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
——浅谈《挑灯看剑录》中檀羽冲的家国情怀与个人情致
“剑气箫心”是武侠小说中优质侠客普遍拥有的气质，在梁羽生先生塑造的小说人物身上更是如此，以“梁书四公子”为代表的梁氏侠客侠骨丹心，温润如玉，将道家风流、儒家情礼集于一身，偶尔还可见释家的明心慧骨。
“四公子”之一的檀羽冲是先生《挑灯看剑录》中的重要人物，手上握有一管独一无二的暖玉萧，这不仅是他的武器，也是他寄意的载体。长箫一曲，无尽秋思，从他对国家的汹涌情怀到他个人情感的缠绵情致，笔者总会不由得想到“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
这联诗原是龚自珍《又忏心一首》中的名句，被梁羽生先生引用为《挑灯看剑录》第二十四回的回目。从章回的内容来讲，这一联仅涵盖了前面一小部分的情节，即柳清瑶与檀羽冲交手到檀羽冲离开桑家堡这一段故事。但它的作用却是举足轻重，在这一回之前，跟随着女主柳清瑶的视角，檀羽冲在读者的心中也显得扑朔迷离，似敌似友，从此之后，“剧情君”用无形的手一点点撕开他的面纱，将他天下大同的缥缈理想与烽火硝烟不息的现实纠缠在一起，也用这联回目开启了他的情感之路。
沅有芷兮澧有兰 思公子兮不敢言
屈子以女子的缠绵爱恋，道尽了自己与故国间的爱恨纠缠，亦如檀羽冲与金国间的悲欢。身前是家国，身后是理想，进不能尽忠，退不能遂意，解不开的两重羁绊是他悲剧一生的开始。
檀羽冲是金国贵族，他出身的檀家可谓是“一姓之下，万姓之上”，不仅是唯一的异姓亲王家族且代代出皇后，更重要的是檀家握有军权。据书中介绍，当世金国的两大元帅，一位是皇叔完颜长之，另一位就是檀家的檀道雄。檀家人才辈出，统兵大将多处于此，出现了檀羽冲这样一个异类还不见皇帝牵连他人，一方面是顾忌“武林天骄”在金国武士心中的地位，另一方面与檀家势力荣宠不无关系。如此庞大的家族势力之下，再加上檀羽冲的才能，他完全可以等坐到叔叔的兵马大元帅位置后逼宫做摄政王，那时想实现什么理想抱负不能？但是檀羽冲没有这个心机也没有这个心思，也许他怕在官场的摸爬滚打中失了初心，被铁血手腕蒙蔽双眼，他宁愿做现在这个痛苦纠结却清绝出尘，不染腐朽之气的檀羽冲。
皇帝的态度和檀羽冲的选择和檀家传承在血脉里的忠君也有一定的关系。檀家世代忠良，从檀道济到檀世英，都深刻地认为“既受国恩，就当效忠君主”，这其中以檀道雄尤甚。当檀道雄落在柳清瑶手中被威胁的时候，他不怕死不怕受折磨却怕被陷害不忠，可见在他的心里“君命大如天”。在这样的教育背景下，檀羽冲每天接受的信息都是诸如君为臣纲的思想，他很难不对自己的祖国产生强烈的感情。于是他在柳清瑶企图刺杀完颜亮时出手，不能让本国的皇帝死于异族人之手。事实上，檀羽冲心中一直想要改造他并非杀死他，尽管他憎恨着这个暴君，其实骨子里流淌着的依然是忠君的血。
但这只足以令他产生“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澎湃激情，却不至于让他如此缱绻纠结。他的师父恰好是三和逸士的金国徒弟，三和逸士何许人也，宋金混血，娶了一位辽人妻子，一心想促成三族和平相处。檀羽冲在师父这里又接受了民族平等团结互助和谐的教育，致力于为天下大同而奔走。从结果上来看，这是进步的。但从当时的形式来看，自己的家国（以完颜亮为代表的金国黑恶势力）和自己的朋友（以柳清瑶为代表的汉人有识之士，以耶律元宜为代表的辽国复仇势力）除非先拼个你死我活，重新建立三族间的秩序，才能达成暂时的和平，想要直接采取和平手段共处是不可能的。这就要求檀羽冲一定要站队，或是就此放手隐去，可悲天悯人的天性使得他在家国与朋友间无限摇摆，在这世道的冲击下，他的内心无比痛苦。
梁圈中有这样一个说法：檀羽冲和华谷涵各自继承了张丹枫的一半精神内核，华谷涵继承了亦狂亦侠的名士风流，而檀羽冲则继承了他的贵族身份和无尽的家国情怀。华谷涵这一部分按下不提，檀羽冲这一部分乍看仿佛，其实不然。不可否认，两人皆有“牵动长江万古愁”的横亘时空的无尽家国绵仇，但在张丹枫策白马入中原的初期，他想的是“朝廷无道，彼可取而代之”，他有自己描画的未来，也有坚定的取舍。而在檀羽冲的心里，从始至终未曾有过推翻完颜家统治，自己做皇帝的心理，只是完颜亮不足以令他崇拜，不能满足他的理想抱负，他期待的只是让完颜亮醒悟，或另有明君横空出世，给他一个济世救人的机会。他的理想也很迷茫，没有明路不可实现，且因这世道隐隐带着一种屈子式委屈的自我放逐。
当采石矶大捷后目睹完颜亮人头落地的那一刻，他对完颜亮的感情也如屈原对楚怀王一般复杂，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穷兵黩武的金国皇帝终是死于异族人之手，满怀的苦楚辛酸无处发泄。耳边是朋友们欢欣鼓舞之声，偏偏耶律元宜还在介绍着如今的成果中武林天骄是多么地功不可没。这一刻金宋辽三国无一人知他。他只能转身翩然而去，天地如此之广，朋友如此之多，反衬得他孑然一身，只因那一颗“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臣孽子心一次次在现实中碾碎，无可着落。值得一提的是，耶律元宜口中的功不可没，不过是事件是因救他而起，另在战役中对上了身为汉人却站在金国一面的公孙奇。
因为对他的国他的家还有多余的期待，檀羽冲在完颜雍上位后选择回家大婚，也是这一次家国的无情彻底浇灭了他的幻想。这一章的回目用的好：“锦帐青锋疑是梦，琼楼玉宇不胜寒”，檀羽冲做梦都没有想到，他的君主，他的家人会对他下此狠手。这次的婚礼，于完颜长之而言是敌人愚不可及地羊入虎口，于柳清瑶而言是朋友不可理喻地自投罗网，而于檀羽冲而言，是家国能给他的最后一抹温暖。他本以为，完颜亮一死，这里能重新给他亮一盏灯。然而他错了，不仅失了一身武功，还险些连累了妻子朋友。这一次的打击使他发现理想和谐，皆是虚幻，半生奔走，尽是虚无。他心里的灯灭了，他发现从前的自己就是个傻子，于是他心灰意冷意图自杀，被朋友劝下后一心一意躲在桃花林中恢复武功。
所幸恢复武功后，蒙古的崛起给了他一个发泄的出口，只是他再也没有提起过“和谐大同”，往昔的檀羽冲终是湮没在风雨之中。此后江湖行侠和抗击蒙古的檀羽冲，是他的成长，也是他的陨落。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走过家国天下的沉重，再来看檀羽冲的个人情感似乎就要轻巧了许多。尽管他没有华谷涵表现得那般直白，但亦有恣意汪洋的爱恋，只是皆化入了无尽缠绵的箫声。诚然他与赫连清云的结局是美满的，他似乎也更适合清云大胆奔放与润物无声相结合的爱，但往后如何相敬如宾，如何恩爱甜蜜皆放于书外，在书中他情感的重头戏依然是与柳清瑶的痴缠。用一句话来总结檀羽冲对柳清瑶的情路，无非是“始于名声，忠于才华，止于身份”。
刚出场时，檀羽冲带着“登峰造极”的邪派内功给柳清瑶一个下马威，同时也表明自己于国于情的立场，于国我反对国内暴政但也不能让最高元首被汉人侮辱，于情我要展现自己，让你柳清瑶知道这天下不是只有华谷涵才能与你并肩而立，如果可以请看我一眼。带着这样的心理，檀羽冲一步步被吸引，陷入深情不可自拔。而柳清瑶此刻还不知檀羽冲的想法，对于这个横空出世的“武林天骄”，她内心带更多的还是敌意。
檀羽冲助她打败金超岳后，连说带哭向她表诉衷肠，柳清瑶方理解他的一腔热血，还发现他单方面地把自己当成了知音。这个时候檀羽冲吹得最多的诗句是“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结合自身的经历，将对柳清瑶的寄情寄思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可惜的是，柳清瑶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两个人嘴上说着对民族不在意，却偏偏最是在意。
一般将话对女神说到了这个份上，两个人的恋爱就应当超越年龄、身份等一系列的鸿沟了，可在当时动荡的环境下，民族问题还当真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墙，这是檀羽冲在这段单相思中最自卑的地方。他自信其他方面都能与华谷涵一较高下，只“天生的他是汉人”就注定了这是一盘不可为的棋。甚至第一次倾吐衷肠后就被判了死刑，通过柳清瑶的心理活动我们知道，她感动于檀羽冲的这番情意，却想着“他把我当作知音，我又怎能接受”。
表面上的身份是一个方面，而由此带来的认识、思想上的不同也是两人不可能走到最后的重要因素。柳清瑶与华谷涵是纯正的江湖人，他们有着最原始的行侠仗义和嫉恶如仇，而檀羽冲不一样，他出身于贵族，还是金国贵族，使得他对山河社稷和苍生天下的认识更为复杂，且为家族的忠君思想所影响，他一生也无法摆脱故国故园带来的羁绊，那是他刻在骨血里的骄傲。因此两个人无论是表面的立场，还是内心的共通，都无法做到完全契合。这种错位的观念让他们只能做朋友，却无法做一生的伴侣。
所以他怕，怕“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他恨，恨“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但由于柳清瑶偶尔无意中带来的希望，又让他有所期盼，支撑着他将这盘棋进行下去。他一边想以“我自飘零湖海去”来逃避感情的波动，却又“嗟君此别意何如”，想知道如果自己走了柳清瑶会不会思念他。这种心思一直持续到小孤山上双雄斗。
如果说“锦帐青锋”事件让檀羽冲对无情无义的家与国彻底失去念想，“孤山双雄斗”事件就是他真真正正意识到这是一段无果的爱的时候。这一场冲突虽短，其中蕴含的人心却复杂而绵长。柳清瑶身边的耿照一声“金狗”，彻底灭了他心底的所有幻想。若是没有华谷涵也还罢了，此刻他拿什么和笑傲乾坤争！殊不知此时的华谷涵同他一个想法，在女神还没有表态的情况下，两人都觉得对方是真爱，只搞得一半山头箫声袅袅，如泣如诉，一半山头笑声凄凄，如怨如慕。
女神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与抱负，却由于客观原因拒绝与自己心灵沟通，檀羽冲又开始了屈原式委屈而产生的自暴自弃。这时他已经明白自己与女神的不可能，他将自己的感情从长歌当哭的表白转为小心翼翼的守护，在柳清瑶的身后独自忧伤。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檀华的再一次相遇，至此主角团三人组正式揭开了所有的隔阂与误会，檀羽冲彻底告别了这段与他的家国情怀纠缠在一起的情感旅程。当檀羽冲放下了对柳清瑶汹涌又缠绵的爱，转身回眸，才发现赫连清云的温柔早已渗入他的生活，在七月初七华柳的婚礼上，他们的箫声歌声相和，不仅是对朋友的祝福，也是对自己的寄意：“这回不是恋江南，只为温柔，天上人间”。
来何汹涌须挥剑 去尚缠绵可付箫
纵观檀羽冲的一生情感，家国理想与爱情友情重重纠缠在一起，倏忽如潮涌来，倏忽如箫绵远。出类拔萃的才华与思想赋予他傲骨，身份立场又令他自卑，将他的爱情搅得越发浑浊。同时，他对柳清瑶的一腔爱慕也影响着他在实现理想抱负的路上的心态，在他内心深处更为迫切地想要宋金两国真正的和平。两条纠结情路都没有好结果，幻想的泡沫被挤破，爱人也变成了知己朋友，且有不如情敌知他心的嫌疑。这样充满着悲情的一生，怕不只有“死”这一条路，才能够纾解胸怀。
梁公终究是不舍的，他让檀羽冲的情感奔涌而来，又缠绵而去，一切归于平静。当人们摒弃那些超越本身力量的梦想，自然就会快乐起来。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大婚后再出现于大家面前的檀羽冲依然有着优雅高贵的风华气韵，却没了那抹眉间心上的忧郁，也失了年少轻狂时最宝贵的东西。
雷达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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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28 1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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