明珠?告诉我,她如今身在何处?”
这句短暂的言语便如一声闷雷,将殷连城当头一击,刹那间令他如坠云雾,不知所措,怔怔地忘记了开口。
“江明珠”洒然一笑,回手解开殷连城穴道:“少侠想必误会了一些事情。小女子名江明心,自幼随父为大唐朝廷效力,少涉江湖纷争,江明珠乃是小女子自幼失散的孪生妹妹,被不明身份之人盗去多年,屡寻不获,音讯断绝,天可怜见,今日在此塞外之地,教我得知了她的线索,万望少侠相告,小女子感激不尽。”
殷连城凝注江明心良久,终于察觉了她与江明珠的不同:二人相貌虽无差别,俱是风华绝代,雅洁出尘,气质却颇不相类。江明珠身上时时挟着一等冷漠无情的杀意,有如冬日冰霜,令人敬而远之;江明心气质虽亦为清冷,却是净素高华,令人再自觉保持距离的同时,不自禁地受其吸引,对其仰望向往,便似秋晚皓月一般。念及此处,复思起二人声音亦颇为不同,只不过方才狭路相逢,急怒攻心,一时竟未留意到此节。忆起当日大漠同行之事,心底更泛起一阵温馨感激之情:“江姑娘,前次黑风暴中承蒙相救,更受赠马之情,尚未相报,方才更因误会,多有冒犯,着实……”
江明心微微一摆手:“大家俱是出门行走之人,患难相助原属本分,亦不过举手之劳,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少侠若真着意此事,便请告之明珠的下落,即为最好的报偿。”
殷连城闻得她温文有礼的言语,不禁对之更增了几分好感,暗道:“这对姐妹形貌虽一般无二,善恶性情却大不相同……”思起与江明珠的新仇旧恨,怨愤之意又复泛起,索性不加掩饰,自金刀门、鸣镝山庄被灭门血洗讲起,一直到宇文南师徒党羽攻打明月宫,陷害纪若愚致死,激逼秦之蓉之身出手寻仇,将江明珠的行径一一指述出来。
江明心静静听着殷连城讲述,面色愈发凝重沉痛,半晌方长叹一声:“明珠失踪时尚不足五岁,想是当年为宇文南看中,盗掳而去,强收为徒,久在宇文南这魔头门下,耳濡目染,自然泯灭善恶之念,终致造下了这许多罪孽。殷少侠,据你所说,眼下知晓宇文南与明珠一批人马所在的,只有秦姑娘一人,我愿助你寻到秦姑娘,阻止她自寻死路,无谓牺牲,作为交换,希望将来你向明珠寻仇时,能够放过她一次,我这作姐姐的便感激不尽了。”
殷连城低头权宜良久,终于对秦之蓉安危的关注暂时压倒了复仇之念,勉强道:“倘若你能助我寻到之蓉,我可以应允你这个条件。但你切要清楚,我只会放过江明珠一次,能否落在我手中第二次,便要看她的运气了。”
江明心微微一笑:“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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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江明心向殷连城索借秦之蓉用过的物品,殷连城寻出秦之蓉留字的羊皮纸,交付于她。江明心唤出灵貂,只会灵貂闻嗅羊皮纸的气味,依气味追寻,自己则与殷连城紧随其后。
灵貂虽然嗅觉敏锐,然这一片山林着实太广,四处搜寻了三日,二人一貂仍然是在山中乱绕乱撞,毫无进展。江明心身上干粮充足,山中亦有多处水源,因此二人倒也无饥渴之虞。
这日早饭后,二人又随着灵貂大绕圈子,看看已是日近正午,搜寻仍不得要领,却是渐感口干舌燥,饥火上升了。恰恰就在此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阵潺潺的流水声,循声行近,却见一道清溪蜿蜒迤逦,自前方一座小谷中汩汩流出,水色颇为清冽可爱。二人行了这半日,正自口渴,骤见水源,俱是喜出望外,匆匆奔至溪边,各自掬水而饮。
殷连城一气饮了十几捧水,解了口中焦渴,起身长出了一口气。忽觉溪水入腹,带来的感觉竟不是清凉爽适,反而有一等灼热的激流自小腹间涌起,在体内乱冲疾走,而且愈转愈热,愈涌愈多,顷刻间全身上下每一分血液都滚烫得几欲沸腾,每一处肌肉都鼓胀得几欲炸裂,似乎有一种野兽般的欲望自体内升起,驱使着他直欲撕裂自身衣衫,寻处所在拼力发泄一番。无意中一抬头,却见江明心正站在自己面前,距离不足三步,面颊绯红有如桃花,一双秀目媚眼斜睨,仿佛要滴出水来,朱唇潮润,微微开启,将一阵阵急促而充满诱惑气味的气息直喷到自己面上,显是体内与自己有了同样的反应。
尚未待殷连城理清思路,江明心已“嘤咛”一声,合身直扑而上,紧紧抱住了他的身躯,双唇雨点般印上了他的头颈、面颊。
殷连城受了她的一扑之力,立足不稳,扑通倒地,连带着江明心亦随之一起倒下,二人抱在一处,滚作一团,身体各处部位不断摩擦触碰,使本就炽烈的情欲更如火上浇油般急剧膨胀,终于吞没了最后一丝理性,引导着他们做出了一场最原始的行动。
随着暴风骤雨的结束,那莫名而来,引发一切的迷乱激情也渐渐消散,二人并躺在一起,思及方才这场幕天席地的荒唐,俱感尴尬无比,眼光再不肯与对方相交,亦不好开口说话。
最终还是江明心挣扎着起身,行至水边,怔怔地望向溪中倒影,忍不住啜泣起来。殷连城虽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面容,然耳闻她嘤嘤不止的呜咽,目睹她频频抽动的柔肩,不由他不生出一等浓烈的怜惜与负疚之意,硬着头皮行至江明心身侧,嗫嚅道:“江姑娘,这溪水中必有药物,一旦误饮,即使人失却理性,方才之事,实非你我之过……”
江明心哽咽道:“我又何尝不知此中缘由?只是不论缘由为何,结果都是一样生米城炊,木作成舟,你们男子尚且不妨事,对我等女子便是毕生洗刷不去的耻辱,将来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带着这个污点孤寂一生……”
殷连城闻得这等凄恻言语,心头愈加不安,霎时间一股血气激荡,直冲脑门:“殷某身为七尺男儿,立身行事当以责任为重,今日之事虽属意外,然细究起来,殷某实难辞其责。如江姑娘不弃,殷某愿娶姑娘为妻,敬爱照顾姑娘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以偿今日之过……”
江明心幽幽地道:“婚姻大事,关乎终生,却是半点马虎不得。切不可为了一时意气,勉强自己承受原不愿承受之事,终致抱憾……”
殷连城大声道:“江姑娘可是信殷某不过不成?殷某一片心意,天日可表,姑娘如若不信,殷某现下便可立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殷连城愿娶江明心为妻,只要江姑娘愿意,我必与她终生扶持,相伴终生,绝不负心,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死无全……”
话未说完,一只温软柔腻的玉掌自旁伸出,封住了殷连城之口。殷连城愕然转头,正欲江明心泪痕未干,却满含着羞涩与欣喜的面孔相对。四目相对,江明心的玉颊上泛起了缕缕红晕,便如带露的梨花映着朝霞,妩媚嫣然,不可方物。
殷连城望着江明心的娇靥,亦有了几分心动之感,然心念一转,却更加思念起下落未明的秦之蓉来。论容貌、武功、出身,秦之蓉无不与江明心相差悬殊,然她与自己那份患难相扶的情谊,确实江明心所没有的。思及此处,陡地记起自己与江明心的婚约,不禁暗自自责:“殷连城啊殷连城,你既已与江姑娘订约,又有了夫妻之实,从今往后,心中便只能有她一人,对之蓉只得是朋友兄妹之情,万万不可逾越,否则便是天地不容了!”心意虽定,却还是禁不住自意识深处发出一丝失落与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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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相逢一笑泯恩仇
二人正自含羞相对,忽闻吱吱连声,竟是许久未见的灵貂自树丛中钻出,奔至江明心身前,绕着她疾转了几个圈子,旋即溯着溪水向上游直奔而去。
江明心面露惊喜之色:“灵貂寻到秦姑娘踪迹了,我们快追!”随在灵貂尾后,发足疾追。殷连城亦随之溯流奔去,心中于欣喜之余,又不禁有几分忐忑不安,不知在下一刻面对秦之蓉时,当如何令她理解并接受自己的选择。
溪流原不甚长,二人奔行未久,便到了流水的源头:一处约十丈见方,不大不小的潭水。潭水四周俱是直立的山壁,除了二人来路方向,溪流倾泻的出口外,对面山体亦有一处四五尺宽的小小缺口,只是草木掩映,看不大清楚其中情形。
殷连城挂心秦之蓉下落,抢上几步,当先而行,疾冲入缺口。但见缺口内空间狭窄,进深不过四五丈,便如一条浅巷一般。而“巷子”的底部尽头处,正自半蜷半坐着一名容色憔悴的女子,却不是殷连城日夜悬想的秦之蓉,而是他不共戴天的灭门仇人江明珠!
殷连城毫无思想准备,骤见仇人,禁不住恨怒交迸,热血上涌,直冲脑门,“呛”地一声,长剑出鞘,直指江明珠咽喉:“贱人,你却将之蓉如何了?如有半字虚言,休怪我剑下无情!”
一股柔韧而轻巧的力量搭上殷连城的剑身,将长剑卸处一边,旋即便闻得江明心清冷的声音在旁响起:“殷少侠,不要忘了我们此前的约定。”
殷连城瞿然记起前约,悻悻收回了长剑,退至一旁。忽闻江明珠“啊”地一声,惊呼了出来:“你真的是我的明心姐姐?我该不会是在做梦罢?”
江明心见她认得自己,畅快喜慰之余亦觉心酸:“明珠,这不是做梦,这许多年来,爹爹和我一直在找寻你,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得偿所愿,骨肉团聚……”伸手搀扶江明珠,却发现她不知为何人封了穴道,肢体僵木不灵。
江明心运指解开江明珠的穴道,紧紧拥住了她,胸中虽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与江明心相比,江明珠反而要显得冷静许多:“殷少侠,秦之蓉已离开此地,折返明月宫,未曾伤损得分毫,你不必再担心了。”
殷连城心头重压多日的一块大石终于放下,然疑惑谜团却越来越浓,乱麻塞胸,竟不知当先问何事。
却是江明珠长长吁了一口气,当先开口:“姐姐,殷少侠,我知道你们都有许多话要问,亦深知自己早已罪孽深重,命不久长,现下便将所有事情一并说于你们知道……当年我被宇文南抱走收为徒弟时,年纪尚不满五岁,能记住的只有自己与姐姐的名字……宇文南曾多次迫我改名,我坚执不改,但在其它事情上,我对他无不言听计从,直至半年多前,他派我出师屠灭金刀门、鸣镝山庄,率童飞西行收伏江湖黑道帮会,攻打明月宫,我也无不依令照办,不但因为他允诺我,事情办成后,便告知我的身份来历,更因我早将他当成这些年来身边惟一的亲人,令我最为敬重的师长……然而,前日明月宫战败后,我终于认清了他的本性……”
随着江明珠的讲述,一件件惊心动魄的秘事渐渐浮现出来:江明珠前次在明月宫受挫折于五绝诛天阵,铩羽败归,苦思破阵之法不得,惟有致书传讯宇文南,向其求援,不想此间体内经脉发生剧变,尽数逆转紊乱。细细推根溯源,却是多年来宇文南为使其武功速成,不惜为其服用各种猛烈药物,催动功力增长,虽武功进境一日千里,却也使药物毒性在体内日积月累,留下了隐患,终于于此时发作,反噬自身。数载剧毒一朝爆发,其惨痛之状可想而知,非但日日夜夜受尽煎熬,五内如焚,连自身的功力也在这一波接一波的侵蚀中消损,终至全失。待宇文南前来,见她的武功已无恢复可能,遂认定其再无利用价值,竟不顾多年抚育之情,将之弃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只顾与童飞和新归附的一班爪牙羽翼策划攻打明月宫事宜,却再不令她参与其中,直将她当作多余人一般。前次宇文南在五绝诛天阵中受伤吃亏,江明珠闻讯前往探视,宇文南竟冷言相拒,避而不见,这使得江明珠对其彻底绝望,彷徨数日,终下决断,向宇文南递函辞行,决定扶病忍痛只身出走。未料出走前夕,宇文南忽遣人赐酒一壶为其饯行,江明珠只道宇文南对己尚有余情,欣然欲饮之际,却被贴身侍女看出可疑,抢先代饮,当即面容变形,七窍流血,毒发身亡。江明珠惊怖于宇文南的心肠手段,对其转为切齿仇恨,索性为侍女换上自己的衣饰,李代桃僵充作自己的尸身,自己则悄然远遁。
叙及此处,江明珠长叹一声:“到了这步境地,我深感已被所有人背弃,而自己亦已失去了一切,这等心灵上的苦痛,却是较身体之痛更为煎熬。然而令我未曾想到的是,我离开营地未久,谢开竟然尾随而来,自称感我知遇提挈之情,愿一路追随照料。我当时只道他是好意,未料竟是宇文……宇文南看破替身本相,令他前来追杀于我的,他乃是包藏祸心,此行只为试探虚实,伺机下手。待我行至此处,他已知我武功尽失,全无反抗之力,遂在饮水中暗下了合欢散,骗我喝下……”
殷连城与江明心同时失声惊呼,二人均对溪水中催情药物的来源有了隐约猜测。
江明珠续道:“其时我为药物迷失本性,正自危急,秦之蓉忽在此地现身,出其不意封了我的穴道,挥刀力战,暂时逐退谢开,又以冷水将我泼醒,对我道,他本是为向我师徒寻仇行刺而来,不想竟撞上这桩不平之事。他生平最恨的便是男子以下作手段欺凌女子,因此我虽是他必欲杀之的仇人,也须得先救我脱了这场危难……”
江明心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斜睨了殷连城一眼:“想不到你的秦姑娘还有这等武功,这等风范。”
殷连城面上一红:“她向来是这样的。只不过她的上乘武功习练未久,急切间只怕尚难胜过谢开……”
江明珠“嗯”了一声:“看不出她使用如此沉重的金刀,竟是女子之身。当时她的金刀运使得的确不是十分纯熟,至多只能与谢开战成平手,亏得占据了此处的有利地形,方勉力击退了谢开的数次来犯,一连撑持了大半日光景。我见她以仇人之身,如此竭力回沪于我,于心愧疚,遂在最后一次交手时,出言指点她出手方位诀窍,她终于心头顿悟,武功精进了一层,一刀将谢开劈入水潭,沉尸波底……”
江明心与殷连城对视一眼,终于明白了溪水中合欢散的来源:谢开沉尸潭中,他身上必然还有余下的合欢散,自是溶入潭水顺流而下,不想却误打误撞,成就了二人的风流之事。由此推断,秦之蓉力诛谢开的时间应距现下未久……
殷连城忍耐不住,截口道:“之蓉离开此地是什么时分?”
江明珠的声音渐转微弱:“将近一个时辰了。她诛杀谢开后,提刀行至我面前,将金刀举过我的头顶,却迟迟不肯下劈。我受不住这等心志上的折磨,便催促她速速动手,未料她竟长叹一声,收回金刀,自言在金刀门下侵染日久,秉承薛门主的侠义之训,是绝不能伤害一个已失武功,全无抵抗之力的弱女子的,只得将我抛在此处任我自生自灭,她自去寻宇文……宇文南复仇。我知她的武功虽有进境,然孤身对抗宇文南,实与送死无异,索性编造言语,诓骗她道,宇文南已定于今日正午攻打明月宫,她果然听信了我的言语,匆匆离去,现下应是已回到明月宫了。”
江明心向殷连城微微一笑:“你的秦姑娘已安然无恙,你可以放心了。”
殷连城颇感尴尬,一时间亦不知当说些什么。却见江明珠挣扎着向他招手,遂按剑行至她身边。
江明珠面色惨白如纸,双眸黯淡:“殷少侠,我屠灭你鸣镝山庄与金刀门满门,自知双手血腥,罪孽深重,亦知你恨我极深,必欲杀我而后快。现下我已见到了亲人,再无遗憾,便请你一剑将我杀了,了却你的仇恨,也洗刷了我的罪孽,”复转向江明心:“姐姐,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妹妹,还希望我走得安心,便请不要再阻拦殷少侠!”
殷连城手中长剑缓缓举起,又缓缓放下,如是往复了数次。自鸣镝山庄灭门以来,他曾无数次想象过手刃大仇的情形,却未料到此刻竟要杀死一名全无武功的弱女子,以实现自己的复仇目标!身当此境,他终于明白了秦之蓉一个时辰前的彷徨心绪,而多年来名门侠义之道的本性亦使他作出了如秦之蓉一样的决断:“之蓉不愿杀害无抵抗之力的人,我也是一样。你若真有心忏悔,从今往后洗心革面,跟着你姐姐好生做人,我们之间的怨仇便算是了结了。”
江明珠忽展颜一笑,那笑容竟是前所未有的欢畅与灿烂,却透着落英晚霞般的凄美:“多谢殷少侠成全。小女子体内积毒为合欢散催长药力,此刻已尽蚀五脏六腑,命在顷刻,无药可救。殷少侠既肯不念旧恶,说出这等宽恕言语,小女子终于可以放下罪孽,了无牵挂而去……另有一件秘密,却是至关紧要,我本欲告之秦姑娘,然她匆匆离去,无暇听我开口,现在便说给殷少侠,望殷少侠谨记于心,来日寻机击杀宇文南……人人都道宇文南的武功深不可测,事实上他也和其他习练邪派武功的高手一样,身上有一薄弱之处,略有伤损,即有性命之危,这也是我与他多年相处,依他的习惯猜测而知……他的罩门位置就在左腋之下,来日与他交战,若突破此处,便可生死立决!”她一气说了这许多话,终于支撑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身躯亦随之委顿了下去。
江明心见她面上已为黑气笼罩,呼吸微弱,身形颤抖,知她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分,不禁悲恸不止。但见她口唇翕动,似犹有言语,遂侧耳凑至她唇边细听,却是:“我死后……将我火化……骨灰带回中原……了却罪孽……”
江明心甫听得此处,忽觉江明珠语声骤断,同时在自己怀中的身躯陡然一沉。心头一惊,低头看时,却见江明珠已经气绝,面容平静,一如生人,颊边唇角犹似挂着一丝未曾消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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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12 17: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殷连城与江明心折取草木,积成柴堆,将江明珠遗体火化了。江明心待火焰燃尽后,自余烬中寻拣骨灰,包裹收起,默立无语,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殷连城站在她身旁,心中虽不至悲伤,却也全无喜悦之感,亦寻不出合适的言语来讲,一时间谷中只有流水的潺潺之声。
蓦地半空中一声清唳,划破了天地间的寂静。随着唳声,一只海东青闪电般盘旋而下,落在江明心肩头。
江明心解下海东青足上缚着的帛片展阅,面色渐渐凝重,转向殷连城:“殷少侠,事态有变,我们速速离开此地,不可再作耽搁。”
殷连城心头悚然一惊,疾疾应了一声,随着江明心向谷外行去。路上江明心方告之殷连城帛书内容:书中所述并非殷连城所担心的明月宫战事,而是有关西域诸城政局的另一件要事。西域昭武九姓中实力最雄厚的典合城主康艳典为御突厥侵扰,兼慕大唐文物威仪,于日前遣使入长安,表奏高祖李渊,主动纳土归附,李渊未知其诚意如何,遂遣江明心为密使,率一队大内高手先行出塞查看接洽,回奏朝廷,再作计议。江明心等已于数日前抵达典合城,并与康艳典会面,康艳典为表归唐诚意,将城中相传数代的至宝和田玉马连同表文一并献上,交托于江明心一行,由其带回长安,促成归附之事。然而,就在江明心彷徨荒山的几日间,和田玉马竟被某不知身份之人劫夺,去向不明……
殷连城一向僻处江湖,对这些国家政事并不甚明了,亦不知当如何着手处理。江明心见他如此,却也不勉强他插手,二人议定:出山后各行其事,江明心去追查和田玉马下落,殷连城则只身回援明月宫,待玉马之事有眉目后,江明心便往明月宫寻殷连城回合,再定下一步计划……
殷连城与江明心分手后,疾疾折往伊吾城。愈接近伊吾城,他的心绪便愈加动荡不安:这一段在荒山中的时日,虽然不算很久,却令他有一等恍如隔世之感。这些经历使他作出了几项重大转折,然而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向明月宫众人讲述这些事情。特别与秦之蓉尚未正式开始的恋情,竟然以这等出人意料的方式夭折终止,更使他心中充满了失落、伤感与愧疚,全然不知当如何面对。虽有心远远逃开,再不回明月宫,然宇文南的威胁尚未消除,战事随时可能爆发,自己势不能置身事外,须得与众人一起担当……伊吾城渐渐在望,他心中愈发混乱忧闷,大有一等“近乡情更怯“之感。
伊吾城矗立似铁,巍峨依旧,一如殷连城初临城下之时,然而,此时的城头与门前却横七竖八地倒着数十具尸身,城墙上亦溅满了斑斑鲜血,令人触目惊心。从服饰上看,死者中部分是明月宫的弟子,另外一些则是童飞、谢开等所统领的党羽。
殷连城见此惨状,情知明月宫已生剧变,心头既悲且恐,提气掠进城门,向明月宫方向疾奔。越接近明月宫,街路边倒卧的尸身越多,许多甚至还保持着刀剑互斫,同归于尽的姿态,更可见到处处被毁的机关防具,有些铺路街石上的血迹尚未完全干涸,这反而令殷连城略略松了口气:看来,这场大战的时刻未久,甚至可能还未完结,自己尚有增援明月宫的机会……
殷连城的这一猜测很快便得到证实了。伊吾城虽已为宇文南攻陷,明月宫中的战事却争斗正酣。童飞率领一众心收罗的匪类盗党,与明月宫众弟子混战,廊柱下、院落间、堂舍内,处处都有人厮杀,随时可见白刃溅血,颅破肢断,嘶呼声,惨叫声此起彼落,好好一座琼宫玉阙,竟生生变作了修罗屠场。
战况最激烈的所在,则是明月宫正殿。钟放舟刀剑互持,统率契苾何力、秦之蓉、慕容璎三人,结成不完整的五绝诛天阵,将宇文南围在核心激战。正殿四壁挂着许多镜子,可随时捕捉宇文南的身形变幻,使众人可及时作出反应,封挡住他的去势;宇文南更早被淋了一身水湿,妖火、毒水、迷尘、幻雾一类邪术亦无从施展,尚能运使的已只余下一双长袖;看似五绝诛天阵占了优势,然此刻朱雀之位空缺,全仗钟放舟施展身法,勉强兼顾,更少了精通五行阵法的纪若愚在旁主持全局,统揽进退,阵法的威力显然大不如前,在宇文南一双长袖压逼之下,渐渐捉襟见肘,破绽频生。
宇文南见五绝诛天阵已现衰败之象,精神大振,双袖加紧,狂飙翻卷,场中顿时如同起了一阵巨大的风暴,契苾何力与秦之蓉首当其冲,抵不住席卷而来的重压,身形不稳,踉跄后退。
宇文南狞笑一声,身形一转,右袖又向慕容璎面门拍去。慕容璎在阵中与宇文南交战许久,本就惊怖于他神魔鬼魅一般的武功,此刻受其正面攻击,愈加惊惶失措,不知该如何抵挡。慌乱间眼角一瞟,发现宇文南肘下似乎尚有空隙,当下顾不得许多,惊呼一声,抱头拼力一蹿,居然毫发无伤地自宇文南肘下钻了出去。只是这样一来,她的身形已在丈余开外,远远脱出了五绝诛天阵的范围!
此刻契苾何力、秦之蓉被击退,慕容璎逃遁,本就残缺不全的五绝诛天阵就此分崩离析。只余下钟放舟孤身面对宇文南的咄咄攻势,显见独力难支,宇文南每拍出一袖,钟放舟便要后退三五步化解敌锋,宇文南仅仅挥了三袖,他的背心已触及墙壁,再无可避。
钟放舟背心一凉,知已至最后的绝地,绝望之下,索性将心一横,刀剑交剪,左右一错,化作两道电光,向宇文南左右胸腹同时划下!这式“日月经天”却是孤注一掷的赌命招式,只因此招一出,自家前胸将毫无遮挡,完全暴露在敌手面前,等于是将自己推向死亡的边缘!
钟放舟以命作赌的招式果然凌厉,饶是身法如同鬼魅的宇文南,亦未能完全避过这雷霆一击,“嗤嗤”两声轻响,他双肋血光迸现,各多了一道一指许深,半尺余长的伤口,颇为骇人。
然而,“日月经天”的锋芒亦不过至此而止,因为,宇文南的双已抢入中宫空门,笔直如矢地正击在钟放舟胸前!原本柔软的长袖,此时却变得钢杵铁棒也似,击出的力道何止千钧,但听得看喀喀数声,钟放舟双侧肋骨尽断,身体却被宇文南的双袖紧紧按在墙上,直挺挺地犹自不倒。
宇文南一击得手,正欲再加力道,将钟放舟一举击毙,忽觉左右两侧同时有黑影闪动,随即双臂一紧,竟是被二人一左一右牢牢抱住,本拟追击钟放舟的后力一时竟施展不出。低头看时,却见抱住自己双臂的非是别人,竟是先时被自己击退的契苾何力与秦之蓉,不觉颇为着恼,“哼”了一声,双臂运力,重重一挥,登时将二人如两只断线风筝一般,远远甩了出去,直至身体撞上了两侧墙壁,才跌落下来。幸而宇文南双肋受伤在先,震脱他们时未能全力尽吐,否则他二人直接承受宇文南一臂之力,不死亦要重伤!与此同时,钟放舟的身躯软软地自壁上滑落,委顿在地。
宇文南见钟放舟伤重不治,契苾何力等或被击倒,或已败逃,明月宫大势已去,倾毁只在须臾,多年大仇终于彻底偿还,心中之快意得意着实难以言表,但觉整个人都飘飘膨胀起来,禁不住仰天大笑,宣泄狂喜!
然而,笑声方自发出一半,忽觉左腋、前胸同时剧痛,低头看时,竟是一柄长剑钉入了自己最薄弱的部位左腋,自体内刺穿了心口,透胸而出。勉力回头看时,却见出剑偷袭者不是别人,正是匆匆赶回的殷连城。依他的功力修为,原决不致为殷连城所趁,然他方才将大部分注意力都用来监视钟放舟,又因契苾何力与秦之蓉的牵制,使得至关重要的左腋暴露,兼之得意过度,未能及时弥补破绽,终于令得殷连城抓住时机,一击而中。
宇文南回手抓住胸前透出的剑尖,缓缓转向殷连城。殷连城但觉一股大力沿剑身传至,半条臂膀随之酸软,当下不自觉地放开了手,惊抬头时,正与宇文南血红的双目相对,一时间竟骇得有些呆了。
宇文南紧紧按住胸口,一股血流自他口中不断流出:“小子,是谁告诉了你这个位置……”
殷连城此时胆气已恢复了些,闻得此问,索性抬头挺胸,大声道:“宇文老贼,你行恶无数,可还记得那被你毁了一生的江明珠么?这便是她留给你的报应!”
宇文南怔了一怔,随即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本座纵横一生,杀人无数,想不到竟落得如此下场!但有一点你必须记住,本座并不是栽在你的手下,而是死于逆徒的出卖,本座和上次在秦皇陵一样,绝没有真正战败,而且永远不会败!”狂笑声中,长袖再次卷起,向殷连城当头拍落,这一击封住了殷连城的所有退路,令他虽看得分明,却无从躲避。
看看殷连城已是在劫难逃,忽一道黑影自旁侧疾掠而至,重重撞在宇文南背心。宇文南已受致命重创,全部余力都运在袖上逼杀殷连城,对这突如其来的撞击竟然全然无能抗拒化解,闷哼一声,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斜斜跌了出去,那原本拍向殷连城的一袖也随之偏转了方向,竟正正击中了自己的胸腹。这一袖乃是他的全力一击,连他自己也无法承受,但觉五脏六腑同时剧痛,亦不知被击成了多少碎片,随即眼前一黑,一切知觉自此全部终止。
殷连城自宇文南濒死一击下侥幸逃生,此刻眼见这魔头伏诛,知明月宫终于狂澜既挽,转危为安,顿觉浑身上下仿佛虚脱了一般,衣衫已被冷汗湿透。抬眼望去,却见对面那舍身撞开宇文南,为自己解围之人,正是秦之蓉,目中满是关切之色,犹在灼灼望着自己。二人目光这一相对,殷连城的种种心绪烦扰又被激起,一时间忽喜忽忧,纠结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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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一直觉得明月宫应该有高层叛徒啊,要不然那些机密玩意BOSS怎么知道?
来吸口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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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轻薄桃花逐水流
宇文南浴血倒毙的惨状,殿外激战的双方均看得清清楚楚,因过于震愕,出手竟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片刻的停顿。
蓦地,一声惊叫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尊主死了!”这一声却是一名宇文南的党羽所发,话未说完,他手中的单刀已“呛”地一声落地,人也甩开与之对战的明月宫弟子,转身向外飞逃。这一行为无疑极富传染性,仿佛就在顷刻之间,“尊主死了”的声浪已此起彼落,连成一片,一众宇文南党羽争先恐后地夺路而逃,场中一片混乱。这些党羽原都是江湖中的匪类小人,日前为江明珠、童飞以武力强行收服,慑于宇文南师徒威势,才不得不奉其为主,供其驱使的,此刻江明珠失踪,宇文南暴亡,他们头上威压已去,自不会再为死人卖命,此刻只想着各自逃生保命为要,一时间人人豕突狼奔,阵势登时溃散。
众明月宫弟子方才与他们血战良久,自伊吾城外一直退到城内,直至收缩至明月宫这最后的阵地,苦心布下的各种阵法机关一路多被摧毁,同伴更是伤亡惨重,此刻战局终于逆转,众人自是不肯放过这痛打落水狗,复仇泄愤的良机,于是各挺兵刃,奋力追杀。
正混乱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忽自殿内响起,压过了场中各种喧嚷:“宫主有令,穷寇莫追。这些走卒也是受了宇文南师徒挟制,身不由己,只要他们立誓不再与明月宫为敌,便放他们走路,不必阻拦。”却是契苾何力已将奄奄一息的钟放舟扶起,一边运功为他度气疗伤,一边向众弟子传布指令。
一众宇文南党羽正为明月宫弟子逼得狼狈不堪,骤闻此言,登时如聆玉旨纶音,不由大喜过望,除少数仍在溃逃者外,人人均跪地叩拜,赌咒立誓不迭,场中的喧嚣犹胜方才激战之时。
一片讨饶乞命的混乱中,却有一人的表现不同于其他人等,正是童飞。他自知追随宇文南多年,身份不同于其他新近归附党羽,且此番随他师徒一路征伐,在金刀门、鸣镝山庄与明月宫均积下了累累血债,绝不可能如其他人一般得到轻易宽赦,因此低头缩身在人群中避了片刻,待得看准了出口方位,趁明月宫众人尚未注意到自己,蓦地凌空一个转折,疾掠而出,自忖只要掠出了眼前这道院门,便可顺利脱身了。
然而,身形方自掠出一半,便觉眼前黑影闪动,一人已抢先一步,抄起地上一柄长剑,堵在了院门之前,竟是面色苍白,长发散乱的慕容璎。斜阳映照之下,她目中似乎射出了森冷而狂乱的光芒,与长剑上的寒光相映生辉。
童飞的去势为慕容璎掌中长剑封住,没奈何身形一沉,,硬生生自半空中折转落下,与慕容璎正面对峙:“慕容姑娘,为何阻住我的去路?如果为了你自己考虑,童某劝你还是尽早让开的好……”
慕容璎银牙紧咬,声音已经嘶哑:“奸贼,你也是害我师父与纪先生,倾毁我明月宫的帮凶,今日我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不会放过你!”长剑一挺,疾风骤雨般向童飞抢攻过去。
童飞挥剑格挡开慕容璎的一气十几剑,微微冷笑:“不知慕容姑娘这样急着取童某性命,却是为了给师门复仇,还是为了阻止童某说出一些对自家不利的事情?”
慕容璎一言不发,长剑攻得越发急了,使出的渐渐都是些进手招式,对自身全然不加防御,竟尽是同归于尽的拼命式打法。童飞武功虽较她为高,面对这等只攻不守的疯狂凌厉攻势,一时间却也奈何她不得。
其时众弟子发现了这边的激斗,纷纷各持兵刃,包抄过来,对童飞形成了合围截击之势。远处的殷连城与秦之蓉亦被惊动,使他二人不约而同地思起鸣镝山庄、金刀门覆灭的惨状,以及西来所见童飞的种种恶迹,桩桩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头,大起同仇敌忾、除恶务尽之念,二人对视一眼,身形同时掠起,亦加入了围攻童飞的战团。
论真实武功,殷连城较童飞相差不多,秦之蓉自得钟放舟指点金刀门武功精髓以来,武功进境迅速,又经了几次生死恶战的磨砺,此际武功较殷连城、契苾何力虽仍有所不及,却已超越于慕容璎之上。这两名生力军一加入战团,加上原有的慕容璎与众弟子合力,童飞已是败势尽显,无路可走,顷刻间身上已添了十几处伤口。
童飞自知此番已是在劫难逃,绝望之下,竟然仰天狂笑起来:“你们可否知道,慕容璎为何定要取我性命?我现在便可告诉你们,她这样作不过是为了掩盖一个秘密,那便是……”
话犹未了,慕容璎掌中长剑已贯穿了童飞的心口。童飞口中鲜血狂喷,身形摇摇如风中之烛,却仍拼尽全力,吐出了最后几句话:“她的身子早已归我所有,明月宫防务正是她暗中泄露给尊主,陷害纪若愚之计亦与她脱不开干系!”
最后一场厮杀亦就此终止,然场中的气氛却较先时更为紧张,殿内院中所有人的目光均集中在慕容璎身上,周遭一片寂静,连各人的呼吸之声都隐约可闻。
慕容璎面如死灰,目光呆滞,抬头望向殷连城与秦之蓉:“我知道,你们有许多话要问,许多事想知道,我现在便将一切都告诉你们,方才童飞所言,句句都是事实……”
此言一出,场中众人尽皆哗然。慕容璎却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双目空洞,顾自梦呓般道:“还有许多你们不知道的秘密,现下也到了该说出来的时候了……当日在小堡镇外,我第一眼见到殷少侠时,我的一颗心便已给了他,因此在误会他是宇文南、江明珠一党时,我会这般愤恨……后来误会消除,我们共同习练五绝诛天阵,每日在一处耳鬓厮磨,并肩进退,原以为是极好的亲近机会,可他偏偏不大理会我,却与处处不及我的秦姑娘那般亲热,我忍不住,便寻机刁难折辱秦姑娘,可他却为了秦姑娘与我翻脸……我不明白,秦姑娘她究竟有什么好处,又是哪一点能胜过我……”
殷连城终于按捺不住:“不错,当时之蓉的武功、容貌、出身等均不及你,可她至少有一件事情远远胜过于你,她对金刀门、明月宫始终忠贞不二,不会暗中与敌人私自勾结,更不会背叛出卖自家师门!”
慕容璎身躯一颤,泪水涔涔而下:“我知你现在恨我极深,也知我的罪孽着实不可饶恕,但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作一切皆不是出自本心……当日江明珠被五绝诛天阵击退后,久未来犯,我心生大意,只身私自出城往小堡镇采买胭脂,不想途中遇见童飞,为其所擒,更被他与谢开接连玷污多次,又被带到宇文南面前……宇文南以此事为把柄要挟于我,我因不愿让你知道这等羞耻之事,只得将城中各处机关防务与五绝诛天阵的枢纽关窍一并供出,连同纪先生每年九月十五之夜均要出城的习惯,也是我过去偶尔发现,此番告之宇文南的……不想宇文南自视甚高,闻知五绝诛天阵的威力神妙,竟起了只身与阵法单挑争胜的念头,为防一人之力难抗此阵,预先令我须在要紧处缓一缓手,为他留出抽身回撤的空隙,我受他要挟,不敢不从,却也求他一旦得胜,一定要留下师父与你的性命……宇文南一人之力确是无法攻破五绝诛天阵,全赖我暗中收手,方始得到机会出阵,更趁机掳走了秦姑娘……后来的反间毒计、纪军师惨死原非我始料所及,但为了避开嫌疑,保全自身,我只能将内奸的罪名扣在秦姑娘身上,终于越陷越深,不可自拔……师父终究为宇文南所害,明月宫亦受重创,这些都是我的罪孽,我自会赎罪,但你一定要相信,我从未害过你,出卖过你,过去不会,将来也决计不会……”言至此处,长剑蓦地一回,刺入自己小腹,对穿而过。
殷连城惊呼一声,抢步上前,扶住了慕容璎委顿倒下的身躯。慕容璎小腹鲜血泉涌,染红了半边衣衫,面容亦痛苦得极度扭曲,目中却露出喜悦之至的神色:“殷少侠,我当真……当真是在你的怀中么……能得你这样亲近,是我一直以来最大的夙愿,如今梦想成真,我好欢喜……”
殷连城原本已恨慕容璎极深,然此刻见她如此,对她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等怜悯之意:“你也是误中奸计,受人胁迫,身不由己的可怜之人,我答应你,一定会这样抱着你,直到最后……”
慕容璎嘴角牵动,勉强微微一笑:“既是如此,我便求你最后一件事……再给我一刀,让我走得痛快一点,不要再受这些痛苦……”
殷连城低头俯视着慕容璎的痛苦痉挛,硬起心肠拔出匕首,用尽全力向她的心口插下。
慕容璎低低惨呼了一声,便再也没有了声息,就此气绝。在最后的时刻,她的面容终于复归平静。
秦之蓉在旁目睹这一变故,闻得这许多惊心动魄的秘情,一时间心绪震荡,怔立当地,恍如木塑。这些时日以来,她多次为慕容璎挤兑羞辱,更曾一度为她诬指为陷害纪若愚的凶手,早已对她厌憎之极,然此刻亲见她的内奸身份揭开,饮剑伏罪,心底却偏偏全无快意之感,反而泛起了几分隐隐的伤怀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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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3-19 21:59 | 显示全部楼层
果然啊···
不过又死个妹子,好可惜。
来吸口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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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3-24 15: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  却道故人心易变
其时钟放舟已在契苾何力扶持之下勉强坐起,将场中种种变故俱看得分明,见得慕容璎这等收场,亦自怅然,然面色只微微一转,旋归平静,挥手唤殷连城与秦之蓉过来。
殷连城跪倒在钟放舟面前,见他口角溢血,目光涣散,面露死色,知他受此重创,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时刻,便是神仙也无力回天。但思起他为抵御宇文南寻仇,二十年来穷尽心力,费尽辛苦,到头来仍是与殷乐山、薛宣怀一般,终究未免此劫,不由为他感到深重的悲哀。
钟放舟见得殷连城面上戚容,知他心中所想,反露出了微微的笑意:“殷贤侄无须伤感,人生百年,终难免一死,所争不过早晚而已。我已年过花甲,该经历的都已经历过,乱世争雄,塞外创业,这一生已经较绝大多数人都精彩得多,此刻便是死,也没什么再多遗憾……如今让我欣慰的是,我虽伤重不治,却终于消灭了宇文南这恶魔,保住了明月宫一脉,没有入鸣镝山庄、金刀门一般彻底覆灭……”言至此处,再也抑制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契苾何力轻抚钟放舟心口:“师父,事情都过去了,你且歇歇……”
钟放舟轻轻摇头:“我不能歇,因为很快我便会永远歇息了……何力。这些年来,明月宫之创建光大,原是借了你伊吾铁勒一族之力,我去之后,明月宫便由你接掌,将来你既为城主,又为宫主,切要挑好肩上这两副担子……”
契苾何力心头剧震,含泪下拜,自钟放舟手中接过了象征宫主身份的白玉明月令牌。
钟放舟眼光一转,复落在殷连城与秦之蓉身上:“殷贤侄,之蓉,此番宇文南来侵,明月宫全赖你二人千里冒险传讯,方得有所准备,未曾被其趁虚攻破,这段时日与宇文南一党交战,你二人亦出力不少,最终力挽狂澜,诛杀宇文南也是你们所为。明月宫得免倾覆之祸,你们居功至伟,现下鸣镝山庄与金刀门已毁,你们也已无处可依,便留在明月宫作左右护法,辅佐何力重整明月宫……”
秦之蓉出身微贱,骤得钟放舟以此高位重任相托,心中全无戒备,一时间情绪激荡剧震,竟自有些呆了。怔了片刻方回过神来,呐呐道:“宫主,我不过是一介仆役,武功平平,心智愚钝,只恐难当此任……”
钟放舟轻轻摆了摆手:“之蓉,你要记住一句话,王侯本无种,我在少年之时,亦曾为人作过车夫杂役……至于武功,我已将金刀门武功精要尽数传授于你,你的路子秉性原极适合金刀门武功,只要依法诀勤加修习,五年便可大成……事实上,出身、武功乃至心智,都不是最重要的,意志坚忍,百折不回才是执掌门派的首要要求,在这一点上,你已经远远胜过了绝大多数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够胜任这个位置……”
秦之蓉见钟放舟如此信重自己,郑重托付,不由悲喜莫名,激动不已,情不自禁地下拜叩首,声音亦有些嘶哑:“之蓉必不负宫主重托,定将尽心尽力辅佐何力师兄,死而后已。”
钟放舟面现欣慰之色,缓缓点了点头,复转向殷连城:“殷贤侄,你的意思呢?”
此刻殷连城心中正自思绪交战,摇摆不定:鸣镝山庄已经倾覆,他在大唐境内再无一个故识,依他的真实本心,自然是不愿孤身重返这伤心之地;而这些时日以来,他殚精竭虑保卫明月宫,几番出生入死的恶战下来,早将明月宫当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更与宫中众人结下了生死与共的患难情谊;最重要的是,他最在意的秦之蓉已答应留在宫中担任护法,同样吸引着他留下……然而,先时对江明心的承诺牢牢铭刻在他的心头,恍如一道敕令般时时约束着他,提醒着他,无论于情理还是于责任,随江明心回大唐才是他惟一该走的道路……情感与理智激烈碰撞,心绪一片混乱,紧张程度更超过了方才生死剧斗之际,汗水自额上涔涔而下,一时竟不知当如何回答钟放舟。
秦之蓉见殷连城怔怔地久未回应,不禁有了几分焦虑,以手肘碰碰殷连城,轻声道:“殷大哥,你在大唐已经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还是……”
殷连城骤然惊觉,刹那间信义与责任感压倒了一切:“钟伯父,小侄保证,在有生之年,必全力守望卫助明月宫,但有事故,定不辞一切危险劳苦,便是刀山火海在前,也必舍命力保明月宫周全。然小侄生于大唐,长于大唐,终究要归于父母之邦,不便在伊吾久留,确实要辜负钟伯父期望了。”这些话是他要紧牙根一气说出的,说话时尚能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思想,待得说完后,方感觉胸口空荡荡地,仿佛一颗心被生生剜去了一般。
钟放舟喟然一叹;“也罢,人各有志,殷贤侄且好自为之。何力,之蓉,今后明月宫便交付于你们,你们切要好好地……好好地……”一句话未说完,身体骤然一沉,竟自溘然长逝。
其时宇文南带来的党羽早已死的死,逃的逃,明月宫中只余下了一地死尸与劫后余生的弟子。契苾何力指挥众人清理战场,装殓尸身,俨然已有一派宗主风度,殷连城与秦之蓉在旁协助,一切居然井井有条。
明月宫这一战的规模与损失均远胜以往,所有人一起出力动手,也用了足足三日才初步清理完毕,将钟放舟与慕容璎等一干战死弟子的棺木运至城外山上安葬了。至于宇文南与童飞等爪牙的尸身,自是绝不会有这等厚待,被众人随意丢到城外一片沙地上,草草掘了一处大坑掩埋了进去,便成了他们的最终归宿。
一切风波均已过尽,明月宫中复归平静,宫中众人各就其位,惟有殷连城孤身一人,怔怔站在中庭一株老树下,暗自出神。自从金刀门、鸣镝山庄灭门后,他便身不由己地陷入了这一场漩涡危机,只能一路挣扎,奋战前行,拼力使自己避免覆没,这半年多来的生涯确实度过得十分艰苦。然而此刻危机解除,尘埃落定,他的心中却泛起了一等前途茫茫的空虚之感,甚至有些希望宇文南这场战事再重来一次……
“殷少侠,秦护法请你往她房中一叙。”一明月宫弟子骤然在庭中现身,打破了周遭凝固般的寂静。
殷连城微微一愕,旋即意识到是秦之蓉相约,心头便如被投入了石子的湖水,更加紊乱,全然不知当如何面对。
秦之蓉的房中陈设布局一如以往,并无任何变化,然踏入房中的殷连城还是感到了一阵异样与陌生,因为,目含笑意,依几而坐的秦之蓉,此刻已换成了女子妆束!
殷连城瞠目向秦之蓉望去,却见她此刻身着玄色锦衫罗裙,头上以同色丝带松松地挽了个秀云髻,斜插着一支乌木簪,除此之外再无妆饰。
秦之蓉的目光与殷连城甫一相接,倏地一闪,眼帘立时垂下,颊上迅速泛起了一阵红潮,低头轻轻抚弄衣角,居然也与寻常小女儿一样,露出了柔曼娇羞的情状!
殷连城但觉场中气氛越来越尴尬,惟有勉强开口道;“之蓉,你邀我来此,却是为了何事?”
秦之蓉轻轻一笑,笑容竟也似含着几分妩媚;“殷大哥,你看我这身衣衫,这等梳妆如何?”
殷连城上下打量秦之蓉的妆束,但觉她这身衣饰虽不算奢华艳丽,然与自己昔日见惯的敝履布衣的她相比,已无异于麻雀褪去了本来颜色,换上了七彩翎羽。但是,就秦之蓉的自身容貌而言,无论是何等衣饰穿在身上,都决计达不到“好看”的效果的!
殷连城强笑道:“这身衣衫很好。当日我与你同行多日,全没想到……没想到你还藏着这件好东西。”
秦之蓉盈盈起身,为殷连城斟了一碗茶,拉他在几旁坐下:“这身衣衫却非我原有之物,而是今日一早我去往小堡市集上买的。总算我运气不错,在这塞外之地,还寻到了一位贩卖绸缎衣衫的汉商。他原本向我推荐几件华丽鲜艳衣衫的,可一来我平生从未穿过这等颜色纹样,未敢轻易尝试;二来明月宫丧仪刚过,不宜穿着太过艳丽张扬;三来一直不知你的喜好,不好胡乱挑选,思前想后,因你只看过我穿玄衣的样子,索性便只拣了这个颜色……方才我一直在担心,如今既然你喜欢了,我便是真的喜欢了……”
殷连城见她说得越发缱绻暧昧,不由分外不自在起来,疾疾截口引开话题:“你如今已是明月宫护法,一人之下,众人之上,身份不同以往,确是该置办些华贵一点的衣饰……”
秦之蓉闻得“护法”二字,面色一黯:“殷大哥,我原是一卑贱庸碌的仆役,幸蒙钟宫主不弃,授以护法重任,原本是愿意留在明月宫,尽此一生的。可现下你既不肯终老塞外,决意返回大唐,我这护法势必也无法作得长久……这几日间何力师兄告知了我许多事情,让我知道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我当真欢喜得很……我答应你,待辅助何力师兄重建明月宫,度过眼下难关后,便辞了这个护法,回大唐寻你,你却欢不欢喜……”越说到后来,面色越显忸怩,语音越发细微,说到最后一句时,头颈已深深垂下,话声亦轻得几不可闻。
殷连城其时早已心潮激荡,一句“我愿意”在喉间舌端奔突盘旋多次,几乎便欲冲口而出,却又被心头的理性硬生生压住,不得宣泄。整个心魂就这样被情感与道义往来撕扯,几欲裂成两片,这等苦痛着实不足为后人言说。
忽觉腕上一动,抬眼看时,却是秦之蓉拉住了他的衣袖,一双眸子中充满了希冀之意,正自既羞涩又热切地凝望着自己。
这眼光使殷连城忽有了一等负罪感,霎时间,心头的绮念如风中落叶般消逝无踪,咬紧牙根疾疾开口:“之蓉,这些时日我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惟有你与我患难相扶,不离不弃,我对你着实感激得很。可是,今生今世,我们只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因为,我已与一位姑娘有了婚姻之约!”
这番言语虽不响亮,对于满怀希冀的秦之蓉却无异于当头一盆冷水,直震得她身躯连颤了几颤,面色倏地转为惨白。静默了片刻,方勉力稳住情绪,强笑道:“如此说来,却是要恭喜殷大哥了。殷大哥原是世家子弟出身,那位姑娘想必便是昔日在家时订下的名门淑女罢?”
殷连城尴尬摇头:“那位姑娘也是我新近才结识的……”
秦之蓉幽幽地道:“殷大哥的眼界向来是极高的。如此看来,那位姑娘的种种想必俱是人中翘楚了。”
殷连城感觉到她语气中的若伤若怨之意,一时竟自有些失神:“不错,论容貌风仪,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论武功智慧,即便钟宫主复生,也未必有把握胜过她;论出身地位,她也算得颇为高贵……”话至此处,方觉在一个女子面前如此夸赞情敌甚不合宜,疾疾收住了口。
然而,已经迟了!这几条处处直触秦之蓉心底最脆弱,最敏感的部位,特别是出自此时此地,一名刚刚拒绝过自己的男子之口,这一切听在她耳中,无不成为了一种蔑视与不屑!她的面色渐渐转为铁青,指尖亦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殷连城见情形不对,正欲设法饰词转圜,秦之蓉已冷笑一声,霍然起身:“殷大哥乃人中龙凤,自然只有这般女子才堪相配。似我这等卑贱丑陋的粗鄙丫头,竟也不自量力,作这等非分之想,确是愚蠢可笑了。殷大哥,多谢你肯屈尊来我房里,陪我说了这许久的话,我知你心中此刻尚挂念着你那位佳人仙子,急盼与她相聚,我亦不便再勉强你,徒惹笑柄,空招人厌,你这便,这便请罢!”挥袖一拂,冷冷地向门外一指,旋即背转身去,再不发一言。
殷连城见话题说僵,亦觉气氛尴尬,不便再作停留,惟有苦笑着退出门去。刚刚走出三五步,便闻得房中“呯”地一声物事碎裂的大响,似是秦之蓉将壁上的一面镜子摔落在地。
殷连城心头一痛,但觉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已随着这面镜子一起化为了碎片,再无法恢复原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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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别时容易见时难
殷连城茫然行出明月宫,独自在伊吾城的街巷中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经了方才与秦之蓉那一番不欢而散的会面,他对这段失去的情缘愈感负疚惋伤,自觉已无面目回明月宫与一干旧识相见,一时间却又无他处可去,只觉心底一片空荡,眼前也只见无限萧索!
正自百无聊赖,惘然若失,一声清脆的鹰唳忽遥遥传来,将殷连城的思绪惊断。仰首看时,却见一只海东青破空疾掠而至,正是江明心所豢养的爱鹰。
海东青绕着殷连城头顶盘旋了几周,又是一声清唳,向城门方向飞去。此番飞翔的高度却只有一人多高,速度亦不是很快,倒似是在故意寻人引路一般。
殷连城知此为江明心相唤,遂打起精神,展开身法,随着海东青的去向一轮疾奔,掠出伊吾城门一路向东,竟渐渐踏入了小堡镇。
镇口处早有一名汉子等候,正是江明心此番塞外之行的随从之一,殷连城前次在大漠中也曾与他同行,算得旧识。这随从引着殷连城穿街过巷,行入镇上最大的一处宅院,据称是昔日镇上土豪谢开故宅的,江明心与一干属下正暂驻于此。
江明心已知明月宫这几日遭逢的变故,见得殷连城的郁郁之色,还道他是伤悼钟放舟等死难故人,遂温言慰解,却也令殷连城心生暖意。
殷连城不愿再谈明月宫之事,遂转开话题:“江姑娘,那和田玉马眼下可有了下落?”
江明心微微颔首:“现在玉马的确切去向虽暂时未明,却已探知讯息,玉马乃是为浮图城少主石千岩所劫,我已布下人手,在通往浮图城的各处必经之路堵截,想来不久便将有回音。”
殷连城奇道:“这浮图城又是什么所在?劫取玉马却所为何来?”
江明心道:“浮图城与伊吾城、典合城一般,亦是西域大城,城主石万年与典合城主康艳典同属昭武九姓胡,却素来不睦,两家多年争斗不断。石千岩便是石万年的长子,此番便是因不愿让康艳典攀上大唐这个靠山,助长势力,故此才劫夺玉马,以此阻挠典合城归附的。”
殷连城叹道:“往日我只道江湖中的恩恩怨怨是最纠结不清的,如今才知,这些城与城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更是复杂难明..….”
江明心格格轻笑:“区区一件玉马公案,便让你晕头转向了么?来日你进入大唐朝廷官场后,比眼下复杂十倍百倍的事情,尚不知会有多少呢!”
殷连城见她已将自己的“光明前途”设计周到,心中却偏偏毫无半点欢欣快意之感,只觉得自己被一条无形的千钧绳索越束越紧,愈发感觉沉重了。
三日后的一个午后,殷连城正与江明心在厅中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话,忽门外一阵喧嚷,一名部属匆匆入内来报:“石千岩已经拿获,现下便在门前,但他的身上并未曾搜到玉马。”
江明心神色一凛,与殷连城并肩出门。果然见到廊柱上缚着一名胡人少年,锦衣貂裘,珠冠金带,穿着十分华贵,面容亦可算得颇为英俊,可惜眉宇间常流露出几分轻浮阴柔之色,此刻大约被缚的久了,精神显得颇为萎靡。
方才那名通报的部属上前低声道:“这便是浮图城少主石千岩。据拿获他的弟兄讲,他一直咬定玉马之事与他无关,他对此事亦毫不知情。因他身份特殊,又不好对他用刑迫供,于是便僵到了现在。”
江明心微微一笑,提高了声音:“既然玉马不在他身上,那么只有两个可能。若非他在途中将玉马转交他人之手,藏于别处,便定然是将玉马吞入了腹中。我们不妨先剖开他的肚子寻一寻,若还是没有,再另想他法。”反手自袖中掣出一柄匕首,缓缓向石千岩逼将过去。
石千岩被匕首上的杀意所迫,拼力挣扎嘶呼:“我乃是浮图城少主,你们若敢伤我,我父亲绝不会与你等善罢甘休……”
江明心轻拭匕首,面上愈发笑容可掬:“浮图城在西域的实力,我们自然再清楚不过,对石城主本人,我们确是颇有顾忌的。然而,少城主却似乎忽略了一点,此地距浮图城尚远,至大唐边境却不过三五日路程,即便石城主在第一时间得知少城主的凶讯,昼夜兼程率众赶来,待他到得此地,我们也早已进入玉门关,归于大唐境内。石城主势力虽强,对于大唐境内,只怕亦是鞭长莫及罢。少城主,小女子这番言语,却是有无道理呢?”
石千岩面现惊惧之色,嘶声道:“你便是杀了我,也一样寻不到玉马,完不成唐皇交办之事,如何回得大唐?”
江明心叹道:“完不成唐皇交办之事,我们确是难逃朝廷问罪。我们原也不愿在西域树敌,然若是性命都不能保全,自然顾不得这许多。说不得,一不作,二不休,拉少城主先行上路便了。说话间,匕首已贴至石千岩颈上,作势欲划。
石千岩的心理防线终于彻底崩溃:“休动手,我告诉你玉马的下落便是!”
江明心匕首微顿:“说下去。”
石千岩咬牙道:“要我告诉你玉马的去向不难,但你要保证我说完后便放我走路,而且过后也永不追究此事。否则我宁愿拼却一死,玉马你们也永远寻不到!”
江明心点头:“只要少城主所言为真,我们按这条线索寻到玉马后,保证第一时间放你,今后互不干犯。”
石千岩低头沉默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即使如此,我姑且信你便是。三日前我为避你们的人追截,取路伊吾城,不想路经城门时,却遇一黑衣丑女自城中狂奔而出,恰恰与我相撞。我恼恨这丑女莽撞无礼,遂讥讽了她几句,未料她却泼悍得很,向我拔刀出手。我与之交手数合,尚无结果,你们的人便追踪而至,我只得抽身而走,事后方发觉玉马竟在此次交手中失落。据我想来,此刻玉马多半便落入了那丑女手中……”
殷连城忍耐不住;“你当时究竟对她……对那位姑娘说了什么?”
石千岩为殷连城灼灼逼人的目光所慑,竟自不敢隐瞒:“我只是讥讽她,说她这等狂奔是不是在追男人,又道以她这等尊容,任何被她追赶的男人都会望风远遁……”
殷连城一股怒火自胸中腾起,再也按捺不住,双手齐扬,“拍拍”两声,给了石千岩两记结结实实的耳光!
江明心回袖一拂,止住了殷连城尚欲继续的出手:“殷少侠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殷连城心绪颓丧:“当时我刚刚拒绝她,离她而去,她出城必是为了追赶我,却还要无端受这贼子羞辱……”
江明心“嗤”地一笑:“又是你那位秦姑娘,是也不是?现在这玉马既已落入秦姑娘之手,便少不得由殷少侠再去一次明月宫,将其索回了。”
殷连城颇感尴尬:“之蓉此刻只怕仍对我耿耿于怀,我去见她颇有不便……”
江明心正色道:“倘若是为私事,你自然不宜去见她,我也不希望你与她相见。然而现下这玉马关系重大,是典合城归唐大计的重要关窍所在,在这件事情面前,任何个人恩怨都无关紧要,只能暂且搁置一边。如今我们这些人中,惟有殷少侠识得秦姑娘,且与明月宫有旧,乃是索回玉马的最适宜人选。殷少侠既然身为大唐子民,便应以大唐家国为重,休要推辞这项使命!”她声音虽然不大,却自有一等铿锵慑人之意,令人无从反对,无从推拒。
殷连城但觉周身上下热血为之一沸:“不错,责任所在,义不容辞,我现下便去寻之蓉索回玉马!”
半个时辰后,殷连城已站在了明月宫门前。三日不见,明月宫已非前次他离去时的凌乱残破之状,无论是门户还是宫墙,都较当时严整齐全了许多,各处守卫也重新部署到位,渐次回复了些劫前的庄肃峥嵘气象,显见契苾何力与秦之蓉着实花了好一番整顿的力气。
殷连城立在这座他曾耗尽心力为之战斗,为之守候的明月宫外,忽然感觉宫内的一切已经变得遥远而陌生,仿佛与他不再是一个世界。踌躇再三,终于收住了本欲踏入宫门的脚步,请门前守卫弟子入内通传秦之蓉,转达求见之意。
那弟子瞥了殷连城一眼,眼光中似乎也有了几分冷漠与疏离,淡淡应了一声,转身入内,片刻后便复回转,向殷连城道:“秦护法有话,殷少侠若要入明月宫一行,尽管随意自便,至于会面之事,前次既已将话说尽,即便再见也是徒增烦恼,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殷连城被这番言语一堵,一时间但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讪讪地好生尴尬。正自进退两难间,忽闻一个浑厚爽朗的声音在旁响起:“殷少侠这几日却去了哪里?既然回来了,又为何迟迟不肯进门?”
殷连城疾回头时,却见契苾何力不知何时已来至他身边。几日不见,他的衣冠已华贵了许多,腰间亦束起了代表掌门身份的明月玉带,更兼他身上原有的沉稳干练气质,俨然已有一派新宗主之象。
殷连城骤见契苾何力出现,心头顿时燃起一阵希望,遂拉他至无人处,将自己此来的目的对他讲了。
契苾何力沉吟片刻,叹道:“典合城与我伊吾素有往来,先师亦是大唐旧将,于情于理,我都应力促玉马归唐。然依你所言,现下玉马多半已落于之蓉手中,她又对你心存芥蒂,只怕不大肯轻易从你所请,因此据我看来,还是应先与她消除误会为要…….”
殷连城木然道:“我与她之间并非误会,而是无缘。何力师兄也不必对她多提昔日私谊,只消对她晓以家国大义,劝她以国事为念,早些交出玉马便是。”
契苾何力将殷连城引入明月宫正厅等候,自去开解秦之蓉。殷连城忐忑不安地枯坐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他面色复杂地归来,掌中多了一只三寸见方的小小锦盒。
契苾何力将锦盒交于殷连城,低声道:“我将玉马身上所系利害说于之蓉,之蓉已同意将玉马交付于你,托我代传,并要我转告殷少侠,玉马的事情已经完结,若没有其他事情,便不必再去见她了。”
殷连城点头起身:“即使如此,还请何力师兄代我致意之蓉,感谢她此次夺取玉马之功,奉还玉马之德。我现在便要携玉马与……与同伴会合,入关归唐,此生只怕永无重返西域之日,还望你与之蓉多多保重……”
契苾何力横臂一拦:“殷少侠,之蓉的口气虽硬,但其中已有松动之处,有我从中周旋,你不妨便去见她一见……”
殷连城心绪萧索,漠然摇头;“我们之间的事情已经完结,从前的时光和心绪是再也回不去了,即便勉强相见,于人于己又有何益?不若就此不见,至少还能落得个清净收梢。”轻轻拨开契苾何力之手,向外直行了出去。
殷连城顺利讨还玉马,心头却似并无太多欢喜,之机械般地迈动步子,郁郁行出明月宫,又惘惘然出了伊吾城门,向黄沙深处走去。
随着脚步的渐行渐远,这些时日以来在伊吾城的种种经历亦翻书般一页页在眼前掠过:虽只短短数月,其间却感受了太多的悲喜起落,生离死别,惊心动魄。如今劫波荡尽,自己亦将离开此地,只怕今生今世都无缘再来,这一去势成永诀…….思及此处,心底不由翻涌起一阵恍若隔世的荒芜与悲凉,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向地平线尽处的伊吾城回头望去。
日色昏茫,黄沙漫天。在落日风尘中,殷连城竟隐隐约约地望见了,伊吾城头似乎静立着一个熟悉而孤独的身影!她一袭黑衣,身形寥落,遗世而立,似乎已与周遭的无涯大漠,苍旷孤城融铸为了一体,身魂相通,永不分割,直到时间与世界尽头。
殷连城心潮涌动,若悲若喜,头脑间一阵迷惘,一时竟不知是当继续前行,还是当折返回去。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自黄沙深处传来,将殷连城自遐思绮念中激醒,举目遥注,却见江明心白衣白马,自黄沙间疾掠而来,端地是翩若惊鸿,飘摇若仙。
短短几下呼吸的时间,江明心便已驰到殷连城面前,面上仍挂着她那春风一般的温煦笑容:“殷少侠,玉马的事情办得如何?明月宫之行可曾顺利?”
殷连城的思想迅速被拉回了眼前现实,微笑道:“幸不辱命。”自怀中取出锦盒,递于江明心。
江明心自马上启开锦盒,但见盒中玉马光泽莹润,雕工精致,确是前日失落的典合城至宝无疑。压在心上多日的大石既去,胸怀亦为之一畅,向殷连城笑道:“殷少侠,此间诸事已了,再无牵挂,我们当归唐了。”
殷连城喃喃道:“不错,此间诸事已了,再也没什么应该牵挂的了。”拉住江明心向他伸来之手,纵上马背,坐在她身后,轻揽住她的柳腰。
江明心轻叱一声,兜转马头,向来路疾驰而去。殷连城挣扎着回头望去,但见天际暮色四合,沙尘遮目,伊吾城的影子已消失不见了,不由一阵惘然。
此时此际的伊吾城投,亦有人惘然轻叹一声,收回了遥望天际的目光,正是回复了男装妆束的秦之蓉。因相距过远,她未能看清江明心的容貌,然她的绝世风仪,如仙姿采确实距离无法阻隔的,殷连城与她的亲密之态,在城头上更是望得一目了然。越是惊艳于她的绝代风华,高贵气质,越是自惭形秽,自怜自伤,但觉自己不过是一只卑微渺小,可鄙可笑的小虫,恨不得立时寻处阴暗狭僻的孔穴缝隙深深钻将进去,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摆脱一切的嘲笑、鄙夷与不屑!
正自心绪低回,嗟伤不已,一个高大的身影忽出现在面前,却是契苾何力;“之蓉,去者已矣,来日尚多。明月宫大劫方过,现下尚有许多事情急待我们处置,还是不要在此作无益耽搁了。”
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瞬间将秦之蓉拉回了现实世界,令她想起了眼下所需担负的种种重担。刹那间,强烈的斗志压倒了方才软弱的情绪,支撑着她挺起身形,与契苾何力并肩走下城墙,向巍峨的明月宫行去。(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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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妾心莫道真如铁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宇文南师徒征伐明月宫的那场浩劫,不知不觉间竟已过去了五年。经了那场血火刀兵的淬炼,幸存下来的人们从心志到战力都较从前有了脱胎换骨般的巨变,整个明月宫乃至伊吾城在众人的合力守护下,愈发钢浇铁铸般坚牢难摧,非但早已恢复了劫前的元气,声势之兴盛愈发犹胜当日钟放舟执掌明月宫之时。
在所有人中,变化最显著的当属契苾何力与秦之蓉。契苾何力其时不但执掌明月宫宫主之位,更接任了其父所传的伊吾城主,一人身兼二职,行事自是较当日钟放舟更为便利,遂一面吸纳城中子弟加盟明月宫,扩充宫中实力,一面将明月宫各种阵法机关广授族人,强兵坚城,果然使得明月宫与伊吾城几年间均势力倍增,内内外外有如铁桶一般。在武功上,他与秦之蓉潜心研习钟放舟留下的明月宫、金刀门功法,突飞猛进,已有所成,颇不逊于钟放舟、薛宣怀当年极盛之时。秦之蓉出身微贱,深知恭谨恪守之道,时刻尽心竭力履践护法之职,辅助契苾何力治理明月宫、伊吾城。正所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几年间凭着战阵坚城,卫护部族,经营基业,将铁勒一族整治得好生兴旺,更数次击退了号称塞外之狼,无坚不摧的突厥征骑。
伊吾城的声威远播西域,就连大唐亦已闻知。其时大唐为控制塞外局势,依昔日主动献宝归附的典合城为根本,重设安西都护府,招纳西域诸城各部附唐,共抗突厥,伊吾城亦从众归附。突厥在诸城合纵联防之下,亦不敢轻犯,后更因估计唐军几次出塞兵锋之利,连连望风西遁数百里,避入天山一线,久未复出。
伊吾城再无战事,承平繁荣,铁勒一族安居乐业,人畜兴旺,依秦之蓉戏称,此时伊吾已堪称中兴之世。在城中所有人中,时下最为意气风发的当为城主契苾何力,他的得意之事不单是“中兴之主”这一成就,另有一件人生之喜——与他自幼定情的未婚妻兼表妹,号称塞外第一美女的古丽娅终于年满十八,依铁勒习俗可以婚嫁了!
契苾何力与古丽娅的婚期就定在下一个月圆之日,看看已不足半月。此刻伊吾城上上下下俱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从一众铁勒族人到明月宫的胡汉弟子,无不在为婚事进行着忙碌而兴奋的筹备,能为年少有为的城主与塞外第一美女的婚嫁出力添彩,在他们心目中乃是一件与有荣焉的大大美事。
秦之蓉亦受了这等气氛的感染,除了督促明月宫众弟子清洁布置宫院外,更亲手为契苾何力二人置办起贺礼来。她昔日虽为粗使杂役,对于女红之术却也颇曾研习,此时城主大婚在即,她提早数日便备下了丝罗彩线,精心裁剪刺绣月余,终于赶在婚典前夕制成了一套帘帐喜幔,兴致勃勃地送往契苾何力居处。
此刻古丽娅也在契苾何力房中,正自情话绵绵,秦之蓉的突然造访让她回避不及,颇为羞涩。秦之蓉见她眼帘低垂,玉颊飞红,不由暗自好笑,却也不予说破,只将帘帐喜幔一件件铺展在几案上,指于他二人观看。
秦之蓉的帘帐喜幔乃是按照大唐式样所制,大红锦罗为材,周边镶珠嵌滚,件件以金丝彩线绣以龙凤纹样,虽不及中原江南名家的绣品,却也算得颇为华美精致了。
古丽娅生长塞外,平生足迹未出过大漠草原,这等大唐喜庆式样的图纹绣工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由大为新奇兴奋,双眸熠熠生辉,上前逐件抚摸端详,越看越爱,不忍释手。
契苾何力见古丽娅喜欢,亦自高兴,笑道:“过去我只知之蓉掌中善使金刀,今日才知道,这双手用起绣针,竟也是这般工巧。”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秦之蓉闻得此言,心绪竟自一沉:“原来在你们眼中,我便只有一身蛮力,弄刀使拳,作些粗莽之事,比不得别家女子细巧……”情绪一低,面色亦随之沉黯下来。
古丽娅心思单纯,未察觉秦之蓉心绪不快,格格轻笑着接口道:“就是呢,秦姐姐金刀使得好,针线作得也好,待人又热情和气,从不拿身份摆架子,却不知哪家郎君来日有福气娶得秦姐姐呢。依我看,今日秦姐姐送新婚贺礼给我们,要不得多久,我们便要为秦姐姐置办嫁妆……”
古丽娅这番言语虽是善意玩笑,却不知正触动秦之蓉心中大忌,当年殷连城拒她示爱,与江明心并骑绝尘,永去不回的往事一幕幕掠上心头,霎时间各种自轻自怜、绝望伤痛之情宛如浪涛破堤一般,一并翻腾喷涌而出,身体亦不受控制地霍然而起,冷笑道:“我却不是不肯嫁,只是世上却哪里有这等瞎眼痴男,放着花花世界的无数美女不去打主意,反来围着我这等嘴脸浪费精力?我却劝你们不必劳心为我置办什么嫁妆,左右我这辈子是不会有男人待见,永无机会嫁人的了,即便备了嫁妆,也不过白白烂在手里,绝不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言罢,衣袖一拂,径自夺门大步而去。
古丽娅未料一句戏言竟会引发如此激烈的反应,呆呆地怔了半刻,一张俏脸挣得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再说不出一个字。
契苾何力心生怜惜,柔声安慰古丽娅,将秦之蓉与殷连城间的往事对她讲了。古丽娅听罢,心中亦觉酸楚,叹道:“如此看来,秦姐姐也是个可怜之人,却是我不该不小心戳她的痛处了。她方才伤心而去,现在也不知正在哪里难过,表哥还是该去找找她,劝她开解才好。”
契苾何力原有此意,遂起身出门,径向伊吾城头而去,果然在东门上方寻到了默然独坐的秦之蓉。残阳黄风中,但见她身着平日惯穿的玄色汉家男装,倚坐在城墙垛口上,双目空茫,遥注天际,宛如一尊孤旷而落寞的雕像。
契苾何力缓步行至秦之蓉身侧,在她相邻垛口上坐下,与她并肩远眺了片刻,方缓缓开口道:“五年前的这个时候,殷少侠便是从这座城门离开伊吾,东归大唐的罢?当年的情形历历在目,恍如昨日,细细想来,竟已经过了这许久……”
秦之蓉身形纹风不动,面上全无表情,淡淡地截口道:“不必再提他,当年的事情,我早已忘记了。”她声音平板,仿佛说的是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和事一般。
契苾何力大声道:“不,之蓉,你不会忘记,这些事情,你今生今世也绝不会忘记!你说自己忘记是假,在刻意包裹隐藏真心,逃避那段往事带给你的挫折与打击才是实情!你要明白,往事即便再刻骨铭心,终究已成过去,人还是需要活在当下,面对将来……”
秦之蓉忽凄然一笑,幽幽地道:“城主,在这件事情上,我还有将来么?”
契苾何力一愕,后边的言语竟说不出口,耳边只闻得秦之蓉若伤若怨的声音道:“天下男儿,最重视的永远都是女子的皮相容貌。昔日我在金刀门为仆役时,便只能作砍柴担水、挑筐采买一类粗使杂活,侍书奉茶、针线女红这些活计是万万轮不到我头上的,直到我勤学苦练多年,小有所成后仍然是这样……初时我尚不明缘故,后来才知,这等巧宗是专为留给那些年轻美貌的姑娘们,断不会给我这般粗陋寒伧之人的。自那时起,我便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再不去接近年轻男子,以免被人耻笑不知高低,别有所图……惟一一次例外是与殷少侠相识结交,可那是在我二家均遭剧变惨祸,满门覆灭之时,我们同仇敌忾,患难相扶,同舟共济走过了关山万里,熬过了最艰难危困的关口……我一度曾经妄想,有了这一段同生共死,历尽劫难的经历,他会不计较我的容貌,真心倾付于我,可事实很快证明,这一点幻想是多么的不自量力,可卑可笑……危难刚刚度过,他便投入了那个高贵美貌的名门淑女怀抱,从此我对男女情爱再不抱任何希望!这样却也不坏,至少,没有希望,便没有失望,却也落得清净。城主,你道是也不是?”越说到后来,面上的凄楚笑意越浓,愈发显得寂寥落寞,令人观之心酸,思之感伤!
契苾何力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之蓉,你与殷少侠的事情着实令人惋惜,但你也不该因此对世间男子尽生偏见,须知天地广大,必有不重皮相的真心人……”
秦之蓉冷笑:“当真会有这等人么?我从未见过有好德如好色者!”
契苾何力大声道:“我现在便可告诉你,这等人确是实实在在地存于世上,因为,我便是其中一个!”
秦之蓉一愕,一时间竟自说不出话来。只闻得契苾何力续道:“当年我刚刚爱上古丽娅的时候,她还只有十二岁,非但丝毫谈不上漂亮,更生了满脸的痘疱,身形矮胖,十分难看。然而,我就是喜欢她这等丑丑的模样,每次看到她在草场上向我奔来,我的心里都充满了欢悦,甚至似乎要炸裂一般。也许,打动我的是她骨子里那等至真至纯的善良温柔,这一切都与容貌无关。至于她脸上的痘疱消失,身材长高变苗条,成为塞外第一美女,都是多年之后的事情,即便此时的她仍与当年一般丑陋,我对她的爱也不会比现在少上一分……”
秦之蓉转头移目,深深凝注契苾何力的面孔,似乎欲自他的神情中辨识出这番言语的真假,静默了半晌,终于轻叹了一口气:“也罢,城主,我便姑且相信你讲的故事确是实情,但我只承认,你是世上惟一一个不重皮相的男子,除你之外再不会有第二人!”
契苾何力心头一沉,情知秦之蓉心结已深,为了保护自己不再受到伤害,更索性作茧自缚,在一颗心的周围筑起坚厚的铁壁屏障,将情苗牢牢封闭禁锢起来,纹风不透,泼水不入。依此刻情形看来,只怕终她这一生一世,这一层严实的铁壁都难以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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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吾家嫁我天一方
时光如电,转瞬便到了契苾何力与古丽娅大婚之日。这一日无异伊吾城近年来最为盛大的节日,从明月宫到城中各处街道、民居,无不悬红结彩,香花锦帐,整饰得极为华丽喜庆。无论是明月宫子弟还是铁勒族人,人人均沉浸在一片欢欣喜悦的气氛中,如沐春风,如饮醇酒,此等畅快着实妙不可言。
此刻的明月宫无疑是城中欢庆的中心点,全城上下人等均聚集在明月宫前的白石广场上观礼,连秦之蓉也破例换了一身吉服裙装,为一对新人担任傧相。更有许多其他部族之人与过往行商,久慕伊吾城主与塞外第一美女之名,特来一睹风采。一时间偌大的广场竟自人海如潮,水泄不通。
与一众旁观者的兴奋欢腾相比,身为主角的契苾何力与古丽娅反而显得颇为冷静沉稳,二人在秦之蓉与族中长老的陪同下,依照伊吾习俗逐一叩拜神灵、山川、祖先……行过各种礼仪,最后双双面向太阳跪下,十指紧扣,相握在一处,依照长老的指示向天盟誓,只待誓词宣完,便为礼成,二人即是正式夫妇。
契苾何力与古丽娅满心欢喜,刚刚念出各自的名字,忽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打断了二人的誓词,为场中带来了些许紧张不安的气息。
一行衣辔鲜明的人马奔至场中,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势头令在场人人为之侧目。大部分人均识得来骑的冠服旗号,却是安西都护府的军兵。
众人窃窃私议,猜疑不定间,为首的军官已奔至契苾何力面前,翻身下马,自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高声道:“安西都护府敕令到,宣伊吾城主契苾何力接令!”
契苾何力起身与那征纳使见礼,接过文书展卷而观。不观则已,一观之下,不禁心头剧震,面色大变,浑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秦之蓉站在契苾何力身边,见他情态有异,便知不对,探头向他手中的敕令看去,不禁亦是大惊。原来,敕令上的内容竟是:命伊吾将古丽娅献于唐皇李渊为妃,从速启程入关归唐,不得延误!
塞外诸城自附唐以来,除每年定额纳贡外,为安西都护府以进献唐皇为名,索取各色珍异物事亦属常事,只是众人却未曾料到,现下他们所要的已经从物变成了人!
秦之蓉知势头不好,却仍存有万一之想,轻咳一声,向征纳使强笑道:“大人,我伊吾既已附唐,便为大唐臣民,论理无论朝廷有何所需,只要伊吾拿得出,便当立时奉上,但古丽娅姑娘已成城主之妻,不宜再为大唐皇妃,侍奉圣驾……”
征纳使冷冷一笑:“且不必对我玩这些花招。本官在伊吾镇守多年,深知各城习俗,现下城主与古丽娅的成婚誓词尚未说完,便算不得真正的夫妇,古丽娅既是未婚少女,献于圣上为妃又有甚不可?”
契苾何力忍耐不住,上前大声道:“想大唐天子富有四海,天下美女如云,听说仅仅他那皇宫中便有佳丽三千,为什么偏偏不放过我们这塞外小城,偏偏要强夺他人未婚妻子?传扬出去,难道便不怕失了天子的颜面?”
征纳使斜睨契苾何力:“城主化外荒鄙之人,不知可曾听过我们汉家圣人之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正因我大唐天子富有四海,天下共主,是以对天下之物欲取则取,欲纳则纳,为臣为民者当奉则奉,当献则献乃是本分。岂不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伊吾若有抗拒怨恨之意,便是不遵王道,不尽臣职,且问城主是愿为大唐忠顺臣属,还是愿为了一个女子,忤逆圣意天颜,引伊吾全城走上不忠的歧途?”
契苾何力额上青筋暴突,面色忽红忽白,变幻不定,显见心绪矛盾激荡已至极处。秦之蓉亦对征纳使的恃势横行深为激愤,双拳不由自主地越握越紧,场中气氛便似一只充满了火药的巨桶,只消轻轻一点火花,立时便将爆发开来,山崩地裂,不可收拾!周遭围观的众人亦觉出了气氛紧张,个个敛声屏息,不敢轻动,一时间场中鸦雀无声,宛如凝固了一般!
就在这山雨欲来,一触即发的关头,一个娇脆的少女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场中寂静:“既是都护府有令,大唐皇帝圣意天颜不可违逆,我便随你们入关归唐,给你们的唐皇作妃子罢了!从现在起,我与城主解除婚约,和他除了原本的表兄妹之亲外,再无其他关系!”却是古丽娅不知何时起身行至征纳使面前,大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说完这番话,她的脸颊上已无一点血色,早已泪流满面。
在场众人齐齐一惊,均未料到这平日里天真柔弱的少女竟会在此刻挺身站出,将事情一力承担下来,一时间竟都说不出话来。
秦之蓉怔了怔,方失声道;“古丽娅,你与城主早已订婚多年,天人共知,无论遭遇何等变故,都不该轻率废弃……”
古丽娅凄然一笑:“秦姐姐,你难道没听到方才大人的说话吗?伊吾既已归唐,自然应当一切遵从大唐要求,如果不肯从命,便是叛逆不忠,自绝正途,我又怎能因自己一个小女子,连累伊吾全城、铁勒全族担上这等大罪,走上这条不归之路?”
契苾何力原待出言挽回,闻得古丽娅这番深明大义的言语,原本已至唇边的话登时吞了回去,口气亦随之转了几转,强笑道:“表妹,你为都护府选中,得如唐宫为妃,乃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幸运,更是我伊吾全城的荣耀。伊吾虽地僻人穷,却终归是你的娘家,且待宽待几日,容伊吾倾全城之力,为你置办一份最丰厚的陪嫁,风风光光地送你出门上路……”
征纳使在旁拈须笑道:“城主终于想通了,很好,很好。只是都护府日期催限得紧,不容多作耽搁,且由你们收拾准备一天,明天一早新妃便要离城上路,不出几日当可入关进唐了。”
众人皆默默无语,无人应答。从当事人到旁观者尽皆感到一等飞花飘零,逝水难收的悲凉。
当夜明月宫中无人入眠。契苾何力与古丽娅情知天明后便将永诀,今生难有再见之期,自是分外珍惜这相聚的最后时光,种种离情别绪,依依之意,倾诉无休。秦之蓉则发动宫中所有弟子连同部分铁勒族人一并动手,为古丽娅收拾行装,筹备嫁奁,终于在清晨时分将一应陪嫁的衣履首饰、器具什物等整治齐全,纳入箱笼,预先装上送婚马车。秦之蓉本人则忙中偷闲换了一身铁勒女子的衣裙,倚在古丽娅的车前等候。
一轮红日自东方升起,天色渐渐大亮。契苾何力与古丽娅终于结束了一夜倾谈,并肩出门,准备乘马登车。二人骤见换装结辫的秦之蓉,不禁俱是一愕。
秦之蓉迎至二人面前,低声向契苾何力道:“城主,汉家自古以来,以宫闱之地最为险恶难测。古丽娅一介边塞幼女,离家远乡,孤身入宫,日后难免要卷入后宫是非漩涡,祸福难料。不若我扮作随嫁侍女,与她同去,遇事时或许尚能有所照应……”
古丽娅失声道:“秦姐姐,唐宫既然这般危险,你和我一同入宫,岂不也是孤身离乡,祸福难知么?古丽娅自知命苦,索性认了从了也就是了,万不能再连累了秦姐姐!”
秦之蓉微笑:“你们莫忘了,我本就是大唐之人,此番入唐乃是归家,而非离乡。至于宫闱险恶,锋芒刀尖所指,多是身居高位的嫔妃皇子,是万难落到我这等草芥下人身上的。我随古丽娅入宫,只有大把的安逸富贵可享,又何来凶险?”
契苾何力道:“之蓉,你身居明月宫护法高位,为人唐宫不惜自降身份为下人,未免太过委屈……”
秦之蓉越发大笑:“城主应当还记得,我的出身原本便是金刀门的粗使杂役,至微至贱,有如草芥。这几年来虽蒙城主不弃,窃居明月宫护法高位,可在我的心中,自己永远是那个身份低贱的仆役……城主,我此去唐宫,城阙森严,道路隔绝,只怕再难有重归伊吾之期,那柄金刀我便留在明月宫内,待来日交付信任护法……”
契苾何力的喉头亦有些哽咽:“之蓉,你是明月宫惟一的护法,无论是一年半载,还是十年二十年,明月宫都会永远等着你回来,重掌护法之位……”
方说至此处,一声呼叫骤然响起。打断了众人的谈话:“时辰已到,请古丽娅姑娘登程!”却是征纳使一行已经起身,整装待发了。
古丽娅目光幽怨,向契苾何力望了一眼,一言不发,登车入内。秦之蓉亦随在古丽娅身后上车,征纳使等原不识得她,她身形粗壮,批复糙黑,确有几分似铁勒平民女子,是以征纳使只将她当作族中寻常陪嫁女子,竟然毫不留意。
车马辚辚,晨风萧萧,一行队伍渐渐离开明月宫,沿着石板路行出了伊吾城东门。城中族人多数已得知讯息,纷纷自发赶出相送,城下渐渐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征纳使一行先行驰马往前方探路,古丽娅的马车暂时在城门前停了下来。古丽娅拨开窗帷,久久凝望着晨曦下的伊吾城,一时悲从中来,感由心发,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一支铁勒族中的古老离别歌。这离别歌乃是铁勒族中代代相传的词曲,至为伤感,此刻由古丽娅唱来,更是声音婉转,语调凄恻,场中众人个个受到感染,无不心中悲酸,几欲下泪!
古丽娅一曲终了,秦之蓉亦扬声唱道:“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她唱的乃是汉代和亲公主刘细君所作的《悲愁歌》,虽然声音算不得动听,但哀感之意更胜方才古丽娅所唱的离别歌。她所唱原是汉文,周围的铁勒族人虽大半不明词意,却也被歌中的悲凉所打动,纷纷随着应和起来。
在铁勒族人此起彼落的送别歌声中,古丽娅的车马缓缓启动,一步步走向东方,走向遥远的大唐,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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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宫门一入深似海
一行车马穿越碧草黄沙,款塞入关,迤逦东行,待得抵达长安,已是两月之后的一个暮春午后。古丽娅离乡远亲,心绪一直郁郁难舒,秦之蓉却有了一等重归故国的亲切之感,特别是进入锦绣繁华的长安城后,更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几分兴奋之意,不断掀起马车帘帷,向外观望京师盛况。
车马自延平门入城,从西市穿行而过,绕行朱雀大街,自朱雀门入皇城,直至宫城的永安门前方始停下,等待宫使接引入内。秦之蓉倚窗四望,但见殿阙巍峨,宫墙森森,但觉富贵气象之中,一等威严的压力扑面而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压抑,一阵窒息!
正欲坐回车内,眼角余光中忽见一个影子自墙下掠过,一颗心竟不明所以地随之狂跳起来。疾疾探头注目望去,待得看清那人面目,脑中越发轰然一声炸响,仿佛被一柄千斤巨锤骤然重击一般,所有的意识知觉都在瞬间碎裂成无数粉末,化成白茫茫一片空洞,整个人似乎灵魂抽离了躯壳,怔怔地呆在原处,坐亦不是,行亦不是,一切的一切都在此时此刻凝固了。原来,那人非是别个,正是与秦之蓉离别数年,却仍令她一直念念不忘的殷连城!此刻他俊朗潇洒依旧,更锦衣玉带,金鞍骏马,连腰间长剑上亦已珠宝为饰,显见正是青云得意,少年有为。看他身上的衣冠肤色,似乎已在宫中身居要职,连永安门前的侍卫见他到来,神色亦变得恭谨起来。
其时殷连城亦已见到了倚车而望的秦之蓉,这一瞬间,他的惊愕与震动实不在秦之蓉之下,除了故人重逢的复杂心绪外,更不解她为何会改装易服,在唐宫门前出现。怔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上前问个清楚,遂催马向门前驰来。
殷连城尚未行至,一名宫监忽自永安门内匆匆而出,高声宣道:“圣上有旨,着古丽娅速往千秋殿面君!”口谕宣罢,便有宫使驱车入门,待得殷连城奔至近前,马车已驶入朱门,渐渐隐没在深宫重阙之内,宛如一叶孤舟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无从寻觅了。
宫阙深深,车马辚辚,秦之蓉的心绪终于回到了现实当中,轻叹一声,怅怅坐回车内,茫然若失。古丽娅在旁看得分明,虽然心绪低落,毕竟禁不住好奇,起身向引路宫监问道:“敢问公公,方才在宫门前驰马的那人是谁?”
那宫监亦惊艳于古丽娅的倾城之容,见她软语相询,自是乐于答复,笑道:“方才那位大人的来头可着实不小,他姓殷双名连城,乃是辅国大将军江大人的快婿,年方二十五岁便做到了禁卫军副统领,武艺又高,人又潇洒倜傥,端地是少年有为,前程无量……”
秦之蓉呆呆坐在原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宫监的几句言语,一个声音不断在耳边盘旋:“他和那个名门闺秀成婚了!他和那个名门闺秀成婚了!”回想起方才宫门前匆匆一面,殷连城鲜衣怒马,扶摇得意,自己仍屈身婢仆之列,无从伸展,不由越发起了一等自惭形秽,自卑自轻之感:“如今我与他非但各行其路,渐行渐远,连身份地位亦是相隔云泥,高者愈高,卑者愈卑。即使如此,上天又何苦安排我们在此时此地重逢,于他或许并不在意,于我却是徒增烦恼,徒感羞耻……”
迷迷惘惘间,车马已驶入内廷。早有数名内侍在彼处等候,唤停马匹,延请古丽娅改乘肩舆。秦之蓉知天颜已近,虽情绪低落,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相扶古丽娅弃车登舆,随侍在舆旁一并行入千秋殿。
其时唐皇李渊早已在殿上端坐等候。古丽娅在入京路上已由专人教习诸般唐宫礼仪,此刻一一依规而行,下舆入殿,拾阶叩拜,却也处处合矩,未出纰漏。秦之蓉随在古丽娅身后一同施礼觐君,偷眼向阶上望去,但见那开国天子李渊年已老迈,须发俱都花白,幸喜精神还颇健朗,腰干仍挺直如少壮之人。在李渊身侧陪坐着一位华服丽妆的艳妃,一双柳眉斜飞入鬓,杏眼妩媚欲滴,肌肤白腻,体态丰腴,似乎随时随地都可能扑入帝君怀中,一展娇慵绵柔一般。
李渊问了古丽娅几句话,知她涉世未深,天真纯良,不由颇为喜爱,更为她的绝美姿容所吸引,当即颁下口谕,封其为昭仪,赐以后苑中最为清幽的去处紫云阁为居所,并赏下了许多绫罗宝物。
那艳妃忽格格一阵娇笑:“好一位俊俏妹妹,莫说皇上着迷,便是我见了也由不得喜欢,”话音未了,人已翩翩降阶而下,一阵香风地卷至古丽娅身边,拉住她的手上下细看:“似妹妹这等天仙化人,日后必然宠冠后宫,却让姐姐这老太婆自愧不如了。妹妹离家万里,初到宫中,不可无人侍奉使唤,姐姐这便调拨宫女到紫云阁收拾院舍房间,日后皆归妹妹使用。宫女下人若中用乖顺便罢,若是淘气不中用,便来告知姐姐,姐姐一定调换好的过去。只盼妹妹将来春风得意时,不要忘了姐姐,多在皇上面前帮衬帮衬,也不枉了一场姐妹之情……”她言语既多,语速又快,令人无处插言,古丽娅生长于塞外民风朴拙之地,骤见这等阵仗,更是茫然无措,不知当如何应对,挣了半天,只勉强挤出一句:“多谢姐姐,一切听凭姐姐安排。”
一切分派妥当后,李渊便去两仪殿与朝臣议政,自有宫监引古丽娅与秦之蓉往紫云殿安置。路上古丽娅忍不住询问宫监,方才那态度亲热的艳妃是何人,宫监道,她乃是李渊最为宠爱的贵妃,姓冯名悦娘,自从窦皇后去世后,后宫便以她地位最尊,甚至已入主后宫之首甘泉殿,隐隐有执掌宫闱之势。冯悦娘之兄冯朋为禁卫军统领,兄妹二人同气相辅,一内一外把持着宫中权柄,正是炙手可热,势力熏人,端地不容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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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9-4 13: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六章  含情莫说宫中事
自从古丽娅被封昭仪,入主紫云阁以来,李渊对其宠爱倍加,非但当晚便留宿紫云阁,次日未曾早朝,在其后的一个月内,李渊更在紫云阁留宿了二十余晚,几乎到了专房擅宠的程度。秦之蓉深知后宫险恶,似古丽娅这等新近入宫,人单势孤,又天真未凿的少女,骤然受此荣宠,着实是被推上了众矢之的的危楼之巅,只怕表面幸运风光后暗藏着无数祸胎。然心中虽明知其理,却总不能阻拦皇帝宠幸自家爱妃,惟有眼睁睁看着事态越陷越深,徒呼奈何。
有时李渊有兴致,亦会给古丽娅讲一些皇家之事,秦之蓉随侍在侧,也听知了许多:李渊的原配皇后窦氏共为他生了四个儿子,其中幼子元霸早逝,其他三子依次分别为太子建成、秦王世民、齐王元吉。李世民虽仅为次子,然为人精明强干,文韬武略远胜身为太子的长兄李建成,多年来更是战功卓著,麾下谋臣勇将极多,在朝廷内外深孚人望。太子李建成对这位锋芒迫人的二弟自是颇为忌惮,加之三弟齐王李元吉的挑唆,与李世民的关系日益不睦,兄弟明争暗斗,已非一日。李渊作为三兄弟之父,虽多次调解平衡,晓以亲情,动以利害,仍无法阻止他兄弟的日益疏远对立……
三子相争乃是李渊的一大烦恼,却成了古丽娅与秦之蓉枯燥宫廷生活的谈资。二人一致认为,这大唐天子虽富有四海,权势无限,在家事上却可说是颇为不幸,只怕人生的趣味也要随之减去不少。至于李建成兄弟三人,她们也偶尔见过几面,倒是个个对古丽娅颇为恭敬,口口声声呼以“母妃”,古丽娅每见这几位较自己尚年长许多的皇子以母相称自己,都不禁大感哭笑不得。
天气渐热,御花园中早已绿树成荫,繁花似锦。古丽娅对珠宝绮罗不甚感兴趣,却爱极了各色鲜花,房内房外各处,以及她本人的发上衣上,均饰满了各种应季花卉,更显出她一派天然清新之美。秦之蓉见她如此爱花,为博她宽怀开心,遂日日往御花园中寻觅采摘各种鲜花,供其妆饰玩赏。
古丽娅所居的紫云阁原在御花园东北角,乃是后宫中第一个幽僻居所,出门南行不远,便是山水池,池上有假山,山上有一小阁名山水池阁,山下一带长廊名千步廊,曲折向南直通至尚食内院。这日午后秦之蓉在园中折花归来,颇感疲累炎热,踏入千步廊中,但见薜荔藤萝郁郁葱葱沿廊柱而生,缠绵攀援而上,碧叶繁茂,遮蔽了整条长廊顶部,更在廊道两侧织就了无数道翠屏绿墙,隔绝了外界的烈日与热浪,令人油然感觉到一阵阴凉与怡然。
阵阵木叶清香伴随着不远处山水池散发出的凉润气息,忽地引动了秦之蓉尘封已久的少年时记忆,一时间似乎又回到了昔日洞庭湖边的林木之间,割草砍柴,寻觅草药,采摘蘑菇……当时生活虽然劳苦,却因不曾有后来的种种欲望与执念,浑浑噩噩中却也快乐。可惜人总是会长大,会经历许多事情的,心绪自然不可能长久保持在少年时代,经历许多沧桑剧变后,最多能作的,也不过是寻处清静无人所在,独自回味凭吊这曾经的单纯心境……
秦之蓉暗自思量着这些,信步前行,寻了处藤蔓枝叶最密集的所在,拨开一道缝隙,悄悄钻了过去。她面前是密不透光的重叠连片藤叶,宛如一堵极宽阔的翠绿墙壁,身后则是假山山体,她本人等于置身在一道与世隔绝的狭长空地之中,如非她自行出声露面,他人绝难发现此处藏匿有人。
秦之蓉背倚假山坐下,闭幕暂息,一任心绪随意飘荡,到得后来,连自己亦觉深思惘惘,不知是梦是醒。
正自朦朦胧胧,不知身之所在,忽一阵清风掠过,竟有几人的话语随风传来,将秦之蓉一激而醒。倾耳细听之下,交谈竟来自上方的山水池阁,而谈话的内容,则更令她惊惧交加!
但听得一个粗重的男子声音道:“世民这厮是越来越骄横自大了,仗着有些战功,便处处趾高气扬,全不把我这个长兄放在眼里,忘却了长幼尊卑之分,当真可恼!”
另一个尖锐的声音接口道:“倘若仅是骄横无礼,却还好了。这几年他的天策府不断招揽谋臣勇将,扩充势力,朝中有一半能臣悍将都归在他麾下,我却担心,终有一日,他会效法前朝炀帝所为,逼父皇废去大哥的太子之位,由他入主东宫!”
一个柔媚入骨的女声续道:“齐王殿下的担心不无道理。我看那秦王胸怀大志,绝不似甘心久居人下之人。太子须早作打算,需要待事情发生后再悔之莫及。”
最先说话的太子李建成喃喃道:“话虽如此,世民毕竟反相未露,尚无确切把柄可抓,仅靠口说猜测,又如何能取信于父皇,撼得他动?”
那声音尖锐的齐王李元吉桀桀笑道:“谁说要动他须得由父皇出手?难道我们便无除掉他的手段?”
李建成惊呼道;“三弟,世民虽有不是,毕竟还是自家兄弟,血脉相连,如何能赶尽杀绝?”
李元吉阴测测地道:“昔日杨广与废太子杨勇亦是一母同胞的至亲兄弟,可杨广最终夺去的不单是杨勇的太子之位,更有他的性命。试问他弑兄夺权时,可曾念及同胞血脉之情么?”
李建成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涩声道:“三弟所言有理。自古先下手为强,便依三弟之意,设计除了他便是。只是他深得父皇倚重,手下羽翼又多,怎生可作得干净些,不落把柄,以免遗祸自身?”
那久未开口的女子忽“嗤”地一笑,道:“要想干净利落,不留痕迹,一举除掉李世民,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事成之后,太子却当如何谢我?”
李建成低低笑了几声,笑声中竟似有了几分暧昧之意:“母妃若能玉成此事,建成今生今世定永感母妃大德,全心全意侍奉母妃白首终老。”此语一出,隐身假山与长廊缝隙间的秦之蓉愈发为之一震,原来,这女子竟是入宫那天见到的李渊宠妃冯悦娘,从她与李建成的对话中可以听出,他们非但暗中勾结成党,似乎更有着一些不可告人的关系!
果然,冯悦娘啐了一声,道:“谁稀罕你那感激、侍奉的虚头花样?你若当真有心,趁早给些实在允诺才是正经。”
李建成沉声道:“母妃既然要听承诺,那便由建成在此对天起誓:倘若母妃冯悦娘助建成除去世民,保得太子之位,来日建成身登大宝之时,绝不相负,定封冯悦娘为中宫皇后,永生敬爱,如违此誓,教建成身死乱箭之下,永为后世所笑!”
冯悦娘笑道:“太子既有此诚意,我亦不必藏私,这便请大哥将那物事交于太子罢。”
话音方落,便闻一个陌生的嘶哑声音响起:“这包药粉无色无味,乃是卑职重金自江湖上求得,太子只须将其下在秦王的酒中,三日后便可发作,无药可救,症状与普通心痛病无异,他人万万看不出破绽,更不会因三日后的事情怀疑到太子头上。”
李建成显是大为忻悦,笑道:“冯统领果然好心计,好手段。既有此等妙药,那么事不宜迟,三日后正是六月初六晒衣节,我邀世民与三弟入东宫饮宴,届时以双心玲珑壶斟酒,将毒酒倾入他的杯中,我自饮无毒之酒,愈发让人寻不出破绽把柄……”
秦之蓉听至此处,不由愈感悚怖,暗道:“原来冯朋竟也参与了此等惊天阴谋,更一手策划出这条毒计,不想因缘凑巧,为我在此窃听得到。此事牵涉重大,虽与我本无干系,但倘若为他们察觉我在此处,非止我不能活命,只恐牵连到古丽娅也未可知……”幸喜山水池阁中的密谋已近尾声,众人又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便纷纷散去,霎时间已是人去阁空。
秦之蓉自藤蔓屏障后钻出,轻轻长吁了一口气,一时间忽感觉彻体生寒,原来不知不觉间,冷汗早已浸透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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