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05【第一轮截教诛仙帖】归涯

[17杀]金灵圣母

前因

那个开端大约是晴天时发生的。
渭水河畔，第一次遇着，他还是个孩童模样，牵着匹瘦马，面目苍茫。她便迎上去，似是等着他归家般欣然。他不认得她，非常沉默，也不管她生得雪白灵巧，又戴一朵绛色的珠花。她扯过马缰，夺下他的家当，半哄半迫地，有了第一个徒弟。
待到他事后想起，也不禁怀疑她的态度是否轻佻，或者是否自己哪里曝露了软弱，经不住她甜美笑容的诱惑。然而她的模样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女童，经年也不见生长。他默默地伴她左右，逐渐有了学识见地，也有了身型气魄——怎样看都是个道貌出众的神仙。
然而他不是仙，他只是个在仙宫生长的人类。玉虚宫总是白茫茫，被烟缭绕，被雪覆盖。身处其中，不得不冷漠从容，仿佛天生地长，没有来处。
“也没有归处的。”她说。
她是谁？人人唤她金灵圣母，面色总有恭敬。这么小巧的丫头，嬉闹顽皮，众仙却由着她去，无非因她师父通天教主的大名响彻天地，自身神通亦是了得。本有盛名罩身，又有惊人实力，金枝玉叶般天下少有的金贵，谁也不是傻子，与她对抗？只当是遇着个顽石，随她去罢。
然而他却不同，魂灵虽在仙宫生长，肉身却仍是从红尘中来，平日少不了遭到各方冷遇，偶尔被她撞到，她便很愤慨，仙宫上下少不得一顿扰攘。这样，众仙见着他，如遇瘟疫般避之不及。
他的世界越来越安静，自八岁起从人间到仙宫，不知寒暑冷暖，周遭的情景亦是经年不变，除了他的成长，是的，除了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中生出遗世而独立之感。天地皆是虚幻，只有她在时，才有些许真实。
这是闻仲故事的最开始。

（壹）

闻仲出师那日，金灵圣母摆了一桌好菜。
茫茫的流云缓缓滑过天际。青藤树曼曼纠缠长了数千年，灵雀彩蝶偶有停驻。又是个亘古不变的晴日。
师徒二人捡了树下的一方圆桌对坐。
金灵圣母给沉默寡言的闻仲杯中斟满琥珀色的酒液，道：“这是从坤乾宫后院的碧落荷上采集的露珠，所酿七七四十九年的陈酒。你尝尝看。”
闻仲喝下，皱了皱眉。“苦。”
她不动声色，又递给他一颗剔透的青梅，道：“南山极乐翁差童子送来的，说是五百年方结一次果，又名长生果。”
闻仲闻言，不置可否，接过去咬下一半果肉，“太酸。”
金灵圣母微有得色，再指指面前一只烧熟的肥鸟，“那进些肉食吧，这可是从宫中仙池里偷来的金鹤，据说还没有谁吃过哩。”
他不觉愣了愣，看到盘中匍匐的死物，虽然色泽金黄，浓香四溢，却无半点食欲。金灵圣母忙殷勤劝道，“这可是为了你修为精进，为师特意四处搜罗的奇珍，万不可浪费了。而且那仙宫饲鹤的仙子，一张利嘴可不饶人，改天给你师祖知晓，对我少不得一顿训斥，你若不吃，功力修为事小，为师声誉可是白白搭进去了。”
闻仲听罢，只得撕下条鹤腿，不想刚刚入口，便尽数吐出，连声道：“好辣！好辣！”
金灵圣母见此情景，拍手大笑，闻仲只恨自己抵不住师父的威逼利诱，从来都落得下风，只能默默地灌下那甁陈酒以解去满口辛辣。
她笑罢，道：“徒儿为何一脸苦楚？你可知，你刚才所食一切均是人世所出，陈酒乃人世以高粱经七七四十九日所酿，青梅乃山野梅子树所产，至于那只肥鸟，不过是为师随手猎来的野雁罢了。”
闻仲回答：“不知师父如此捉弄，可是提前让徒儿提前重食人间烟火？”
金灵圣母听闻，笑容蓦地消失，“恰恰相反，为师只是提醒你，人间百味，不过是酸辣苦最甚，你得我一身真传，为何要舍弃仙境，去经受那些荒唐的苦楚？”


（贰）

“闻仲，你自人间入我玉虚宫，已逾十二载。听闻你慧根天成，禀赋异常，修为甚至已超过许多下仙。如今你圆满出师，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座上的是通天教主，他尊称为师祖。虽不曾受过半点教化，但礼数所致，他心中充满虔诚的敬畏，因而恭敬答道：“师祖谬赞了。师父悉心教诲弟子多年，才得如今成就，实在是有负师父师祖所望。而那些对弟子功力的不实之传，弟子愧不敢当，今后一定常伴师父左右，勤加苦练，不辱师门。”
“喔？如此谦逊，倒不似我截教中人。当日金灵带你入仙宫，我以为不过是徒儿顽劣，想要豢养人间少年解闷，谁知你竟是大器之材。”
对比通天教主难掩的喜色，闻仲的眉目却渐渐冰冷。通天教主视若不见，自顾自说下去。
“再过几年，等你天目尽开，我截教又添战力。你与金灵二人合理助我，不难将阐教一派踩在脚下。”说到兴处，他又自顾自大笑了一番。
“不知师祖作此打算，弟子的师父可曾知晓？”闻仲问道。
“你师父性子凶蛮，不服管束，予她言说此厢计谋，不若与盲人说晖日。届时她只管分内之事，其余尽由我来打点。”
闻仲默默地想：这便是师祖，计算精妙，万无一失。但一如师父那般自由的心性，怎甘沦为他人鼓掌间的棋？
“师祖，若是徒孙修为已至极境，再无半点提升，恐怕将令您的计谋折损了。”
“怎会如此？”通天教主听闻此言，顿时换了个面目。“你若想长住仙界，此乃唯一之法。望你今后勤加修炼，好自为之。”


（叁）

人间荒唐的苦楚……他怎会不知？
当年他八岁，半数岁月在饥寒中度过。家中仅有一母，地里的收成单薄，一匹瘦马，驮着一点点口粮去村口与人换了针线，夜里还要帮母亲将蓖麻枝干搓细编织，因着光线黯淡，年复一年，母亲早早费尽双目，一日失足落水，死不见尸。
但玉虚宫中，从无寒暑，亦无饥饱忧虑，神也好仙也罢，日思夜想不过是个“道”字，谓何所忧，皆很迟疑。在此处，是非之源不过是等级出身，各家碍着一道虚无的情面，极少争执不休，更不会如世人般粗鄙，卷着袖子动起手来。舍弃此处再入凡尘之人，一定是傻子。
而他就是傻子。
他看着她剔透的双目，此间流露出的，是嗔怪与怒意，与旁人不同的是，这些嗔与怒，没有丝毫算计。她是真心待他好的。
这许多年，她收过的唯一一个弟子便是他，最开始怕他思念凡间之物，她差童子四处搜罗人间至宝，见他欢喜，她便也十分得意。之后悉心教他神通，亲自替他点开天目，甚至在师门擂台下训斥轻看他的别家同门弟子，事事莫不以他为重。
此番抉择，她一定会大加阻拦，只因她舍不得他吃一点苦。
“人间疾苦，徒儿不是不知。只是那日在师祖座下听道，听闻阐教一派新入几个弟子，实力大增，再过几日，怕是会把截教一派逼入绝地。徒儿便情愿，去往凡间，将截教大义公布天下，壮我一派声势。”
金灵圣母古怪地看着他：“闻仲，平日你与我最为亲近，心性向来淡泊。且为师多年来只教传授你神通技法，并不曾对你有丝毫截教大义的教化，你为何陡生此念？”
“徒儿身在截教，自当为教中诸事尽心尽力。徒儿本自凡尘中来，十二年修行亦不得仙籍，想来应是资质所致，眼见仙宫多年不变，自己却年岁渐长，是该思虑重回凡间了。”
“原来你的思虑是这种事？为师明日便上师尊处，为你求得正籍。截阐两派，向来许多纷扰，我乐得脱身事外，你为何又要搅那趟浑水。听师父一言，趁早绝了此念。”
闻仲见她面目认真，话语亦急迫，想是动了真气。但此刻若是示弱，怕是再无机会。
“师父，还望您谅弟子不孝！仙宫虽好，但除了师父，人人待我皆如异类，我在人世虽然贫困，却不至于处处受人白眼。如今师父传授弟子一身本事，怎能在仙宫中惶惶度日？眼见人世又要历经变故，阐教亦混于其中作乱，不如让弟子回到人间，救万民于水火。”
金灵圣母听闻，怔怔地默想。末了，她喃喃：“天下事，皆与你有关。只是对师父，你是再也不管不顾了。”


（肆）

闻仲重回人世，极目所至，莫不脏污浑浊。最初几年，总以为是幻境，只盼醒来之时，再回仙宫，伴她左右。
凭着一身实力，渐渐有了官爵地位，民生潦倒，帝王昏庸，他要一一悉心操持。官场诡诈，他要时时防暗箭避小人，更要懂得结交逢迎以筑声望。这样一路走至帝王左右，回头看全是斑驳的心血。
通天教主因他的功绩，常显身于他的梦中，对他委以重任。渐渐闻仲成了截教中一个响亮的称呼，意为永不退缩的人间勇士。
相对于他的辛劳，阐教一派另辟蹊径，选了一名叫做妲己的美女加以操控，将帝君纣王诱惑得方寸尽失，对她言听计从，截教因此损失了几员战将。
原本稳妥的战局，又见波折。
只是她从不出现，想来是对他心灰意冷。听闻又收了一个弟子，是否一如曾经般热忱，他亦没有询问旁人。
闲时吩咐侍奉的小童研墨，画中的角色始终少不得她。回想天宫中的一切，竟有些模糊，只有她的笑貌一直萦绕于心。
这一别，三十余年过去，他已横跨两朝。
她在仙宫中，无苍老寂灭之苦，但他已面目荒芜。一如隔断天涯般，相见亦无法相认了。


（伍）

若一生就这样结束，未必不是好事。
金灵圣母终于在三十年后的某天出现，闻仲一时怔住，只能从眼前女子细微的表情中猜测身份。
他不再是牵着瘦马无依无靠的小童，她也不再是永远十二岁光景的女娃模样。一切都变了。
但是眼前的女子，抚着闻仲的银丝，喃喃道，“徒儿，你怎弄成这般凄苦模样。”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年初遇，他茫然不知未来，得到半点温暖，便有软弱大哭的冲动。然而他已年过半百，心头纵然百般滋味亦已不再轻易表露，只得黯然点头，应了句，“师父。”
依然是一桌子菜，只是周围景致不比当年，换成山间野店。
青梨，山鸡，野枣，河鱼。一壶寡淡的酒水。
“这便是人间烟火。”金灵圣母吃下一口鱼肉，“倒是有些肥美，怪不得你不思归途。”
“师父……”闻仲欲言又止，却仍是问出心中疑虑，“是否仙宫有变？你的身形怎会变得如此？”
金灵圣母笑答：“悟本就是思虑，思虑久了，心境变化，自然身形有所变化。怎样？不若当年好看？”
闻仲略略迟疑，答道，“师父怎样变化也是师父。”
“口舌倒是灵巧许多。徒儿，这次为师特意来凡间找你，便是想知你心意。”
“师父请讲。”
“如若为师要你与我一同叛出截教，你愿否？”
晴天霹雳！
“徒儿不解……师父的意思……”他语无伦次。
“截教一党，鱼龙混杂，实力高低有别却多有自以为是之辈。目前大战在即，迟早会溃不成军。反观阐教一派，主力战将莫不是精挑细选，与之相较，不过是以卵击石。”
闻仲默默思考。
“再者，阐教教主多次派弟子过来传话，极其欣赏你，他答应若是我们加入阐教，便予你仙籍，你再不必忍受这世间之苦。”
“师父。”闻仲思量半晌，答道：“截教虽弱，却并非毫无胜算，如今我身处其中，抽身而退截教将全盘尽失，无论如何，此事我决不能答应师父！还望师父恕罪！”
“你仍旧如此，天下事皆与你有关……却唯独除了师父……”金灵圣母面容哀戚。
师徒仍旧是临桌对坐，三十年后，咫尺却成天涯。


（陆）

但这次，金灵圣母并没有回到玉虚宫。
不知是哪里传出的风声，说是金灵圣母有叛出截教的意图。通天教主大发雷霆，降下罚旨。一时间，曾经的座下红人遭遇了无数冷眼与斥责。她整日闭门不出，连闻仲也不常见到。
与阐教的对抗愈演愈烈，美女妲己稳稳操控住纣王的心，大杀截教名士。闻仲誓死稳住阵脚，截教趁隙修生养息。一时间，闻仲成为截教一派的中流砥柱。
金灵圣母对此非常冷淡，只说，“名利不过是镜花水月，你若从中悟出真谛，倒是无妨。只是莫为盛名所误，蒙蔽了本我。”
闻仲只答：“师父所言，徒儿谨记。只是如今局面已呈燎原之势，除了添柴加薪，别无选择。”
“哦？所谓添柴加薪，作何解释？”
“徒儿烦请师父出马，为截教而战。师父法力高深，阐教向来畏惧，想必那妲己也不敢再肆意妄为。”
金灵圣母盯着闻仲的双目，见他毫无退缩之意，便问，“二人相争，必有一败。从来就听闻败者即死者，徒儿如此殚精竭虑为截教出力，是否为自己打算过？”
“师父，徒儿为凡人，本有死期。正因如此，徒儿惟愿在世一日，便有所成一日。师父，你为上仙，大约不会懂得生死寂灭之苦。”
金灵圣母并未再言，答允了闻仲之求。
闻仲连夜与通天教主密谈，道：“师父已答应为截教出力，还望师尊收回对师父的责罚，还师父清誉。”
通天教主异常满意，即刻撤去了责罚。他看着闻仲苍老的面容，道：“当初我便有意让你师徒二人全力助我，没想到多年后才有今日。”
闻仲心中微微一颤，仿佛明白了什么。但事已至此，如同天意。


（柒）

金灵圣母加入截教，阐教一派顿时大乱。妲己还要施展媚态，金灵圣母天目一开，立刻照出妲己狐狸精原型，纣王吓的不轻，连声命人捉拿妖物。
阐教虽对妲己的任意妄为多有不满，早有除去她的意愿，但不想竟让截教得了先手，顺势演变成新仇。阐教向截教下了千言战书，万仙对阵即在明日。
大战当日，与金灵圣母对峙的竟有三位，分别是文殊菩萨、普贤真人、慈航道人。闻仲想要支援，却与眼前的云中子苦战而分身乏术。金灵圣母并不畏惧，独立奋战三日三夜，不分上下。
闻仲奋战之余，见到师父竟有如此深厚法力，方知这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多年前于仙宫中所见的顽皮女童，与眼前这位骠勇的白衣女子对照，竟一时难以分辨心中滋味。
只是这一分神，早已埋伏在一旁的燃灯道人觊了个空子，对着金灵圣母掷出了定海珠，一击正中前额。只见金光一绽，金灵圣母当即败阵而倒。
闻仲一声怒吼，对面的云中子所见此景也不禁停下手来。文殊菩萨、普贤真人、慈航道人见金灵圣母元神弥散，已是大限，便结伴收手复命去了。云中子不齿燃灯道人所为，亦是追随燃灯道人脱逃路线而去。一时间，天地两清，仿佛一切苦痛烦恼都没有发生过。
“徒儿，”虽已至大限，但一如当初，金灵圣母仍是伸手轻抚闻仲发际，“为师法力不精，被恶人算计，怕是要先去了。”
闻仲泣不成声，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师父。
“只是总放心不下你……”她的目光已是涣散，“当初在人间遇到你，便想这个孩子怎会如此迷惘，天大地大，本可随性所为，为何受那万般枷锁。那时我便想收你做弟子，让你拥有最强大的法力，再也没有谁能拦得住你……我只想让你自由自在的活着。”
闻仲如孩子般嚎哭，“师父，徒儿错了，徒儿大错特错，本以为我一人入凡尘便能解脱师父，谁知却让师父遭此厄难。”
金灵圣母已听不见闻仲所言，只是接着轻喃，“你也不要恨我，与阐教所约，便是想让你离开这是非之战。二人相争，必有一败，何必献身于这生生世世的纠缠，师父宁负恶名，只盼你苦海归涯……”她哽咽了一下，已是不能再言语。
闻仲大恸，只能眼睁睁看着怀中的师父渐渐化作雾气，消散在尘世之中。


后记

在后来的神话记载中，金灵圣母大战三大士，闻仲苦战云中子被杜撰成各种小说。
师徒二人双双殒命于那一场万仙阵之战。
闻仲总被描述成刚正不阿的形象，而金灵圣母面目模糊，因有叛教之意总不得美名。
然而，我想，总该有些别的色彩才对，如为何闻仲身为凡人却修炼仙家法术，如为何金灵法力高强座下弟子却甚微。
心中所求，日久便成欲念。
争与不争，总没有完美结局。不若，就如此结局了吧。
且行歌一曲，与君归涯。

许鸿哲

好有萌点的一对儿师徒

纳兰容若

开始挺烦～到了死别那段倒是挺动人～～

桑壁伊S

闻仲奋战之余，见到师父竟有如此深厚法力，方知这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多年前于仙宫中所见的顽皮女童，与眼前这位骠勇的白衣女子对照，竟一时难以分辨心中滋味。
只是这一分神，早已埋伏在一旁的燃灯道人觊了个空子，对着金灵圣母掷出了定海珠，一击正中前额。只见金光一绽，金灵圣母当即败阵而倒。
---这段到底是谁分神了？？没看懂，不过整体文字平淡但含义很深是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