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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梁同人] 武林旧事(召唤发银子的那谁,赶紧来给勤劳的我发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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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4 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谁忆天涯离恨长,人间旧事寄残阳。一腔别绪倍茫茫。
惆怅冷烟飞万里,寂寞寥客是清狂。不知何处著思量。
——调寄《浣溪纱》

(一)思旧曲

昆仑山脉西边的尽头,有一处叫帕米尔高原的地方,那里冰天雪地,寒冷无比,据说,那是飞鸟也不愿意栖息的险恶之地。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帕米尔高原有神人居住,时常有仙音飘渺云间。传说,若能翻越昆仑山,到达帕米尔高原的深处,就能见到神人,得传世间难寻的绝世武功,号令江湖,称霸武林。
无数的人舍弃一切去寻找神人,却没有人能活着回来。半年前,江湖中以博闻著称的“万金叟”童虎,仗着一身武艺,独闯昆仑,也是一去不回,但他却留下一本书给他的弟子,书里记载着武林的一切大事,以及到达昆仑之巅的方法。这本书,被称为《武林宝鉴》,成为江湖一大奇书。童虎的弟子紫龙,年纪尚青,武艺还未精纯,自知无力保有此书,就将书藏于庐山之中,只留下一点提示,便隐匿江湖,不知踪迹。不久,有人觅得此书,见其中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昆仑神人,面如冠玉,发似流泉,目光皎皎,容彩焕焕,腰系黄金带,手持紫玉箫,衣袂飘举,清逸非常。
《武林宝鉴》一出,江湖中人你争我夺,最终,竟不知所踪。

伊州是库里戈壁旁边的一个小镇,以它为分界点,往北是望不到边际的戈壁和沙漠,往东南则可以到西安府,转而入川,再往西南,便是山势重叠,冰川纵横的昆仑山脉。
这天,南面的官道来了一个惊惶的汉子,他一面奔跑,一面回头看,汗水顺着骄阳滚滚落下。“哟,客官,急匆匆忙什么呢,来我茶摊歇歇吧。”道旁的小茶摊老板娘挡在路中,笑着去扯那汉子。虽然那老板娘只是粗布麻衣,也未扫脂粉,但笑起来,眉梢眼角倒有些风情。
“滚!”汉子出手狠辣,拳风劲烈,一旦老板娘中拳,就非死即伤。茶摊内只坐着一个青年,一身玄衣,头扎青巾,默默地喝茶。他嘴角有一丝冷冽的笑意,随着汉子出拳的节奏,左手轻轻敲在桌上,只听得一声脆响,那边出手的汉子,已经动弹不得。
老板娘挺起胸膛,对着汉子抛一个媚眼:“你当老娘好欺负!老娘招呼你歇脚,你却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乖乖在太阳下晒两个时辰吧。”老板娘咯咯笑着,走回茶摊喝了口茶,又将喝剩下的茶泼到汉子脚下,笑骂道:“老娘把这茶水糟蹋了,也不给你喝!”
汉子的脸,已成了猪肝颜色,眼珠四处转动,额上也爆出根根青筋,一叠声求饶道:“祖奶奶,小人有眼无珠,求女侠饶了我。”“谁是你祖奶奶?老娘不是什么女侠,只是个卖茶的!”老板娘将手中的茶碗掷到汉子嘴里,堵住他的口,顿时叫他再说不出一个字。
老板娘从柜台下面抬出一坛酒,走到玄衣青年身边:“老娘今天高兴,请你喝酒!”玄衣青年目不斜视,不理老板娘,依旧只是喝茶。老板娘扬了扬手,忽又放下,只啐了一口,自个儿抱起酒坛灌了一气,骂道:“又是一个不领情的,老娘真晦气!”玄衣青年的气度自有一股震慑力,老板娘迎来送往,见过不少世面,直觉地认为,他是招惹不得的。
不一会儿,玄衣青年站起身,将茶钱放在桌上,向茶摊外走。老板娘这才看到,玄衣青年左手提着一把剑,只一眼,她就大惊失色,暗自庆幸没有动手。那把剑,拥有一个震慑江湖的名字——定光。相传,定光剑乃是殷商古剑,斩金断玉,是万金难求的绝世神兵。但,剑并非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它的主人。定光剑落在别人手里,就只能是一把神兵,而在玄衣青年的手里,却如同有生命一般,灵动异常,翩若惊鸿。
汉子也见到了玄衣青年的剑,一张脸刹那间变作死灰颜色,没有想到,在这小茶摊,竟连遇到煞星。那老板娘他不知道来历,但此人却是大大有名,年纪轻轻,就被江湖中人送了个“剑圣”的绰号,一路惊雷剑法无人能敌。
玄衣青年抓起汉子,纵身起落之间,已没了踪影。老板娘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叹道:“初生牛犊,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原来,那玄衣青年带着汉子,向北而去,想是要进入库里戈壁。老板娘久居伊州,对四周风土地理十分熟悉,那库里戈壁中,有一种食人兀鹰,寻常人闯进去,必死无疑。玄衣青年一进茶摊,她就警告过他,如今他竟向北行,料他是仗着武艺高强,把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三两只兀鹰他还能对付,但若那兀鹰成群出现,再强的武林高手,恐怕也在劫难逃。
果然,玄衣青年才进入库里戈壁,就有一只兀鹰盘旋在他头顶。玄衣青年冷哼一声,定光剑刹时出鞘,只见一道闪电划出,兀鹰便直直坠落。岂料,这食人兀鹰异常凶残,血腥味更激发了它们潜在的凶性,片刻就有大片兀鹰飞来,不断攻击玄衣青年。
玄衣青年出手如电,剑光划过之处,便有一只兀鹰坠落,只是兀鹰根本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僵持之下,玄衣青年已无暇顾及汉子,顿时,那汉子就做了兀鹰口中美食。玄衣青年面色一凝,硬挺的眉皱在一块,此刻他真有些后悔,没听老板娘的话,进了库里戈壁。他倒是不在乎自己生死,而是汉子死了,《武林宝鉴》的下落,恐怕又无从追查。
玄衣青年稍一分神,右臂就被兀鹰狠狠啄了一口,撕下一大块皮肉,立时便血流如注,定光剑也坠落在地。兀鹰们也颇具灵性,见玄衣青年失了宝剑,攻击更见凶猛,竟让玄衣青年无法分身去拾剑。
“哈哈哈,想不到‘剑圣’修罗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一个带着些散漫,又有些慵懒味道的声音响起,随着那声音,漫天红芒倏地一闪,兀鹰就纷纷从空中落下。那些没被击中的秃鹰,立刻放弃修罗,扑向那个声音的主人,然而,又是红芒一闪,大片秃鹰又再坠落。剩下的秃鹰畏惧红芒,这才逐渐散去。
“多管闲事!”修罗大怒,左手拾起定光剑,唰唰三剑接连出手,刺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剑光中一个蓝色身影闪动,随后就是一声怪叫:“喂,你太过分了,我救了你,还出手这么狠辣!”
“我修罗不需要人帮忙!”修罗使出惊雷剑法,存心要与那人拼个生死。
“真是难缠,你受了伤,赢不了我。”
“那好,三日之后,我们在此一决生死。”
“不要。”那人懒洋洋地开口,“我可不想再见到这些该死的兀鹰。如果你非要决斗,五个月后,太湖之滨,我们再决斗。”
“好。”修罗收了定光剑,他知道眼前的人从不食言,只要答应的事情,就一定做到。曾经,那人为了一句承诺,把他从蝎子中提出的巨毒毒液,交给朝廷的平西将军。将军把毒液涂在箭上,敌人中箭立即身亡,而后,将军终于平定西方,被封为平西王爷。那一战,血流成河,皆因那人的毒液所致,因而,江湖中人给了他一个绰号——毒蝎。
“我想,你大可不必像我一般守诺,希望你到时候失约。”那人翻了翻眼睛,飞身几个起落,已然没了踪影。
修罗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冷着一张脸道:“不是只有你一人,一言九鼎。”

昆仑巍峨,雪色的月光俯照在山峦之上,凭显一股神秘的气势。羊肠的山道间,隐隐有人影行走,那人走得甚急,似乎有要紧的事。
夜色忽然深重起来,月亮也隐在了黑缎般的夜幕之后,那人也消失在黑夜中,不见了踪影。片刻,前方传来了一阵金铁交鸣的声音,一个浓浊的男声喝道:“谁敢夜闯昆仑!我黑风寨的兄弟在此,任谁也别想西去!”
话音未落,就见凌厉的剑光划破夜幕,随后便是硬物坠地的声音。“挡我者死!”冷冷的语音响起。这世间,还没有可以阻挡他的人,他想要做的事情,就只会直往向前。
不远处,传来低低的惊呼声,有一个影子飞速向西逃窜。剑光又是一闪,正好架在逃窜人的脖子上,那人赶紧说道:“‘剑圣’大侠,你放过我,我加入黑风寨是迫不得已的。”
修罗收剑如风,盯着那人看了一会,冷声说道:“快走,以后别让我见到你。”那人赶紧窜走,不敢多说一句。江湖上没有人知道,违抗“剑圣”命令的人,会有什么后果,传说,那些人都死了,而且死得很难看。
看着那人走远,修罗刚毅的面上浮出一丝笑容,极其自信。江湖中人相信,得到《武林宝鉴》就可以找到去帕米尔高原的路,但他相信,凭他自己的力量,也可以穿越昆仑,到达帕米尔。所以,当那个汉子死后,他没有再去寻找《武林宝鉴》的下落,而直接上了昆仑。
他想,除了他以外,大概没人知道,他非要到帕米尔的理由。他和别人不一样,此去不是为了自己,而只是为了他。在旁人眼中,他是江湖上出名的剑客,但他清楚,他不过只是他手下的一名死士,而且是最忠实的死士。所以,当他下令要取得帕米尔神人的绝世武功之后,他就非取得不可,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越往西去,天气就越寒冷,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雪和坚冰。修罗开始冷得有些哆嗦,他本出生于温暖的江南,从不曾到过这等寒冷之地,所以,他时时需要消耗内力来取暖。但他一意痴迷于剑术,对于别的兵器全然不放在心上,甚至于连最基本的内力修为也不太重视,因而他的武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能久战。一旦僵持不下,他的内力消耗尽了,再精妙的剑法也抵挡不住高手的攻击。此刻,修罗在冰天雪地中行走已有好几日,内力的耗损已然到了尽头,只得硬撑着向前走。
到了一处悬崖,修罗一个踉跄,跌坐在雪地上,险些滑到崖底。他挣扎着站起,此时此刻,绝不能停下来,要是停下不动,很可能就会被掩埋在雪地中。修罗一面慢慢向前走,一面调整气息,希望能恢复一点真气。
在崖边走了一阵,修罗就发现,这悬崖竟似没有尽头,要到对面去,必须飞过这悬崖。修罗眯着眼睛,估测崖的宽度,心中不禁有些失望。悬崖约有十丈,即便他内力充沛,以他的轻功,没有借力的地方,也是绝飞不过去的。
修罗摸摸手中的定光剑,又摸了摸缠在手腕上的银丝,突然有了主意。他把银丝解下,绑在剑柄上,又向后退了几步,开始助跑。到了悬崖边缘,修罗用力一点,借力飞向空中。他的身形刚刚飞起,右手就用尽全力把定光剑掷向对面。如果,定光剑能插进对面的崖壁,他就可以手拉银丝荡过去。修罗的银丝乃是天蚕丝,坚韧无比,若非像定光剑这样的上古宝剑,绝难斩断。
这法子原本极为冒险,此时他内力不济,崖间山风又正烈,若定光剑半途被风吹落,他就必定葬身崖底。修罗却想到了一个取巧的办法,他顺着风势掷出定光剑,而且斜着向下,这一来,下坠之力和风势,就可以弥补他不足的内力,再加上定光宝剑,足有八成把握。
果然,定光剑依仗着锐利的剑锋,插进了崖壁,修罗手拉银丝,只觉得耳边山风凛冽,片刻之间已荡到对面。定光剑剑身不断颤动,似乎是承受不住修罗荡过去的冲力与重量,修罗赶忙紧紧抓住崖壁,稳定住身形,才又借着凹凸的岩石,向上攀爬。到得定光剑插入之处,修罗伸手想拔出剑来,那剑却纹丝不动。定光剑虽只有小半个剑身没入崖壁,但他方才强渡悬崖,早已力衰,当然不可能拔出定光剑。修罗又试了一回,定光剑还是不动,他只得放弃拔剑,先攀上崖顶再做打算。
才到山崖顶端,修罗就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箫声,那箫音平和从容,仿佛不曾沾染一点人间烟火,纯粹清澈得叫人能看清楚心底隐藏的阴影。修罗顿时呆在原地,脑中不断闪现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不自觉就升起了一丝迷茫。
箫音逐渐近了,修罗只见来人容颜淡雅,素袍当风,一头长发只用一根白色丝带系在脑后,风一吹,就随风飘动,益发衬得他神情恬然,气度非常。他手持一把紫玉箫,手指上下翻飞,正吹得专注。修罗粗通音律,不知那人在吹什么曲子,只觉那曲子异常美妙,不知不觉竟恢复了几分内力,僵硬的身子也暖和不少。
突然之间,箫音一变,音调渐高,大有金戈铁马慷慨激昂的气势。修罗暗自凝神静气,以防来人猝然出手,如今,定光剑不在他手中,他必须万事小心。
“山野荒地,怠慢远客,还请恕罪。”一曲罢了,那人面上泛起淡淡笑容,对着修罗微微点头致歉。他声音清亮柔和,十分动听,竟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修罗脑中突然闪出《武林宝鉴》中描写昆仑神人的那段,惊呼出声:“先生可是昆仑神人?”那人敛起笑容,摇头道:“何曾有昆仑神人,不过是世俗称呼。”修罗心知他这话是承认了身份,立即就说:“先生,可否相求一事?”
“若是相求武林绝学,你可不必说了!”那人微微有些愠怒,眼中透出逼人的神采。修罗不禁心中一凛,便改口说道:“我渡崖时,将配剑落在崖壁之上,请先生帮忙取回。”修罗知道,要与眼前的人拼斗,非要有剑在手,方才有几分胜算,于是,他便想借他之手取回定光剑,也可借此看看他的武功究竟如何。
那人又展开微笑,说道:“我叫穆,你无须称我先生。”修罗也道:“我叫修罗。”穆点点头,将紫玉箫收在怀中,就直接跳落悬崖。修罗赶忙走到崖边,向下观望,只见穆的身体并不急速坠下,而是缓缓降落。原来,穆用双掌交错拍向下方,借着那一点点阻力,施展绝顶轻功向下落。修罗佩服至极,就凭这手轻功,穆就是一个不可小视的对手。
眨眼工夫,穆已落到定光剑旁边,他右手握着剑柄,左脚向崖壁猛蹬,借力将定光剑拔了出来。剑一拔出,穆没了支撑点,立时就向下坠,修罗一惊,握在手中的银丝,立刻就抛了下去。穆却只作未见,将手中的剑向下一划,身子便在空中一滞,他又用左脚点在右脚脚背,一下就扑回到崖壁上。随后,他双手一按崖壁,身子就笔直升起,竟似飞天一般飞回崖上。
“好功夫!”修罗不禁赞叹出声。穆微笑着将定光剑递还修罗,向他道谢:“多谢你出手相助。”修罗面色有些发红,心中感慨不已。穆不肯接受他的帮助,可以看出他也是个心高气傲、极有自信之人,偏他又客气地向出手相助,实际却并未帮到他的人道谢,这点足以证明,他为人温润如玉,待人亲切有礼,是个谦谦君子。
修罗接过定光剑,对穆拱手为礼,道:“先生行事,修罗佩服!我此来确是为了武林绝学而来,还请与先生斗上一斗,若我输了,立刻就走。”修罗捏了个剑诀,静待穆出招。
“你也是磊落之人,见我遇险,毫不犹豫便出手相助。”穆微微蹙眉,沉吟片刻道,“我也不相瞒,这武林绝学一说,一半乃是误传。方才我取剑那一手,实是我的极限,你可相信?”
修罗当下便说:“先生何等人,岂能欺瞒我!我相信先生。”
穆笑道:“若我们打起来,要分胜负,恐怕不易。”
修罗也笑:“不知先生可有藏酒?我们酒中定胜负,如何?”
穆颔首应允,领着修罗回到居所,将地窖中的藏酒,搬了十坛出来,与修罗对饮。
修罗酒量惊人,五坛下肚,也不禁脸上发烧,有些酒意。穆却面色如常,五坛酒对他来说,竟如清茶一般。
又各自饮了十坛,修罗已然面颊通红,神智也有些模糊。穆竟然还如未饮之时,修罗叹道:“先生海量!”
穆笑着摇头:“我不过是施展清心诀,将酒意消除罢了。这些酒,原本是先师所藏,平日,我实则是滴酒不沾,今天不忍拂你兴致,便取巧陪你饮酒。”
修罗大笑,能在这昆仑山巅,结识如此之人,一生无憾。
穆抽出紫玉箫,放在唇边轻轻吹奏。朦胧之间,修罗只听得箫音柔细婉转,似有说不出的轻愁别绪。他正待要问穆有何心事,却发现舌头已不听使唤,神智也已昏茫。最后,他听穆念道:“惆怅冷烟飞万里,寂寞寥客是清狂!”
修罗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等他醒来,却发现身在昆仑山下的小镇。他上山之前,便住在此处,伙计告诉他,今日已是八月十九,距他离开之日,已有数十日之久。
修罗不禁苦笑。是梦?非梦?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那曲无名的曲子,但如今已是——
饮罢相归去,凭将意气生。

数年后,江湖流传着,“剑圣”修罗与昆仑神人决战于昆仑之巅,二人打了三天三夜,直叫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最后,两人力竭,双双亡于昆仑。武林后起之秀,心生向往,试着登上昆仑山,寻找决斗的遗迹,却一无所获,只听得箫音飘渺,似是传说中的神人魂魄,还游荡在山间。其中,一些颇有文采者,纷纷于崖壁上题诗赋词,有一首这样写道:
少年负胆气,好勇逞锋机。杀意倏忽涌,风雪尽沾衣。
箫影漫天舞,剑光奔如飞。但悲昔日战,绝顶无人归。
一缕清音起,魂魄似依稀。风姿遗世立,脉脉送斜晖。
昆仑景色旧,人间几芳菲。到此心伤处,还悼当年威。
又过了数年,昆仑绝顶一战,已经逐渐被江湖的人遗忘,也再没有人上昆仑追悼往昔,那些题在崖壁上的诗句,也被风雪销蚀,变得模糊不可辨认。
唯一没变的,就是风起之时,在呜咽的风声中,有微弱的箫音。偶尔,会有一团小小的黑影一闪即过,还有一句漫吟,在风里被拖得很长。
“惆怅冷烟飞万里,寂寞寥客是清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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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雪方消

冬天的江南,是烟雨蒙蒙的江南,偶尔会有细雪随着雨丝飘落,一落地,就化成了水。南边的孩子,常常会在上学的时候,问老师,鹅毛大雪是什么样子?但即便老师是北方人,也说不明白,对于那些从来没见过雪的孩子,白茫茫的晶莹世界,是无从想象的。
江南的冬天,常飘着蒙蒙萧萧的雨,密密的雨丝润进萧瑟的大地,织出一片如烟似梦的迷离景致。
此时,正是隆冬季节,天上也飘着细雨,兰亭镇外的小道上,有个白色的身影向南前行。那人身着一件半旧的青色儒衫,背一口棕红的小木箱,在泥泞中走得极缓。他那件衫子浆洗得已有些泛白,配在他身上,却显出一种别样的秀丽,衬得那人的背影也越发清俊。
“前方可是神医大人?”
那人随着这声呼唤转过身来,一张清绝冷绝的脸便映在眼前,叫出声唤他的人险些惊呼出来。唤神医的人,名叫马三,是绍兴府大户马杰的使唤下人,来兰亭镇寻访神医已经多日,如今贸然唤人,实是被逼无奈。原来,马杰膝下无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前些日子得了怪病,群医束手,后听说兰亭镇有位神医,便差马三来请。
“正是卡妙,你有何事?”清冷的声音响起,冷冷的语气叫马三不禁打了个寒颤。马三吞了口唾沫,结巴着说:“神医大人,我家老爷叫我务必在十天内将您请回,如今已过去八天……”
卡妙轻皱眉头,冷声道:“叫我卡妙便是!”马三抖着双腿,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是,公子。”马三原是一个粗人,大字不识,平日里与一群朋友也随性大意惯了,但在卡妙面前,他却不敢有半点轻忽,万万叫不出他的名字来,思来想去,也只有“公子”二字,方才配得起他。
卡妙满面的冰霜微微有些消融,他料不到马三会叫出这两个字,倒让他想起许多尘封的往事来。“你如何会那样叫我?”卡妙似融化的冰块有了一丝温度,声音也由清冷转为清冽,听得人极为舒畅。
“小人是粗俗人,不懂什么,只是觉得惟有称呼‘公子’,才不会污了公子。”马三垂下头,笨拙地解释。卡妙沉吟不语,吓得马三差点没跪在卡妙面前:“还求公子跟小人走一趟。”他走之时,老爷仔细嘱咐过他,神医脾气古怪,要特别小心,不能开罪。
“我答应你去,但不与你一道走,你先回去。”
这话无疑把马三打入地狱,不跟着他走,那不是等于没有答应。他砰嗵一下跪在卡妙跟前:“小人全家人的性命,可都在公子手中。老爷说了,十天请不回公子,就要杀了我妻子儿女。”
卡妙倏地停步,立时说道:“此去绍兴不远,你先回去,两日内我必然赶去。”马三还有犹疑,又听卡妙说得笃定,只得去了。卡妙轻轻一叹,依旧在细雨中缓步行走,但脚步却不如先前轻盈。
约有两盏茶工夫,卡妙才走到一间茅舍前,伸手要推房门,手却软软地垂在门上,看他身形,似摇摇欲坠的样子。歇了片刻,卡妙周身竟结了一层霜,落在他身旁的细雨也飘飞起来,仔细一看,才见那雨已变作小小的雪花,漫天起舞。
“才多久没见,你的寒冰心诀又精进了。”卡妙身后忽地多出一个蓝衫青年,懒洋洋地靠在一棵枯败的柳树上,斜着眼睛瞅着他。卡妙回过头,一向冷冷的语音也多了一丝欣喜:“你这漂泊无定的人,怎么有空来找我。”
“你不是说,我经常没事就来烦你吗?我喜欢来,就来了啊。”蓝衫青年满面笑意,“你闲来无事,也不必拿这些雨来练功,叫人看见,恐怕你的清闲日子也没了。”
“进来坐。”卡妙推开门,一股清淡的药香就扑面来。蓝衫青年使劲嗅着,赞道:“你改做大夫也配你,这一屋子的药香,竟比什么名贵的香还适合你。”
卡妙叹道:“是为你积福。当初我只说了一句,便使你担上那千万人的性命,这原是我不好。”蓝衫青年满脸不在乎,懒懒说道:“我才不在乎那些事,就是有再多人命,我也不皱眉!我道你怎么就退隐江湖,竟是为这个。”
“你这人,偏要嘴硬。”卡妙面上竟浮出若有若无的浅笑,“当初就该拿你归案才是。”蓝衫青年大笑:“我这小毛贼,能惹动你来追捕,倒也荣幸!”
“你还是小毛贼,连皇宫都偷去了,我岂能不追你!”
蓝衫青年只是笑,也不作答,在屋里四处翻捣,捡出一些晒干的草药,放进随身的背囊。卡妙冷眼看着他,他却又再抓了一把,一闪身出门:“我知道你舍不得这些药,怕我糟蹋了,我还就对你说实话,这些药我就是要糟蹋,你心疼就从我手中抢回去。”
卡妙走上前关了门,淡然说道:“你知道我今生是不会再与人动武的,要不要糟蹋随你去。”蓝衫青年大笑数声,从窗口探进头:“你的东西都是好的,我怎么舍得糟蹋。过些日子我要与人在太湖决斗,就当这都是为决斗做准备,若是有个好歹,也好自用。”
卡妙也不管会不会砸到蓝衫青年的头,伸手就把支窗的木棍给收了。蓝衫青年痛嚎一声,从窗外翻进屋,指着卡妙说:“亏你还是大夫,这会害死人的!我米罗死了,你很高兴是吧?”
“是,你若死了,我大笑三声庆贺。”卡妙不冷不热道。米罗索性坐到椅子上,倒了杯茶,一气喝完:“你既如此说,我就住下不走了。离决斗的日子还早,我正好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决斗的时候,你也一块去,可以看着我死。”
“我要出门,不待客。”
“你自去,我在家等你,也好帮你看家。”
卡妙不再理会米罗,取了药材放入背着的小木箱中,也不锁门,径自走了。米罗走到门边,冲卡妙大喊:“虽然离决斗的日子还长,但是你可别一直在外面,害我失约于人!记得早些回来!”
那边,卡妙虽未去远,却并不应声,米罗摇头笑笑,卡妙永远是这样,从他们相遇到现在,都不曾改变。

那该是三年前的事了。米罗相信,《武林宝鉴》上,一定记录着那段往事。
江湖上,曾广为流传着关于他的故事,若提起他的绰号,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公子。
三年前,卡妙是赫赫有名的赏金猎人,谁只要出得起价钱,就可以到京城南大街的无尘居,在那里留下银子和点名要的人,不出一月,那人便会被五花大绑,弃于出钱人的府第中。
原本,做赏金猎人的营生,与公子这称呼一点边也沾不上,但据极少见过卡妙的人说,这世间的文字,只有这两个字才可以形容他,而且,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举世难寻的才子。
就这样,公子的绰号流传开来。
那时,米罗才入江湖不久,仗着一身本事,又善于用毒,干起了无本买卖。他专偷豪门大户,再把偷来的东西赈济灾民,自封为侠盗,在江湖上也渐渐有了点名声。
一日,米罗偷了京城富商贾域家的一尊前朝玉佛,砸成碎片,卖给了行脚的玉器商。换来的钱,米罗按照惯例留下一部分,其余的全数分给了京城北郊瘟疫区的居民。米罗有了钱,一定会去当地最大的酒楼吃喝一顿,犒赏自己的辛劳,这回当然也不例外,早订好了京城最好的酒楼——玉楼春。
进了酒楼,殷勤的店小二就把米罗带上二楼的雅间,送上茶点:“爷,今儿您来得真巧,我们老板请了京城最有名的说书先生,这是最后一天了。”
米罗懒散地打个呵欠,挥退小二,暗想:说书有什么好听的,还不都是江湖上的一些事,被说书的一气瞎掰。正想着,楼下响木一拍,说书先生已经开场。米罗只管吃小二送上的茶点酒菜,说书先生讲的,一句也没听进去。
楼下的喝彩声越来越大,米罗探出头去,瞧了瞧说书场子,只见那说书先生意态飞扬,讲得正酣。米罗起了好奇心,仔细听那说书先生的话:“有那好事者,为江湖风云人物排了座次,你们猜,这第一位是谁?”
一阵鼓噪过后,有几人齐声说:“肯定是公子呗,还能有别人!”说书先生又拍一下响木,继续说道:“可不正是公子!我方才所说公子事迹,只是他生平极小的部分,谁想窥得全貌,都是妄想吧。至今,还没有人能确切形容出公子的样貌,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出身来历,只有江湖传言,说公子是神人下凡,身穿白绒羽衣,可以遨游九天……”
说书先生越说越离谱,米罗无心再听,将碎银子丢在桌上,抬步出了玉春楼。米罗人虽出来了,心思却还在公子身上,既然那位公子被传得那么神奇,他倒是要会上一会。
米罗摸摸下巴,得意地一笑,看来他得干一票轰动的买卖。
所谓轰动的买卖,便是米罗潜进皇宫,把皇帝头冠上的夜明珠给摸走了。他还留下一纸书信,上面大大咧咧地写着:老子是米罗大侠,借你的夜明珠去赈灾,以后高兴了,没准就来取你性命。纸上落款处没有署名,只画着一张人脸,寥寥几笔,跟米罗的样子很相像。
皇帝自然被吓得不行,立刻广发告示,捉拿米罗。随后,他又派出六扇门的总捕头追拿米罗,再把身边的侍卫加了一倍,日夜守卫。这犹不够,皇帝还派人去无尘居联系公子,给了公子万两黄金,要他捉拿米罗。
米罗手里摊着一张捉拿他的告示,看着上面的人像,止不住地笑。“没想到,那脓包画师,把我画得还满像的。”米罗自言自语,一副等着好戏上演的神情。
“你的胆子不小,竟自留画像,惟恐别人找不到你。”远处站着一个人,盯着米罗说道。他的身材魁梧高大,眉宇之间粗犷豪气,声音也响若洪钟。米罗翻翻白眼,无奈地吐气:“正主没引来,倒引来了六扇门的捕头,可悲啊!”
“六扇门总捕头阿鲁迪巴,奉命捉拿你归案!请吧。”阿鲁迪巴为人最是直率,即使面对敌人,也是按照比斗规矩,一板一眼来。米罗奸猾一笑,一甩手就是一把淬毒银针,向阿鲁迪巴全身大穴打去。阿鲁迪巴不曾想到米罗会突发暗器,慌忙闪身躲避,就在他闪身之时,米罗又是一把银针出手,笑道:“好好享受,我走了!”
阿鲁迪巴赶紧气运丹田,施展他的绝活——金钟罡气,将所有的银针挡在身外。如此一来,待阿鲁迪巴泄了罡气,米罗已不知去向。
“你是要我绑着你走,还是自己跟我去?”清冷的声音响起,米罗面前出现一个面冷如霜的年轻人。米罗打量一眼来人,就哈哈笑道:“天啊,说书的话真不能信。你这一身半旧衣服,哪里是什么白绒羽衣!”
来人波澜不惊答道:“只有笨蛋才会相信。”
米罗睁圆眼睛,怒声道:“你的意思,我是笨蛋?”
“我可没说。”
“不过,说书的有一件事说对了,也只有公子的称呼,才配得起你。”米罗由衷赞叹,正因为来人一身气度,叫他不问也知道眼前是谁,“我叫米罗,你叫什么?”
米罗原只是随便一问,却没想到公子回答他道:“卡妙。”
“为什么?”米罗奇怪,江湖中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想是他不肯轻易说给人听,如今爽快告诉了他,不知是何原因。
“他们从来不问。”
米罗愣了片刻,随即大笑起来,直笑到跌坐在地:“有趣,有趣,竟是这个原因!”
“你选好了吗?”
“选好了,我们一起去喝酒。如何?”
卡妙冷然说道:“我不饮酒。”
“那茶!”
卡妙微微勾起嘴角:“可以。”
米罗得寸进尺,立即笑着说:“我请你喝茶,你以后都不能抓我!”
“我随后就把万两黄金退回。”
米罗拍拍卡妙肩膀:“好朋友,以后,你若要我办事,我绝不皱眉。”
所谓一见如故,便是如此。米罗与卡妙,一面品茶,一面闲谈,卡妙的话不多,几乎是米罗一人在自言自语,可两人之间的气氛却很融洽,仿佛他们原就该这样相处。
“说书的把你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你倒是告诉我,你哪里特别了?”米罗弃了茶杯,摸出随身携带的酒壶,喝了一大口,有些不服气地瞅着卡妙问。
卡妙淡淡回答:“我与常人无异。”
米罗又道:“听说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随便露几手瞧瞧。”
“没什么好露的。”卡妙不为所动,轻啜一口茶,抬眼看着窗外一片浓浓的绿荫出神。
“随便说说嘛,反正我又不懂,不会笑你的。”米罗依旧不死心。
“水浸碧天风袅袅,雨晴香草冰清。绿荫叠嶂影还行。当时梧叶动,低映掩多情。何事萦怀添愁绪?听取树下黄莺。春归阴散渐苍冥。点滴芭蕉翠,顾怜自娉娉。”卡妙沉吟片刻,随口吟了一首《临江仙》,“你满足了?”
米罗一个劲摇头:“不满足。八样你才露一样,小气。”
卡妙冷着脸,不管米罗怎么说,也不作答,对于他来说,这已是极限。
“喝茶的钱你付!”米罗赌气,纵身飞出窗外,“以后再来找你!”
米罗走远了,他当然未曾看到,卡妙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冷漠的脸浮出些许惆怅。

米罗满脸笑容,回忆这些往事,总叫他莫名欢喜。一阵风吹来,将木几上的一张纸笺吹到米罗脚下,他拾起一看,却是一首《山花子》:
玉霰飞空枯叶寒,从容飘堕绿波间。枝上雪光映山色,只堪怜。
酒冷杯倾同一醉,不知此世是何年。多少英雄随逝去,欲曙天。
纸笺上有几滴墨渍,显出卡妙在写这阕词的时候,心神不宁,才会在将墨滴在纸上。米罗忽地涌起不详之感,卡妙修炼的寒冰心诀最是凝神养气,他出现这样的情形,定是出了大事。米罗暗下决心,等卡妙回来,就算把他绑起来逼供,他也要问出他心神不宁的原因。
此时,卡妙正在兰亭镇租马车。他所到之处,人们都纷纷向他行礼,跟他问好,十分尊敬他。赶车的小四一见卡妙,就招呼道:“大夫,你要出门?”卡妙微微点头,小四赶紧把马套好,邀请卡妙上车:“大夫,我送你去!”一个月前,小四的娘得了重病,是卡妙医治好他娘,他一直想找机会报答卡妙。
“大夫,往日你出门,都是去老八那里租马,今天怎么会坐车?”小四一边驾车,一边问卡妙。卡妙只是轻轻唔了一声,并不答话,小四也不生气,只闭了口不再说话。过了半晌,卡妙清冷的声音才传出来:“身子有些不舒服,不便骑马。”
小四关切道:“大夫,你可别净顾着帮别人看病,不顾自己的身体。”
“没事,我知道的。”
小四听卡妙这么说,便放下心来。他一时高兴,竟唱起歌来:“关山烽火在,长夜宿孤城。残堠经霜重……”卡妙未待听完,就打断小四问道:“你跟谁学会这歌的?”
“两年多以前,我从扬州载了几个赎身回乡的青楼女子,她们唱给我听的。”小四回答得很详细,“我听这歌曲调好听,就叫她们多唱了几遍,记了下来。”
卡妙不禁轻声叹道:“没想到,竟被她们学了去。”“大夫,你在说什么呢?”小四好奇地问。卡妙只说:“没什么,我要休息一下,到了绍兴府,你再叫我。”小四虽然还有疑问,却也忍住不问,他连歌也停了,只专心赶车,惟恐打扰卡妙休息。
过了片刻,小四只觉得气温像突然下降了许多,冷得他直哆嗦。“很冷吗?”卡妙突然开口,“这里有件棉衣,你穿上吧。”随着他的话音,车帘被挑开,小四旁边多了一件厚实的棉衣。小四回身拿棉衣,竟惊奇地看到车帘上有薄霜,现在虽是隆冬,此刻却是正午时分,即使有霜也早该化了。小四又想问是怎么回事,但最终还是没问,他不想打搅卡妙。
黄昏时候,小四到了绍兴,他问明马府所在,直把卡妙载到马府门前,才出声叫他:“大夫,到了。”车内没人应声,小四又再叫了一次,还是没人回答,他慌忙挑开车帘,只见卡妙斜斜靠着车壁,面色微红,似是睡着了。
“大夫,醒醒,已经到了绍兴马府。”小四轻轻摇着卡妙。卡妙睁开眼,把一钱银子放到小四手中。在两手短暂接触的那一刻,小四感到卡妙的手指冷得刺骨,便问道:“大夫,你病得很重吗?怎么会……”
“这是老毛病,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卡妙下了车,对小四说,“你回去吧,诊完病人,我自己回去。”小四点头,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卡妙,赶着马车走了。卡妙见小四走了,身子就止不住轻晃起来,嘴角也不断沁出鲜血。卡妙赶紧从药箱取出银针,往身上扎了几针,止住呕血,又掏出手巾,拭净嘴边血迹,才叩动大门上的门环。
很快就有下人把卡妙迎进去,马老爷也不与卡妙客气,立刻就带着他到了马小姐的闺房。“还请神医救救我女儿!”马老爷双目蕴泪,哀伤不已。
卡妙望向小姐的病榻,只见床帘大开,竟不避讳,一个老者坐于床边,细查马小姐的面色。“马老爷,准备后事吧。”老者摇头叹气,竟提着药箱走了。马老爷泪流不止:“神医,这是第三个大夫这么说了。”
卡妙走到床边,看见那马小姐面赤目白,确是将死之兆。他又为马小姐诊脉,脉象喘而浮,上虚下实,乃是寒热肺痹之症。这病虽然凶险,以卡妙的医术,也不难治疗,只是马小姐积病已久,体虚身弱,如今只有一法可救。
“我要为小姐施针,你们都退出去。”卡妙冷然说道,“小姐醒后,连续十日,用人参,炙过的鹿角胶一起研末,一日二服,每服三钱养肺。切记,须要薄荷豉汤送下。”马老爷一一记了,与下人一起退下。
卡妙气提丹田,双掌微动,马小姐顿时被一层冰霜包裹。他要用针灸之术替马小姐拔出体内寒热毒气,但因马小姐已病入膏肓,拔毒需要很长时间,须在下针之前,施展寒冰心诀将马小姐冻住,以防拔毒未完,马小姐就先死去。随后,卡妙手持银针,把针一根根打入马小姐各大要穴。
马老爷在门外站了片刻,气温突然骤降,天上竟飘下小雪来,慢慢地,竟变得越来越大。马老爷在门外等得心急,忍着冻不敢离开。半夜,只听门内传来卡妙的声音:“小姐已好,卡妙告辞了!”马老爷赶紧冲进房去,却不见卡妙人影,只看到床边有一滩殷红的血迹,像是马小姐呕吐而出。
天亮时分,大雪才停了。马老爷惊奇不已,他不曾想,绍兴的冬天也会下如此大雪。此时,地上积了一层不厚也不薄的雪,晶莹剔透,映得墙角的红梅分外耀眼。到了中午,在冬阳的照射下,那层雪刹时就化作了水,渗入地底,不见痕迹。马老爷有些感慨,雪落江南,总是在极短的时间就消融,想留也留不住。马老爷看着那片水痕,眼前忽然浮出卡妙的样子:“他与江南的雪,真像。”
此后,马小姐一日好过一日,到第十日时,已经完全好了。马老爷准备了许多礼物,叫马三带路,去兰亭镇酬谢神医。当他们到达卡妙居住的草庐,却没见到卡妙本人,只得转回绍兴。有一个蓝衫青年收了他们的礼物,说是一定代为转达。

数年后,江湖有传说,京城的赏金猎人公子和兰亭的大夫卡妙,原是一个人。有好奇者追根问底,非要找出他们之间的相同之处,却只能找出一处来。
公子容貌清俊非凡,武艺高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曾与天下第一名妓拼斗才学于扬州瘦西湖,虽然当时所作之句俱已流散,但公子所作的一首五律,却以歌的形式流传下来:
“关山烽火在,长夜宿孤城。
残堠经霜重,衰翎沐露清。
金戈奔电冷,铁马驭风惊。
四野边庭寂,夷歌起一声。”
而大夫卡妙,除了样貌不俗,竟再无出挑之处。虽说兰亭镇人人夸他医术精妙,但那些不过是乡下俗人,未曾见过大世面,所说的话,自然要打一半的折扣,卡妙顶多只能算是一位医术不错的大夫而已。以公子的智慧,若然转而习医,医术定可冠绝天下,名扬四海,岂是兰亭镇大夫可比!
又过数年,江湖涌出新的赏金猎人,也涌出不少神医,善忘的江湖人,自然没人再去追寻曾经的公子与卡妙是否是同一人。
有一年隆冬,天上飘着蒙蒙萧萧的雨,兰亭镇外卡妙住过的草庐,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蓝衫人,他一身半旧衣衫,那衫子洗得有些泛白,肩上背着一口棕红的小箱子,静立在那座早已失修的屋子前。
忽然,那蓝衫人身后传来细碎的谈话声,他猛然转头一看,却是两个二十左右的劲装年轻人,远远地站着,不知在说什么。他盯着那两人看了很久,面露怅惘神色,想要举步走过去招呼两人,却又踌躇不前。过了半晌,他竟轻轻一笑,漫吟道:“多少英雄随逝去,欲曙天。卡妙,现在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都老了!”
他一转身,缓缓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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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4 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更添香

扬州自古便是名动天下的仙都乐土,那里的水,是胭脂染红的;那里姑娘的脸颊,是美酒映红的。瘦西湖旁边妓馆鳞次,湖中画舫灯船不计其数,有多少公侯名士、侠客浪人在此传歌唤月、醉卧不归!
这许多妓馆,以杏花楼最为风光,这是因为,“天下第一名妓”七巧正是杏花楼的头牌。此女名唤七巧,是因她风流婉约、能歌善舞,且才思敏捷、精通音画,乃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为了一亲芳泽,不知有多少人一掷万金,却不得其门而入,甚至有许多王孙公子,为她倾家荡产,落拓半生。
有了这么一个活招牌,杏花楼的宋嬷嬷自然欢喜,恨不得七巧能化身为六,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番不停表演。这天夜里,七巧略觉身体不适,向宋嬷嬷告了假,回了添香阁休息。宋嬷嬷只得苦着一张脸,出去对客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释,又十分不舍地把客人的钱如数退回,只求那些慕名而来的人,别上火砸场子。
多数客人悻悻离去,但有少数仍不肯走,挽起衣袖,就准备砸场,大有见不到七巧不罢休的架势。此时,一直坐在角落的一位客人站起来,用极其方正的声音说道:“别做这些无赖之举。”那些人仰头看看那位客人,都噤声不敢再言,灰溜溜出了杏花楼。
宋嬷嬷立时换了一副笑脸,故作娇态走到那人身边,挤眉弄眼地道谢:“多谢大侠出手相助,宋姬感激不尽。”宋嬷嬷年轻时候,也是美人,如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卖弄起风情来,也颇为动人。
那人只作不见,豁地向后退了两步,道:“六扇门总捕头阿鲁迪巴,改日再来拜会七巧姑娘。”宋嬷嬷吓了一跳,急忙问:“总捕大人,我只是开了一家小店,规规矩矩做生意,七巧也是本分姑娘,怎会惊动您的大驾?”
阿鲁迪巴憨直一笑,对宋嬷嬷拱手为礼:“事关公务,恕我不能告之。”说完,阿鲁迪巴告辞离去,留下宋嬷嬷一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七巧站在添香阁上,望着阿鲁迪巴远去的背影,精致绝美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她其实没病,只是得知六扇门总捕要来,不想见装病避开而已。从十八岁挂牌以来,她在杏花楼已经度过四年光阴,见过无数客人,阿鲁迪巴是她唯一不想见的人。她不想与阿鲁迪巴纠缠,因为他是一个极其难缠的人。
曾经,阿鲁迪巴奉皇命追缉入皇宫行窃的侠盗米罗,便锲而不舍追了米罗大半年,最后,米罗被他追得实在心烦,只得又潜入皇宫,摸走皇帝头冠上新换的玉翡翠,并留下一封书信,威胁皇帝叫阿鲁迪巴停止追缉他,否则就要皇帝的命。皇帝自然立刻下令,米罗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所以,七巧对阿鲁迪巴,是敬鬼神而远之,能不见,则不见。
七巧轻声叹气,开始对镜卸妆。菱花镜里,有一张出奇妩媚的脸。浓厚的脂粉,掩盖不住她细长的蛾眉,柔软的双唇,还有,那双无论谁也不能忽略的明澄秋波,以及左眼下面动人的美人痣。
这副面具,似乎戴得太久了,有时候,她自己也分不清,镜里的人是谁。四年来,她迎来送往,敷衍所有来这里的人,但她,记住了一个人,说永不能忘,也不为过。
那人是——名动天下的赏金猎人——公子。
记得那天,她画了梅花妆,眉间的梅花衬出她楚楚动人的风韵,秀雅无比。他就那样走了进来,半旧的衣衫带着雨雾的湿气,清冷的脸上有疏离的冷漠,却是风姿绝秀,飘逸出尘。
那时正有人弹琴,七巧一见到他,便按音律清歌唱了一曲元好问的《骤雨打新荷》:
“绿叶阴浓,遍池塘水阁,偏趁凉多。海榴初绽,妖艳喷香罗。老燕携雏弄语,有高柳鸣蝉相和。骤雨过,珍珠乱糁,打遍新荷。人生有几,念良辰美景,一梦初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他听完,便轻轻击掌赞道:“七巧姑娘好婉转清丽的嗓子!”接着,他丢出一个包袱,说:“今夜,我包下杏花楼。”此话一出,自然有人不服,但当他打开那包袱,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那包袱中,俱是珠宝,珍珠玛瑙、翡翠琉璃、珊瑚白玉,让人目不暇接。
“你是何人,别仗势有钱就了不起!”有人不服气叫出来。
“我是公子。”
只是简单的四个字,就叫人闭了口,纷纷退走。待人散尽,他才对七巧说:“我慕姑娘之名,特来与姑娘斗斗文才!”
七巧嫣然而笑:“公子才华过人,妾自知不如。”
他淡然一笑:“姑娘,何必过谦!”
“那好,妾恭敬不如从命。”七巧欣然答应,她其实对这位名动天下的公子,也十分好奇,如今他找上门,自然不会错过机会,“请公子出题。”这时,早有略通文墨的姐妹围了上来,凝神静待他出题。
“客随主便,还请姑娘先出才是。”
七巧接过一个姐妹递上来的笔墨,铺开一张纸,片刻就写好了题目。只见上面写道:九张机,以‘雨’贯穿全词,一人一段。他看了那纸,立刻赞叹:“姑娘书法遒丽温润,又隐隐透出一股刚烈之气,实在难得!”
七巧说了声“谬赞”,提笔又写道:“一张机,谢桥寒雨自翻飞,霜清夜永愁难寐。滴滴点点,落成春恨,言誓待郎归。”
他看了,提笔续道:“两张机,晓来初雾露微晞,依依别绪萦相系。一场风雨,音书绝断,何日可逢伊?”七巧见了他的书法,也赞叹出声:“公子书法飘逸淡雅,与公子的气度相得益彰。”
说完,七巧又续道:“三张机,情浓有恨上心儿,春衫薄泪人憔悴。忽忽雨骤,透湿罗帕,君可记芳菲?”
他立时再续:“四张机,无言脉脉意成灰,半醒半醉残天白。斜风细雨,万丝千缕,都化苦相思!”七巧接着续下:“五张机,朱颜镜里问归期,幽幽冷雨波光媚。兰泽花好,暗香浮动,还蹙俏眉儿。”
他紧接着续:“六张机,孤衾单枕总因痴,愁心未有相怜计。燕山夜雨,似烟似梦,相对看涟漪。”七巧再续道:“七张机,南亭忆雨抱情丝,织成香锦裁罗绮。缠缠绕绕,绵绵密密,君且作寒衣。”
而后他续:“八张机,西风弄影夜阑时,怕听雨敲芭蕉碎。秋林烟聚,秋霜涩冷,无眠怨多时。”七巧作结:“九张机,雨残花落只堪悲,素衣敛尽红妆色。惟将春意,深藏曲水,不怕尔归迟。”
两人作完,一番品评,他澹然说道:“姑娘起得太哀怨了些。”七巧也道:“我等飘萍之人,只得作出如此哀音。请公子出下题。”
他立时请旁观的姑娘拿了本韵书上来,又请其中一人随便翻出一页,指出四个字,以此作韵,成一首五律。一位姑娘翻出韵来,乃是“八庚”的“城、清、惊、声”,他走到琴旁,随意坐下,轻挑琴弦,唱道:
“关山烽火在,长夜宿孤城。
残堠经霜重,衰翎沐露清。
金戈奔电冷,铁马驭风惊。
四野边庭寂,夷歌起一声。”
七巧听得入神,待他停了琴音许久才回过神,略有些怅然道:“公子以气驭琴,琴声已入化境,令人陶醉。此歌豪迈慷慨,又带悲凉之意,当真使人热血沸腾,不禁要为之一哭。”
他起身让出位置,七巧随即坐下,低眉思索片刻,唱道:
“梧桐遮晓月,别泪是倾城。
长忆冰心恨,空留玉叶清。
拈花花相似,沉梦梦还惊。
曲径通幽处,疏林沁雨声。”
唱毕,七巧立刻便说:“公子见笑了,妾只惯作伤春闺怨之调,比不得公子雄壮之音。妾之琴艺浅薄,有辱公子尊听。”
他微微一笑,不做声,就琴艺来说,七巧的琴音固然回旋动听,却比他逊了半筹。“姑娘,你若能以心命指,以指驱弦,弦随指使,指自心施,琴艺当可精进。”他随即指出七巧弹琴之不足,听得七巧频频点头。
“妾有几张丹青,还请公子移驾添香阁,指点一二。”七巧只觉与他相谈甚欢,越发想再多谈些时候。但,方才还兴致正浓的他,突然面色一变,匆匆向七巧道别:“姑娘,我还有事,就此别过。”
说着,他将桌上那张写着《九张机》的纸抄在手中,一闪身不见了踪影。
此后,七巧便再没见过他。公子,凭空从江湖消失,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
一阵夜风吹来,打断了七巧的思绪,她挑亮烛火,一边吟,一边提笔写道:
“往事只堪哀。春阑意,难相记。恨鱼雁难来,思君明月开。
看闲佳客老,流光晓。雨林台,此景绕心怀,灵犀空自埋。”
七巧本是心性极高之人,她原以为世上无人能与她在文才上一较长短,但公子惊鸿一般出现,一番短暂交谈,叫她佩服至极,引为知音。此时,她想起公子踪迹渺渺,也许再无机缘相见,便忍不住写下一阕《醉垂鞭》,以抒心怀。
烛火轻轻跳动,映照出七巧卸妆后的容颜:她依旧妩媚动人,但眉宇之间,却显出浓烈的英气,竟不似女子。
“无聊,竟作如此颓废的词!”门外响起一个带着浓浓嘲讽语调的声音。七巧立刻从桌上供养的一瓶牡丹摘下几片花瓣,左手手掌平推,以掌风震开房门,右手紧跟着一甩,那几片娇艳的花瓣刹那间就带着强劲的破空之声,凌厉地飞向门外。
“你果真无聊透顶!”门口站着一个满脸桀骜的青年,他手中把玩着一对判官笔,笔尖上正串着几片牡丹花瓣,很不悦地看着七巧,“摘叶飞花的绝顶武功,被你当作伤害同伴的游戏!”
七巧满不在乎地说:“我这点微末伎俩,若能伤害你,可也算是奇异至极的事情。”
“我看你是在杏花楼呆久了,忘记了一些该做的事情。”桀骜青年冷冷提醒七巧,“主公说了,被阿鲁迪巴盯上十分麻烦,你要尽快摆脱他。”
“摆脱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七巧似乎有些气恼,只淡淡应了桀骜青年一句,便不再说话。桀骜青年冷哼一声道:“若不是太了解你,我立即就去告诉主公,你叛变了。”
“迪斯马斯克,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七巧也冷哼一声回道。
迪斯马斯克突然仰天大笑:“真好笑,你的个性也该改改了,别那么阴阳怪气的。”
七巧也笑起来:“恐怕那个人是你吧。”
“摆脱不了阿鲁迪巴,便杀了他。”迪斯马斯克收起笑容,冷酷地说,“主公就快举事,不能让他查出什么。”“正好,这里我也住腻了,是时候换个地方。”七巧也收了笑,“不反对我在这里解决他吧?”
“随便你,别误了主公的事。”迪斯马斯克说着,一闪身就跳下了添香阁,隐没在茫茫夜色中。七巧展颜一笑,摘下几片牡丹花瓣,在手中揉搓一阵,挥手打出,只见那几片花瓣碎开,轻飘飘地落到桌上,排成四个字:阿布罗狄。
此时,若有人看到桌上的四个字,而他又有幸看过《武林宝鉴》,一定会惊跳起来。这个名字,曾是轰动江湖的煞星,每一个听到他名字的人,都为之变色。他拥有一个更震慑的绰号——牡丹杀手,这是与公子齐名的名号。他们做的营生类似,但有所不同的是,遇到公子的人,不会死在他的手上,而遇到牡丹杀手的人,都会死在他的手里。而且,那些被杀的人,在心脏的地方都会插着一朵娇艳的牡丹,显得十分诡异。他比公子更神秘,根本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有传说,他是耄耋老人,又有传说,他是二八佳人,还有传说,他是面目森冷的中年人,但几乎没人知道,已经消失四年的牡丹杀手,变成了杏花楼的七巧。
阿布罗狄有些自嘲地笑,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生活,他一过就是四年。只是,不相信是一回事,他绝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别人是怎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他们相对而笑开始,他选择把生命交付给他,成为他的死士。他不介意易容成女人,在杏花楼迎来送往卖艺侍人,因为,这样可以以最快最安全的方式,筹集资金,亦可搜集江湖情报,为他举事做准备。
无论是谁,只要妨碍到他,他就不会客气。这几年修心养性的日子,是时候结束了。

“姑娘,外面的客人都等着你了。”小不点急匆匆地跑进添香阁,大口喘着气,“快点快点,客人再见不到你,就要掀桌子了。”小不点个子虽小,说起话来却是个大嗓门,有时候阿布罗狄会觉得她太吵,但有时她的吵闹,却让他感到生命的活力。所以,尽管小不点经常做错事,他也没想过要换掉她。
阿布罗狄优雅地把一朵牡丹插到发鬓上,缓缓说道:“小不点,注意你说话的语调,不然嫁不出去的。”小不点夸张地吼:“姑娘,你还有心情说笑,要是杏花楼给人砸了,我要到哪里赚钱!反正你快出去就是了!”小不点拉起阿布罗狄,使劲推着他向外走,一边走一边抱怨:“哪有姑娘长你这么高的,真是奇怪。”阿布罗狄好笑地摇头,小不点总拿他的身高来唠叨,如果让她知道他是个男人,恐怕天都要给她吵翻。
外面骚动的客人,一见到阿布罗狄立刻就安静下来,个个脸上都是一副垂涎万分的神情。阿布罗狄目光流转,一一扫过楼下客人,见到角落坐着阿鲁迪巴,便浮出淡淡的笑意。
“妾欲抚琴一唱新词,不知诸位公子意下如何?”阿布罗狄眉目含情,娇声问道。此话一出,楼下叫好声一片,只有阿鲁迪巴默不作声,抬眼看了一眼阿布罗狄,神色冷肃。
“添香处,更添香,瑞烟飘袅染罗裳。锦花零落无人驻,伤春去,清泪几行难再顾。”阿布罗狄一面弹琴一面轻唱,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阿鲁迪巴。只见他唱完,杏花楼中涌起一阵轻烟,所有的人都萎靡倒地。阿鲁迪巴站起身,指着阿布罗狄道:“你好毒的手段!”
“总捕大人过奖。”阿布罗狄也站起身来,缓缓走下楼,“料来你也摸清了我的身份,说出这话不觉得多余吗?”
阿鲁迪巴抱拳一礼,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牡丹杀手!”说罢,阿鲁迪巴站直身子,凝神抱元,摆出不动如山岳的起势,静待阿布罗狄的攻击。这阿鲁迪巴练的是金钟罡气的内功,对敌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他一上来就摆出如此招式,是将阿布罗狄当成了劲敌。
“总捕大人,别太自信。”阿布罗狄轻笑,绝美的脸上有一抹不可捉摸的神秘,“知道那些躺着的人,中的是什么吗?这可是我费尽心思,从西凉战场许多士兵的尸体里提取出来巨毒,我加以改良制成三根线香,今天所用,是第一根。”
阿鲁迪巴不为所动,依然静静立着。
阿布罗狄脸上的笑意逐渐扩散:“我似乎忘记说了,这种毒,经过我改良,成了无孔不入的奇毒,总捕大人可不要仗恃着屏住呼吸,就可以没事。我想,方才你没有施展金钟罡气吧,那些毒烟早已从你的皮肤渗进血液了。”
阿鲁迪巴嘴角沁出一丝血迹,但他仍然一动不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此刻,他身中巨毒,处于劣势,面对阿布罗狄的挑衅一定要沉着应对,继续采取守势拖延时间,看能不能将巨毒逼出来。
阿布罗狄呵呵笑出声来,抬手取下发鬓上插着的牡丹花,将花瓣一片片摘下:“你正在逼毒,根本就施不出金钟罡气,若我以手中的花瓣随便向你身上的死穴招呼,你还能活吗?”汗珠顺着阿鲁迪巴刚正的面庞滑下,他的心神被阿布罗狄的话搅乱,内息在体内窜走,非但没逼出巨毒,还加剧了毒发速度。
“要打便打,我即便拼着一死,也要与你堂堂正正一战!你做此小人之举,虽胜犹败!”阿鲁迪巴怒喝出声,也不管体内巨毒,只留着三成内力护住心脉,十三路天罡拳配合金钟罡气虎虎展开,直向阿布罗狄面门打去。他恨极了阿布罗狄暗施毒药在先,又出言戏弄在后,拼着毒气攻心的危险也要除去他。
阿布罗狄皱皱眉头,急速向后闪退,似笑非笑地说:“总捕大人,出招不要太狠,这样完全失去了你拳法应有的大开大阖的气势,一点都不完美,我绝不会死在这种二流拳法上。”阿鲁迪巴心中一凛,阿布罗狄看似随意的话,不但犀利地指出了他天罡拳的特点,还暗讽他拳法修炼不精,根本不是对手。这一席话倒让阿鲁迪巴冷静下来,他略一运气,重新调整拳路,攻击不似方才一般急噪。
天罡拳本以刚猛沉稳见长,阿鲁迪巴这一缓下来,招数立刻精妙不少,一招“四面来风”幻化出漫天拳影,直向阿布罗狄前胸罩去。
阿布罗狄笑容又起,竟似十分高兴:“终于有些意思了,难为你在中毒之后,还能有如此功力,不愧是六扇门的总捕。”说话之间,阿布罗狄出手丝毫不见缓慢,只见他右手打出的花瓣以一种怪异的弧度袭向阿鲁迪巴巨阙、气海、关元三穴,而他不退反进,脚踏九宫八卦步伐冲进阿鲁迪巴的拳影中,左手急速收缩,捏成爪形,使出一招小擒拿手,直锁阿鲁迪巴右手脉门。
“你知道,我以往杀的人,他们是怎么死的吗?他们都是被我的花瓣打中死穴,立即毙命!”阿布罗狄傲气十足,“能死在天资国色的雍容牡丹花之下,是他们的造化。当然,你也算有福气的。”
本来,高手之间过招,容不得有丝毫闪失,像阿布罗狄这样,出招之时说话不断,是十分危险的事情。但因阿鲁迪巴中毒在先,功夫打了折扣,阿布罗狄一面说话一面出招,还是游刃有余。
阿鲁迪巴充耳不闻阿布罗狄挑衅的话,全神贯注出招对敌。阿鲁迪巴唰唰连出三拳,一阵猛烈的罡风自他左手发出,将阿布罗狄打出的花瓣震开,同时,他的右腕向下一沉,躲过了阿布罗狄的小擒拿手。若在平日,以阿鲁迪巴的出拳的力道,定能将阿布罗狄的花瓣震落在地,可如今那花瓣只是被震得偏离穴位,依旧向他飞来。阿鲁迪巴一心想尽快制服阿布罗狄,根本不管飞来花瓣,左脚接着飞出,使一招“蝎子摆尾”,猛踢阿布罗狄的小腹。
那些花瓣悉数打在阿鲁迪巴的左肩上,顿时血流如注。阿布罗狄早料到阿鲁迪巴有此一招,手中花瓣立时打出,直奔阿鲁迪巴足背上的冲阳穴。阿鲁迪巴急速撤招,侧身一翻,又是一转,落到三尺开外一张水曲柳的木桌旁。阿鲁迪巴中毒在先,此时又大量失血,几乎整个身子都失去了知觉,也亏他落在桌子旁边,才支撑着没有倒下。
阿布罗狄慢慢走到阿鲁迪巴面前,把玩着手中的牡丹花瓣:“总捕大人,终于支撑不住了吧?”阿鲁迪巴怒瞪阿布罗狄一眼,忍不住吐出一口深紫的鲜血。“我现在就用手中的花瓣要你的命。”阿布罗狄笑意盈盈,将手中的花瓣打向阿鲁迪巴的印堂穴。
花瓣去势又急又快,阿鲁迪巴根本无法闪避,眼见就要命丧当场。就在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花瓣停在阿鲁迪巴额前两寸的地方,无法前进半分。阿布罗狄心中一惊,略微有些分神,而这当口,阿鲁迪巴双拳齐出,两股刚猛的拳风重重地击在阿布罗狄胸上。
阿布罗狄被打飞出去,吐血不止。他学的武功是以小巧的擒拿手和认穴打穴的精准手法见长,讲究的是巧劲,而不是一味以力相抗,单说内劲,阿鲁迪巴即便受了伤,也强过于他。况且,他又是分心之际被阿鲁迪巴施以重袭,五脏六腑已然被打离位置,受了重伤。
“你,居然还能施展金钟罡气……”阿布罗狄又吐出好几口鲜血,话也说不下去。阿鲁迪巴暗道一声侥幸,逼到阿布罗狄面前,准备亲手将牡丹杀手抓捕归案,交于刑部发落。
这时候,四面涌起浓厚的五色毒烟,阿鲁迪巴赶紧运起金钟罡气,将毒烟全部挡在外面。过了一会,待毒烟散尽,躺在地上的阿布罗狄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张字条留在那里。
阿鲁迪巴拾起一看,不禁浮出一丝苦笑。
“阁下的金钟罡气确实厉害,不过有一致命弱点,一旦施展,就难以顾及其他。”
这留字之人,说得一点不错,师父传他武功的时候,早就将这门功夫的弱点告诉了他,正因为如此,阿布罗狄才会被人救走。阿鲁迪巴摸出金创药敷在左肩伤口处,又从怀中摸出一块带血的玉珏,叹道:“亏得左肩流出的血沾上这块玉珏,否则必死无疑。”
当初,那人送他玉珏,说这块玉珏沾血即解百毒,他拒不接受,后来那人把玉珏塞给他,一走了之,他才勉为其难代为保管,寻思着有机会遇到那人,再将玉珏送还。此际,玉珏解了他身上的毒,让他可以全力施为,才转危为安。
“谢了,朋友!”阿鲁迪巴仰天道谢,虽然送玉珏给他的人,与他走的路不同,但这份救命的情谊,他将永铭在心。
一阵火光冲天而起,杏花楼化成一片火海,阿鲁迪巴收敛心神,运起金钟罡气,冲了出去,组织周围的人一起灭火救人,忙到天亮才安排妥当。
自此,杏花楼的七巧姑娘,就成了江湖的传说,被人们传成了神话:她是天上的牡丹花神,下凡来历劫,劫满就飞天而去。还有一则则说,七巧是凤凰转世,在人世五百年一轮回,她在火光中浴火重生,不知去了何处。
阿鲁迪巴听到这些传说,不禁觉得好笑,要是那些人知道,他们所倾慕的七巧姑娘,是江湖上煞名鼎鼎的牡丹杀手,不知会是什么表情,想来也真有些好笑。

数年之后,关于七巧的传说,已经多得数不胜数,不仅江湖上、庙堂上艳名远播,就连青楼女子,也把她奉成至高无上的前辈,就差没设立牌位供奉起来。也因此节,秦淮一带的妓馆多以杏花为名,什么杏花阁,杏花台等等之类的名字,纷纷涌现出来。不过,有缘去过杏花楼,见过七巧的人,都有些乘兴去,败兴归的感觉。
这些地方,根本比不上当年的杏花楼。当然,这其中的姑娘,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当年的七巧姑娘。
有自命风流的才子,追思当年盛况,作诗以赋:
秦淮风月意茫茫,娇媚佳人冷露香,
冷露香,葛气芳。
青鬓堆云钗钿细,缃裙滚浪玉苏长,
玉苏长,情难亡。
经年别后无相伴,惟把情丝自思量!
自思量,恨无常。
幽魂随风去,愁绪与天荒,
与天荒,鬓有霜,
痴心何处,暗藏百转伤。
这些表痴情心意的诗句,若叫知晓七巧底细的人看见,定是哭笑不得,只可惜,如今已没人知道七巧的底细。
再过了数年,这些传说,就仅仅只是一点模糊不堪记忆的痕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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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4 21:51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为谁开

昆仑山巔常年笼罩在一片寂寞的雪白中,看不到花红柳绿,也看不到草长莺飞,只有皑皑的雪色,折射着高远天空里稀薄微弱的阳光。没有人能想象,一个人能一直在这样寂寞的世界生活,世人眼里,能过这种生活的,唯有有淡泊的神人。
“问花花不语,为谁开?为谁落?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清脆的童音带着一丝淡淡的疑问,“老师,你告诉过我,花开是因为时令合适,这里怎会说是为谁而开,为谁而落呢?”
苍茫的白色中,出现一大一小的两个藏青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山巔遥望远方。
“穆,你不明白?”一个舒缓又带着抑扬节奏的声音响起,“好吧,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还会跟在我身边,留在这里?”
“当然会。”穆回答得十分干脆。
“为什么?”
“因为你是老师啊!”穆的语调中,有单纯的信仰。
“那么,花也可以为知音所开啊,就好似你为老师而留下来。”
“所以说,春色,流水,尘埃都是花的知音?因为春逝,所以花也凋谢了。”
“是的,穆。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伯牙与子期的故事,留给后人多少遐想的空间……”
“老师,我明白了。”
“去收拾点衣物,我们下山走走。”
穆的脸上,显出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他已经十岁了,还从未看过山下的世界。他没有想过要离开老师,但内心还是很想下山看看,如今老师主动提出,他岂能不欢喜。穆向老师告辞,自去收拾行李。
“到底是个孩子,常年住在山上,也为难他了。”一声怅然的叹息后,是长久的沉默。半晌,藏青人影才转过身来,只见他容彩焕然,却藏着一股郁郁忧色,双目之中,隐隐可见泪光闪动。
——史昂,史昂,史昂……
这么多年,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个威严却不失温柔的声音在呼唤这个名字,每当他觉得已经抛开一切,这个声音就更加强烈地呼唤他。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他也应该回去了。此时此刻,于情于理,他都是要回去的。

昆仑山脚,有一个不算小的集镇,要登上昆仑,必须在此休息补给,而要从昆仑下来,也必须经过这个镇。正因如此,虽然这个集镇地处边陲,却也是一派繁荣的景象。史昂牵着穆的手,在来往的人群里穿行,人们都自动让开一条道,惟恐自己身上的俗气,玷污了这两个如画里走出的人。
“老师,我饿了。”穆仰着稚气未脱的脸,单纯而信赖地看着史昂。史昂微笑,带着穆走进一间布置得很清净的小店。许是小店在一条偏僻的深巷,别处的繁华竟没有传到这里,店里几乎没人,只有一个老者带着一个和穆差不多的小孩,坐在角落。
史昂为穆点了菜,自己却只要了一坛酒,一杯杯喝得甚急。
“吃饱了?”那边的老者问身旁的小孩。那小孩虽然年纪小,但眉目之间,却有一股说不出的静谧空灵:“饱了。”老者缓缓点头,又说:“前两天偶得几句,你听听。”小孩目中闪过一抹精光,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
“星穹辉玉宇,皓月耀天华。叶上金镶露,林间碧染霞。”老者摇头晃脑吟出四句,斜着眼看小孩。小孩一眨眼,立刻就接道:“童儿忙采药,老者偶吹笳。话别三樽酒,烟轻缱绻纱。”
老者怒瞪小孩,随手给了他一个暴栗:“你敢威胁我?”
小孩揉揉头,仍旧笑着:“我说的是事实。每次都是我采药,你吹胡笳在一旁看,要再是这样,我一定敬你三杯酒,离你而去。”
老者哈哈大笑,指着一桌残羹剩肴:“付钱!”小孩无奈地耸肩,叫过店小二结帐。穆兴味昂然地看着两人,悄悄问史昂:“老师,你说他们这样,应该也算得上知音了吧?”史昂赞许地看着穆,很是欣慰。这孩子,天资聪敏,悟性极高,有徒若此,也算是他一生中,最值得高兴骄傲的事。
老者突然高声问小孩:“你知道,那边坐着的人,是谁吗?”
小孩笑而不答。
老者威胁:“小鬼,快说,否则我打爆你的头。”
小孩摇头叹气,答道:“隐士。”
史昂一惊,这一老一小话语古怪,暗藏机锋,却不知是什么来头。“老人家,不知可否与你对饮?”史昂有心探一探老者的来历,出语相邀。老者也不客气,拖着小孩就过来,高叫:“上几坛好酒来!
穆无心听史昂和老者说了什么,一心研究起那小孩来。小孩与他年岁相当,粉雕玉啄一般,尤其是眉间那颗殷红的朱砂,更显得他非同常人。“你叫什么?”穆好奇地开口问道。
“你叫什么?”小孩一点也不肯吃亏,反问道。
穆淡淡一笑:“穆,那是我的老师。”
小孩也笑:“沙加,那是我的爷爷。”
“真羡慕你,有那么可爱的爷爷。”穆从小没有亲人,是由史昂抚养长大,他一直很渴望能有亲人。
沙加轻轻地舒一口气,叹道:“我倒更希望能有和你一样高贵的老师,我爷爷他……”沙加夸张地摇头,说不下去了。
“我和老师一直住在昆仑山上,第一次下山来。”穆兴致勃勃地说,“山下真好玩。”
“玩久了就会觉得厌。这几年,我和爷爷每年都出来走走,也没见什么好玩的事。”沙加又是一叹。穆不禁泛起微微的笑意:“你怎么那么爱叹气?”
“因为这世间有太多可叹之事。”沙加蹙着眉头,那副神情俨然是一个历经世事的沧桑老人。
“小鬼,该上路了。”老者与史昂,转眼已饮下数坛,两人的脸上都浮出浅浅的红晕。沙加忙对着穆挥挥手,随着老者远去。随后,穆听见那老者问:“为方才见的人,赋一首七律,如何?”过得片刻,沙加的声音响起:“淡却浮华隐一方,朔风烈烈雪飞霜。素心原是天边月,幽魄曾为碧落香。……”穆只听见前面四句,后面的四句,因沙加去得太远,已然听不真切。
“你很喜欢他们?”史昂见穆一直望着沙加去的方向,便出言相问。穆点头:“是的,老师。我们还可以再相见吗?”
“有缘自然会相见。”史昂有些悠然神往,他此次回去,也许会引起轩然大波,但能再次见到他,也是一件乐事。
一路行去,穆最初还会问史昂究竟要去哪里,到后来,穆也不问,只静静跟在史昂身边,感受山下繁华的世界。史昂问他:“你为什么不问去哪里了?”穆微笑:“到了,老师自然会告诉我。”史昂摸摸穆的头,指着前方隐约显露的城郭道:“就是那里,我带你去京城。”
“就是皇帝住的地方?”
“对,我们去皇宫。”史昂叹息一般的语气。

皇宫巍峨森严,远远望去,那连片的金色琉璃瓦,与清晨的阳光辉映,交织成令人赞叹的五彩霞蔚。穆对这美丽的景致心醉不已,抬头对史昂说:“老师,皇宫真是个好地方。”史昂仿佛没听到穆的话,他的脸色沉肃冷凝,与平日的温和,大相径庭。
“老师?”
史昂面上突然浮出微笑,牵起穆的手:“走吧,穆。这一刻起,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坚强。”穆听得心惊,死死地拽着史昂的手:“老师,我们可以不去皇宫吗?”
“不可以。”史昂郑重地回答,他脸上的神情,让穆忆起一句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神武门前,站着一队威风凛凛的士兵,一见史昂与穆,就将手中寒光湛湛的长戟挡在他们面前:“皇宫重地,外人不得擅入!”史昂把一块玉牌擎在手中,一一在那群士兵眼前晃过。士兵们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玉牌,立刻跪倒在地,恭敬地行礼:“六皇子万福金安!千岁千岁千千岁!”
穆吃了一惊,他想不到自己的老师,竟会是皇子。“老师,你的身份如此尊贵,怎会僻居昆仑?”穆有些难以置信,不禁开口问道。史昂淡然:“我只是你的老师而已。”穆似懂非懂,只觉得史昂的话很简单,却又充满玄机。
史昂领着穆,穿过曲折幽深的庭园,停在一座气势恢弘宫殿前。当执的宫女姗姗而来,对着史昂跪地行礼:“参见六皇子。”皇宫虽大,六皇子回宫的消息,却早已传到了含光殿。殿内有虚弱热切的声音响起:“史昂吗?快进来……”
那声音中的温柔,一如往昔,只是,其中的威严已不复存在,仿佛他的一身帝王之气,已然随着病弱的躯体抽离。史昂示意穆,跟着他一起进去。含光殿正中的病榻上,躺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旁边站着两个小孩,一个十岁左右,另一个更小一些。
“来,史昂,坐过来。”老人艰难地坐起身来,对着史昂招手。史昂急忙奔过去,扶住老人,双目中泪光盈盈:“父皇。”老人靠在史昂怀里,将那两个小孩也唤到身边:“快见过你六皇叔。”
大一点的孩子,叫卡妙,一身素白丝衣,别无佩饰,骨骼清奇,眼神清澈,全身散发着一股出尘的味道。只是,他的脸色出奇苍白,似有病缠身,竟是早夭之相。小一点的孩子,叫诺迪,衣着华贵,面貌俊美,福泽深厚,但却隐隐透出一丝怯弱之气。
“他们是?”
“你皇兄的孩子。”老人怅然叹气,“你走之后,朕立你大皇兄为太子,不想,你大皇兄竟去得比朕还早。而你二皇兄,他又做出那样的事,饶恕不得……从你大皇兄死去那一刻起,我就无时无刻不盼望你能回来,我想在死前,把皇位传给你。”说到此处,老人眼中闪现一股狂热的光:“当初,当初我就是要传位于你,若不是你飘然离去,就算所有大臣都反对,我也要立你为太子。”
“父皇,我决意不做太子的。”史昂坚决地拒绝,“皇兄发丧,我本该回来的,但我不想父皇重提旧事,因而也就没回来。”
“可你现在回来了,史昂,你的父皇没剩几天日子了。”老人固执地不肯改变主意。
“那么,我立刻就走。”史昂也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孩子,你告诉我,我该立谁为太子。”老人指着眼前的两个孩子,“依照祖宗的规矩,太子夭亡,在无皇子继位的情形下,应立太子的子嗣。”
“诺迪。”
“我还以为,你会选卡妙。”老人喃喃自语,两个孩子,他更中意卡妙。某种程度来说,卡妙有一些史昂的影子,这多少也可以弥补他心中的缺憾。
“父皇,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带卡妙离开。”史昂一直观察着卡妙和诺迪,当他说出太子人选之时,卡妙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泰然,反是诺迪不自觉露出一丝意外的欣喜。
老人沉默不语。“你累了,休息一会吧。”史昂带着一直在旁安静等候的穆,把卡妙和诺迪也叫了出去。诺迪一出房门,就客气地对着史昂鞠躬:“多谢六皇叔在皇爷爷面前美言。”说完,他一溜烟跑走,小小的脸泛出兴奋的红潮。史昂微感诧异,诺迪的喜怒都溢于言表,这让他看来不像是自小长在宫廷的孩子。
卡妙淡淡道:“他向来就是那样,一有高兴或者不高兴的事,都要去告诉他的母亲。”史昂有些诧异地看着卡妙,这个孩子,有一颗怎样玲珑的冰心,竟能看透人心?
“你们不是一个母亲,你的母亲呢?”史昂突然很好奇,究竟什么样子的女子,才能调教出如此气质的孩子。“早已去世。”卡妙仍然淡淡的,波澜不惊,“六皇叔,卡妙先回长门宫,就此告退。”
史昂皱眉,望着卡妙去的方向沉思。穆也皱着眉,一张小脸很认真很严肃,不知道在想什么。
入夜,史昂被外面喧闹的声音惊醒,一队手持刀剑的士兵,蜂拥进来。史昂一个箭步冲到熟睡的穆身边,急切地叫他:“穆,醒醒。听我说,我与他们缠斗,你就趁机逃出去,知道吗?出去以后,向左,穿过回廊一直往北到长门宫找卡妙,让他带你去见禁卫军统领艾俄洛斯……”史昂说得又快又急,还没等他说完,那队士兵已经把他和穆团团围住,一波波攻击,如暴风骤雨一般袭来。
史昂抽出随身携带的长鞭,一阵急舞,护住紧紧贴在他身边的穆。刹那间,只见刀光鞭影,一股凌厉的杀机弥漫而起。那队士兵训练有素,攻防配合得极其默契,史昂一时间也冲不散他们的阵型,只有专拣靠门的两个士兵攻击,希望能逼得他们暂时退开,穆好借机冲出。史昂存了这样的心思,长鞭所到之处,皆罩向两人的要害。那两人心生怯意,招式难免出现破绽,有了败退的迹象。
“还不快走!”史昂大喝一声,左手运足真气,拍向那两个士兵。他们忙回身闪避,留出一个小小缝隙,穆施展千里追云的身法,一眨眼已到了门外。史昂授业极为严格,虽说穆自小就跟随他修习,到如今也不过是学了一些吐纳练气的心法和千里追云的轻功而已。
出得门,穆不敢稍停,认准方向,向长门宫方向奔去。“卡妙,卡妙!”穆略有些急切地叫。宫内没有人回应穆,他只得冲进去,却看到卡妙蜷缩在地上,清俊的脸上挂满汗珠,素白的衣襟上有点点血迹。
“你怎么了?”穆虽然担心老师史昂的安危,还是关切地问卡妙。卡妙抬起眼,一双清可见底眸子也有些浑浊:“别管我。那边箱子,有一枚响箭,你拿到外面发出。”穆立刻照办,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赶来。那青年双眉极浓,目光炯炯有神,一见卡妙倒在地上,就去扶他。
“艾统领,六皇叔在千波殿有危险,去救他。”卡妙未等那青年近身,就赶紧说道。那青年一听,立刻飞身而去。穆问卡妙:“他可是禁卫军统领艾俄洛斯?”卡妙微微点头,忍住胸口不适,淡笑:“你不跟去?”
穆摇头:“我去了反而会增添负担。何况,你需要人照顾。”穆将卡妙扶到床上,让他靠着床褥,这样,能使他稍微好受些。
卡妙低着头,嘴角有鲜血滑落:“你一来,我就知道六皇叔出事了。这些年,皇爷爷经常提起六皇叔,他虽不在宫中,却被很多人嫉恨着。”
穆虽是第一次接触皇室,却也懂得了其中的厉害。他问:“你这病,也是如此来的?”
卡妙点头,轻声说:“这不是病,是中了一种极厉害的火毒。”说罢,他又指着墙上一幅画,说道:“那是我娘的画像,她被人诬陷,让父王给贬到这长门宫来,在这里,生下了我。两年前,她憔悴而死,直到她死,父王也从未来看过她。”
穆仔细看那幅画,画上的美人清妍姝丽,一双明眸盛满哀愁,叫人不忍再看第二眼。画像右下角,有一行写得十分秀丽工整的小楷,那是一首《南乡子》:
衰草堕风前,漫道孤心怯夜寒。空对昏灯生梦寐,经年,殿下荒苔看菊残。
憔悴损朱颜,恩断长门不复怜。千万柔情成追忆,悲欢,此际谣诼暗恨传。
“我娘写的。”卡妙道,“其实,她死了,反而解脱了,不必受双重折磨。”
“双重折磨?”
“我身上的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他们给我娘下毒药,想让她慢慢被毒死。哪知道,我娘生下我,那毒尽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娘每次见我毒发,就心痛欲绝。”
“无药可解吗?你父亲,没为你请过大夫?”穆有些不能理解,他虽然从未见过他的父母,却有史昂这位好老师。
“毒已深入五脏六腑,世上无药可治。至于我父王,他眼里没有我。若不是皇爷爷疼我,我母子活不到今天。”卡妙又呕出血丝,看得穆心惊不已,立刻要去为他找大夫。
“别去,我一会就好,只是呕血而已。”卡妙阻止穆,“这皇宫,除了死去的娘,就只有当初下毒之人,知道我的境况。娘说过,若被皇爷爷知道我的情形,说不准他也不疼我了。”
穆心中清明,已然猜出卡妙的心思。他不愿意说出自己的情况,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不想让疼爱他的亲人担心。穆也不点破,只是微微一笑道:“不要说话,闭上眼养养神。”卡妙依言闭上眼,穆只见他的脸,在跳跃闪动的灯火中,显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而嘴角未曾拭去的血迹,越发触目惊心起来。
一时,穆只觉得恍恍惚惚,第一次感受到,生命还有如此不能承受的哀伤。

朔风凛冽,吹开穆绑头发的丝带,漫天飞舞的,都是他柔软清亮的发丝。穆静立在一座墓前,双手轻按紫玉箫,吹出一曲《广陵散》。这曲子原本是琴曲,早已流散,史昂将琴谱交给他时,他还有些不敢相信。后来,他把琴曲稍加改编,就成了如今他所吹奏的曲子。
一曲吹毕,穆对着墓里的人倾诉:“老师,我来看你了。”
那日在皇宫,他守着卡妙,忽听得外面传来一阵钟声,随后震天的哭声响起,卡妙倏地睁开眼,一口鲜血喷涌而出:“皇爷爷归天了。”
穆赶紧扶住卡妙,用衣袖擦去他嘴角的血迹:“你要去么?”
“不去。”卡妙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快走,这里不安全。”穆和卡妙一番谈话,早已清楚这皇宫是如何诡谲,但他却道:“你的身体?”卡妙急道:“不要紧,赶快走。”穆扶着卡妙,刚到门口,就见史昂一身是血,冲了进来。
“走!”史昂将卡妙背在背上,拉着穆的手,施展绝顶轻功,流星一般飞出宫墙。
他们逃出皇宫,回到了昆仑帕米尔,只是,史昂在那次战斗中,肺部受了极重的创伤,随后为了逃避追兵,又未曾好好疗伤,从此落下了咳嗽的毛病。他传了一套内功心法给卡妙,对卡妙道:“你跟着我习武,寒冰心诀可以暂时压制你身上的毒,只是,你身上的毒,随着时间会越来越深,终有一天,寒冰心诀也无法压制。”
卡妙不喜不忧,只随着史昂习武。穆也跟着一起习武,转眼日子就过去四年有余。
史昂喜欢喝酒,从皇宫回来以后,他更是酒不离身。有一次,穆问他:“老师,你为什么总是喝酒?”史昂只说:“因为酒的味道,可以让我忘记一些事。”
不久,史昂因病去世,穆知道,他的老师伤了肺,又过度饮酒伤了肝,这才会英年早逝。史昂去世,卡妙也下了山,这清冷的地方,就剩下他一个人。
后来,他也收了个徒弟,叫贵鬼,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像当初,史昂收他做徒弟一样。
“老师,我终于续出了当日沙加所吟的七律。”穆幽幽念道,“俗世知音得不易,红尘劫难太炎凉。云微雨浅深春暮,且共残花饮醉殇。”
“穆先生,他又吐血了。”贵鬼在远处高叫。穆身形连闪,片刻就消失在茫茫雪地中。
穆飞身进了一个冰洞,里面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冰凿成的床,卡妙正躺在上面。“寒玉床也失效了。”穆微微泛起笑容,嘶哑的声音却泄露了他心底真实的情绪。卡妙浅笑:“穆,有什么可难过的,你与他,是不同的。”
穆心头一恸,却不改面上笑容:“卡妙,你到底了解我多少?”
“你是春风,可以包容我的任性。而他不同,他内心深处有一团火,可能烧灼一切。”
“所以,你到这里来等死。”
“是的,我知道,他不会来这个地方。因为他是米罗,从来不屑世俗之人所疯狂追求的东西。”
“所以,他永远不会知道你死了。”
“是的。”
穆真正笑了,卡妙果然是知己,是他的,也是米罗的。“你知道吗,如果你死前,不来见我一面,我真的会恨你。”穆温雅地继续微笑,卡妙清俊的脸,逐渐模糊成一片水光。
“我知道。”

数年以后,昆仑山巅依旧是雪色茫茫的一片,那一方坟墓前,依然静立着一个人,他的身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
“孩子,这里埋着你的太师公。”贵鬼指着那方坟墓。
“那师公呢?”
“他下山以后,就再也没回来。”
“师公为什么会下山呢?”
贵鬼摇头,他从不猜测穆的心思,他只记得,那个清晨,那个病恹恹的公子消失不见以后,穆就留了一封书信给他,飘然下山。
“老师,等我学好武功,我下山去把师公找回来。”孩子气的豪言壮语,逗得贵鬼不禁笑出声来。谁还能寻回穆?这好比是去追寻天涯的风,毫无结果。
“你的师公,常吟两句诗‘惆怅冷烟飞万里,寂寞寥客是清狂’,我很喜欢,你喜欢吗?”
孩子的小脸皱成一团,茫然问:“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贵鬼道,“等你长大了,就能体会其中的意味。”孩子扁着嘴,张口说了什么,但却被突然卷过的风雪,淹没了话音。
再过了数年,孩子已长成大人,一个人静立在那方墓前,低声说:“太师公,我懂得师公所吟诗句的意思了。”
沉默片刻,他又再说道:“太师公,我学不会吹箫。老师还可以吹一些简单的曲子,我却是一点也不会了。”
“箫声涅,风吹影动落花灭。落花灭,年年春色,怅然伤别。
寒沙薄暮清秋节,夜凉还忆知音绝。知音绝,夕阳残照,月陨天阙。”
他遥遥望着东方,缓缓漫吟。如今,还有谁知道太师公和师公当年的事,也许清风明月知道,落花流水知道,但,烟火的江湖,已没有人知道。
就连他,也只是一相情愿的胡乱怀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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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4 21:51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沧海浪

历朝历代,无论京城坐落何地,那里必定是商贾云集的富庶之都。如今,当今皇上勤政爱民,平西王爷威震四方,那京城之地,就越发繁荣起来。
偌大的京城,随处可见的都是客似云来热闹非凡的景象,但有几处地方,却庄严肃穆得紧。皇城自不必说,禁卫军镇日把守着进入皇城的要道,闲杂人等根本靠近不得。平西王爷府虽不若皇城守卫森严,却也是门户严紧,但凡路过之人,都小心翼翼,不敢喧哗。还有一处,于庄严肃穆中,又带了一股凛冽的杀气,往来之人,自动退避三舍。
那便是京城六扇门总衙。
从前朝开始,六扇门中就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总衙捕头,须得从小投身门中,受门中老捕头教化十年,方可有资格升任捕头。要升做捕头,必须完成一件任务,这便是由授艺捕头,从历年来难以查办的案子选出一件,交于接受考验之人,若能顺利查出案情,则可升做六扇门捕头,若没能查出,则被逐出六扇门,再也没有做捕头的资格。
阿鲁迪巴自小进了六扇门训练,师从京城铁捕铁镜心,十余年辛苦磨练,一身功夫已然十分了得。
这一日,艳阳高照,六扇门后院练武场上,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挥汗如雨。“阿鲁,你知道为什么十五年了,为师还不派与你任务?”铁镜心站在廊下,神色严肃,对阿鲁迪巴的练习显得很不满意。
阿鲁迪巴立即停止练习,恭身肃立在铁镜心面前:“师父,弟子知道。弟子资质愚鲁,须得比别人花费更多时日才能有所成就。”
铁镜心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示意阿鲁迪巴继续练习。自阿鲁迪巴投身六扇门,拜他为师,他就对阿鲁迪巴十分留意。阿鲁迪巴天性纯良正直,是做好捕头的不二人选,但他的个性过于方正,做事一板一眼,毫不逾矩,这对于一个捕头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捕头生涯充满不可预测的危险,随时随地都要与亡命之徒交手,稍有不慎,难保不会送命。铁镜心爱惜阿鲁迪巴的忠直,又担心他不懂随机应变,这才严格训练于他,以求他能在武道上有所大成,弥补其性格的缺陷。
转瞬,日落西山,夕阳的余晖照在阿鲁迪巴身上,为他镀了一层滟涟的霞光,让他汗水淋漓的雄壮身形添了一抹温柔气息。“阿鲁,歇一会,为师有话要说。”铁镜心略带感伤,淡淡说道,“我已经没有可以再教你的,为师现在就将任务指派于你。”
阿鲁迪巴双目蕴泪,脸上满是孺慕之思:“弟子学艺不精,愿跟随师父再习艺十年。”
铁镜心被阿鲁迪巴这话逗得一笑,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傻孩子,今年你已经十八了,我像你这么大时,已经是捕头了。”阿鲁迪巴静静听着,铁镜心又再说道:“师父昨夜受命,秘密调查一件案子,如今,我把它交给你,你可愿意接受?”
“弟子十分乐意为师父分忧。”
“这件案子牵涉甚广,一不小心,便有杀身之祸,你要考虑清楚。如果你不愿意,我可另派任务给你。”
阿鲁迪巴跪倒在铁镜心面前,坚定地说:“师父,弟子虽然驽钝,却也明白师父一片苦心。师父交付弟子如此重案,旨在检验弟子所学,弟子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师父厚望。”
铁镜心再不多话,当即把案子缘由详细叙述一遍,阿鲁迪巴只听得暗自心惊。“你可有胆量一试?”铁镜心知道,任何人乍听此事,都不免会心惊。阿鲁迪巴胸中豪情陡生,正色道:“如何不敢!弟子愿作那沧海之浪,涤尽人间污浊!”
“好!等你破案,擒获凶手之时,师父当备下美酒,与你同饮庆祝。”铁镜心说完便自行离去,留下阿鲁迪巴自己思考整件案子。
阿鲁迪巴略一点头,心思回到了铁镜心方才所说的案件之中。
三日前,当朝太子病殁,昨日皇上微服秘访六扇门,与铁镜心一番细谈,谈话内容正是他此番的任务。太子因病薨逝,虽是朝廷大事,却也与六扇门毫无干系,皇上悄悄而来,道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皇上言道,太子不是病死,却是被人毒害而亡,他要求铁镜心暗中找出凶手,秘密报上。
阿鲁迪巴明白,皇上如此做的用意。如今朝廷的形势,太子新亡,本就人心惶惶,动荡不安,若再传出太子亡故真相,必将朝野震荡,甚至于引起一场血腥的宫廷政变。因此,皇上才希望能借助六扇门的力量,暗中查明此事,再行定夺。
细细思索一夜,阿鲁迪巴已拟好追凶之策。天明,阿鲁迪巴禀明铁镜心,只等宫中秘使到来,即可行动。中午时分,六扇门后院有一小童敲门,送来一个包袱,再三说,要交与阿鲁迪巴。
得了包袱,阿鲁迪巴立即出门,绕了几个圈,到了皇城宣武门外,已然是一副禁卫军打扮。宣武门守卫挡住阿鲁迪巴去路,喝道:“来者何人?”
“禁卫军阿鲁迪巴前日奉旨出宫,今回宫复命。”
“可有腰牌,我等认牌不认人!”
阿鲁迪巴取出腰牌,举到守卫面前,守卫立刻放行。到了宫中,阿鲁迪巴即刻取道承华宫,勘察太子宫殿。他早依图记熟宫中地形,皇宫虽大,却已是来去自如,不消片刻就到了承华宫。
承华宫中,一切如旧,阿鲁迪巴四处查看,希望可以搜出一些线索。宫中饮食,皆由御膳房负责,想买通宫女太监下毒,也不是不可能。但太子千金之体,所用饮食都会由专门的太监试毒,要借这条路下毒,十分不易。毒下得重了,太监必会先中毒,毒下得轻了,太监吃下一时半刻没有异状,但只怕未必能毒死人,所以,阿鲁迪巴推测,下毒之人只可能是太子极其亲近的人。据皇上所言,近段时日,太子身体欠佳,一直在承华宫养病,不曾外出。皇上为保真相不至外泄,早已秘密处置了当时在场的宫女太监以及太医,他想旁敲侧击问出点蛛丝马迹,却是不可能了。
书桌之上,有一盘残局,阿鲁迪巴不懂下棋之道,一看那棋局却升起阵阵凉气。那局棋纵横开阖,大有杀伐之意,他细看棋盘,发现那精雕细琢的紫色棋盘上,竟有两道轻轻的刻痕,旁边还有一小块紫红的已干血迹,不仔细辨认绝难看出。阿鲁迪巴皱着眉,面上有踌躇的神色,皇上只有三位皇子,太子亡故,能继位的便只有二皇子和六皇子,六皇子踪迹全无,这皇位的继承人,就只有二皇子。如此一来,太子没了,二皇子是最大的受益人,论说动机,他绝脱不了干系,再参看这棋盘上的刻痕和血迹,下毒之人,十之八九便是二皇子。现在,他所要做的,就是要找出真凭实据。
二皇子居于弘风宫,位于承华宫南面,阿鲁迪巴展开身形,朝弘风宫方向而去。到了弘风宫外,阿鲁迪巴正欲隐于房廊之下,暗中探察二皇子动静,却见宫内冲出一个十余岁的少年,一头撞进阿鲁迪巴怀中。随即,宫中又走出一个少年,看到先前少年莽撞举动,立刻对阿鲁迪巴表示歉意:“舍弟莽撞,望请见谅。”
阿鲁迪巴略感讶异,看他们衣着,该是皇室子弟,皇室中人,多少会有些娇纵傲气,但看这后来少年,一身沉稳气度,不骄不躁,大有王者之风。
“撒加,你又代我胡乱道歉。我撞了一个侍从,有必要那么卑躬屈膝吗?”先前那个少年,眉宇间有着浓烈的桀骜不驯之气,一双眼睛深不见底,隐隐射出锐利的光芒。“加隆,你总是不知收敛!”后来的少年呵斥道,语气中有轻微的怒意。
阿鲁迪巴仔细打量撒加,发现他的相貌与加隆一般无二,只是两人神情气质完全不一样。撒加虽温润谦和,却自有凛凛风骨隐而不露,想来这股隐藏之气,当与加隆一模一样。
“看你的服饰,这个时辰应该在当值,而你,为何在弘风宫外闲晃?”撒加看了看阿鲁迪巴,突然问道。阿鲁迪巴心中一惊,这撒加心思细密,藏而不露,没有一个可信的理由,只怕骗不过他。不过,他也是有备而来,当即就道:“二皇子吩咐卑职前来取一样东西。”算时辰,此刻二皇子应当依照计划被皇上召走,不在弘风宫中,他的谎言不会被撒加当面戳穿。
“父王要你取什么东西?”撒加还有所怀疑,继续追问。阿鲁迪巴正要信口捏造一物,却听加隆不耐烦地说:“撒加,你真是越来越罗嗦了,跟一个侍卫纠缠什么,我们不是还有事情么?”
撒加来不及再问,就被加隆拉走,阿鲁迪巴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待撒加加隆走远,阿鲁迪巴立即进入弘风宫中,四处搜集证据。不大一会儿,阿鲁迪巴就在二皇子寝宫发现一处密室,进去一看,他不禁大吃一惊。
密室中,有一张金碧辉煌的椅子,上面竟放着一套龙袍。这分明是二皇子私造龙袍,妄图登基,如若揭穿,乃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椅子旁边,有一方立橱,上面放着好些瓶瓶罐罐,都贴有白色的纸笺。阿鲁迪巴随手拿起一个瓶子,只见纸笺上写着:钩吻。阿鲁迪巴立刻联想到,皇上描述太子死时的异状:太子全身麻痹,呕吐腹泻不止,心跳先快后慢,呼吸困难,最后窒息而亡。这种症状,中的便是这三大巨毒之一的钩吻。
阿鲁迪巴不敢怠慢,立即前往含光殿,准备把一切事情禀告皇上。皇上端坐殿上,一言不发,待听完阿鲁迪巴的回报,竟流下泪来。“六皇儿,你可是早知道今天的局面,所以才远走高飞,再也不回。”皇上老泪纵横,瞬间苍老了十岁,“太子与二皇儿一向交好,竟然还是……”
“这件案子,罢了,罢了。”皇上长叹一声,“这事情就当从未发生。”
“皇上,你错了。当日,皇上叫六扇门暗查此事,是顾忌到朝中形势,在未有真凭实据以前,不可妄动,如今罪证确凿,皇上当以迅雷之势,逮捕凶犯!”阿鲁迪巴跪地,直言而谏,“皇上心中伤痛,草民知道,可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理昭昭,行凶之人,必要受到惩治,否则要六扇门何用!请皇上三思!”
皇上颓然无言,默默招来禁卫军统领艾俄洛斯,颁下金令,要他带领禁卫军查抄弘风宫。艾俄洛斯领命而去,皇上转而对阿鲁迪巴道:“铁捕头全力推荐你时,朕还将信将疑,今日你的表现,叫朕欣慰。你明辨是非,不偏不私,是个好捕头。朕今日御封你为天下第一名捕,谢恩吧。”
阿鲁迪巴跪倒在地,谢恩推辞:“草民叩谢皇上恩典,封号请恕草民不能接受。草民还未升任捕头,如何能接受这个封号,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颔首,也不勉强阿鲁迪巴,让他退下。阿鲁迪巴是个人才,不仅忠正,敢于谏言,且不贪慕虚名,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皇上取过纸笔,写下一封密信,叫人送去六扇门给阿鲁迪巴,并且嘱咐,在他驾崩之后才可拆信。
阿鲁迪巴刚回到六扇门,送信之人就来了,他将皇上的话转述给阿鲁迪巴听,阿鲁迪巴告诉送信人,表示一定遵照皇上的旨意。送走信使,阿鲁迪巴将事情的经过禀告铁镜心,铁镜心赞许地看着阿鲁迪巴,道:“你做得很好,从今天开始,你正式成为六扇门的捕头。”
第二天,皇上出皇榜召告天下,二皇子私做龙袍,阴谋篡位,当处死刑。念及二皇子膝下两位王子年幼,死罪可免,只削去爵位,终生囚禁。
一年以后,皇上归天,先太子的次子诺迪登基,阿鲁迪巴拆阅先皇密信,先皇在信中只嘱咐他尽心辅佐新皇,别的什么也没有。
阿鲁迪巴此时已小有名气,他一直遵照先皇嘱托,尽心辅佐新皇,一晃眼就是七年。这七年,阿鲁迪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由一名小小的捕头,升做了六扇门的总捕,许多的案子,不用再由他亲自出马。闲暇时候,阿鲁迪巴哪里也不去,就在六扇门的练武场练习。
这一天,宫中来人,急匆匆宣阿鲁迪巴进宫,说是皇上有要事召见。阿鲁迪巴急忙进宫,觐见皇上。皇上见到阿鲁迪巴,立即走到他面,略带惊惶道:“爱卿,你一定要抓住他,否则朕性命难保!”
阿鲁迪巴沉声道:“皇上,您要抓的人是谁?”皇上赶紧把一张纸条递给阿鲁迪巴:“就是此人!他胆大包天,昨夜竟然偷到皇宫来,摸走了朕头冠上的夜明珠!”阿鲁迪巴接过纸条,看了看上面的人像,恭敬地说:“皇上,属下一定竭尽全力,缉捕大盗米罗归案!”
阿鲁迪巴辞别皇上,回到六扇门交代一些事务,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沿途追踪米罗。说也奇怪,一般盗贼偷了东西,惟恐被人认出相貌,这个米罗却不同,一路从皇宫偷出来,每偷一处都留下画像,好似怕人找不到他。阿鲁迪巴寻线索追击,好几次与米罗交手,都被米罗狡计脱逃,一度失去他的踪迹。
京城近郊的一条官道旁,米罗懒洋洋地躺在树上,眯着眼养神。“是你自绑随我归案,还是要我动手?”阿鲁迪巴站在不远处,出声询问米罗。米罗无奈地翻翻眼睛,打了个呵欠:“这几个月,我从京城到江南,又从江南再回到京城,你一直跟在我后面,像个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你不嫌麻烦,我还嫌烦了。”
“谁叫你犯了案子!”阿鲁迪巴丝毫不肯相让,一句话就堵了米罗的嘴,“你安分守己,我自然不会追你。”
米罗从树上跳下来,懒懒说道:“总捕大人,我说你有完没完,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我去皇宫行窃,不过是为了引公子相见,可不是要把你引来。”
“无论你是什么原因,夜入皇宫,偷窃夜明珠,留书威胁皇上,就是大罪!况且,你连年犯案,偷了不知道多少钱财,我理当捉拿你归案。”
米罗气得跳脚,指着阿鲁迪巴怒吼:“你真是个死脑筋!我可是闻名天下的侠盗,那偷来的钱财几乎都赈济了穷困之人和灾民,你不感谢我,还要拿我归案!再说了,我偷夜明珠,不也是帮着皇上去赈济黄河水患的灾民,为他积德呢。你说我威胁皇帝性命,他现在不是好好地活着么,我哪里伤了他一分半毫的?”
阿鲁迪巴一时语塞,沉吟片刻才道:“休要巧言狡辩,我誓要将你捉拿归案,动手吧。”说着,阿鲁迪巴就抱元守一,摆出一招“童子拜佛”毫无破绽。米罗瞪着阿鲁迪巴,突然笑道:“等一下,我有话要说。”阿鲁迪巴收了招式,静候米罗说话。米罗奸猾一笑,毒针甩手而出,罩向阿鲁迪巴全身。米罗与阿鲁迪巴交手数次,早已经把阿鲁迪巴的性格摸透,知道他若出言相阻,阿鲁迪巴定会放松警惕,他正好趁机偷袭,借以脱身。
阿鲁迪巴早有准备,出拳如风,一面将毒针全数击落在地,一面封住米罗逃走的去路:“我早料到你会趁机逃去。”米罗纵身飞起,避开阿鲁迪巴的拳风,哈哈大笑:“总捕大人,你终于也学会了留个心眼,可是我米罗的心眼……”话音未落,尚在半空中的米罗双脚一蹭,立刻有无数毒针从脚下急射而出,从上至下将阿鲁迪巴罩了个严实。
阿鲁迪巴急退两步,双掌朝天一推,将毒针尽数震回,转而射向米罗。米罗在空中无法借力,眼看着毒针就要射进他的双腿,这一刹那,米罗双手连动,射出无数毒针,每一根针,都正好撞上阿鲁迪巴震回的毒针,消解了毒针刺腿之厄。
米罗从容落到地上,笑骂道:“总捕大人,你好毒的手段。”阿鲁迪巴回道:“你一见我就毒针出手,难道不毒?我不过是震回你的毒针,就是毒辣?”米罗嘻嘻一笑:“总捕大人,你的辩才见长。我见你就射毒针,不过是不想与你纠缠,快些摆脱你罢了,你不缠我,我自然不射你毒针。如今你既然这样说了,我就让你无话可说。”
米罗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珏,送到阿鲁迪巴手中:“这块玉珏沾血即可解百毒,送与你,以后你即使中了我的毒针,也有药可治。”
“我堂堂捕头,怎能接受盗贼之物,荒唐至极!”阿鲁迪巴将玉珏交还米罗,坚决不肯接受他的馈赠。米罗皱眉叹气,对阿鲁迪巴的固执莫可奈何:“只要是救命的东西,何必在乎来自何处,迂腐!”
米罗把玉珏抛向空中,又射出一把毒针,一翻身而去。阿鲁迪巴本想追击,却被毒针稍阻,待他避开毒针接住玉珏之后,米罗已经不见踪影。
阿鲁迪巴收好玉珏,暗下了决心,再见米罗一定要把玉珏交还与他。
米罗逃脱后,知道阿鲁迪巴必不肯罢手,解铃还需系铃人,他得想个办法解决。是夜,米罗再次溜进皇宫,摸走了皇上头冠上新换的玉翡翠,并且留下字条,要皇上下令,让阿鲁迪巴不再追缉于他。皇上吓得不行,赶紧召见阿鲁迪巴,下令不得再缉拿米罗。阿鲁迪巴慷然辩道:“米罗乃是巨盗,若不缉拿,国法何在!”
皇上震怒无比,抽出宝剑架在阿鲁迪巴的脖子,呵斥:“阿鲁迪巴,你可是想要朕死?那米罗本领高强,来去皇宫如无人之境,你执意追缉他,不是逼他来杀朕?”
“那米罗不是嗜杀之人,他绝不会行刺皇上。”
“你如何得知!”皇上手中的宝剑轻轻一抹,将阿鲁迪巴的脖子划出一道伤痕。
阿鲁迪巴垂手肃立,不能言语,师父临终时的遗言又浮现在他的耳边:“阿鲁,你记住,身在朝廷,有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你要学会放弃。”
“臣遵旨。”阿鲁迪巴终于还是妥协了,正如铁镜心所言,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虽然,他知道米罗只是在恐吓皇上,但他没有办法证明,况且,先皇的那一封托孤信,虽然是言辞简单,却是把一腔殷殷期望都交到了他的身上,他如何能辜负先皇重托,让皇上陷入惶恐不安中?
“爱卿退下吧,你数月未归,想必六扇门积压了许多案件,朕就不耽误你了。”皇上挥手让阿鲁迪巴退下,不给他改变主意的机会。阿鲁迪巴恭身告退,面上有些郁郁的神色。
出了皇宫,阿鲁迪巴回头望巍峨的宫殿,突然觉得,那耸立的亭台楼阁,竟好似一个囚笼,让他有些喘不过气。阿鲁迪巴赶紧回头,却看到皇宫外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路,不禁就微微叹气,他要走的路,真长……

多年以后,六扇门的传奇还在继续,只是,那赫赫有名的六扇门总捕,早已不是那个高大的人。
有传说,六扇门上一任总捕,为擒牡丹杀手,以身殉职。但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没有人清楚知道,就连六扇门的后进捕头,也弄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反正,大家都这么传说,最后,这也就成了公认的事实。
有人有疑问,那牡丹杀手究竟擒获没有。谁能说得清呢,江湖上居然有传言,六扇门的总捕和牡丹杀手化干戈为玉帛,两人携手归隐。
可能么?谁都无法证实,唯有一首不知道谁的题诗,道出了人们对故人的怀念:
沧海滔滔暮水寒,
身逢乱世志难安。
愿君此去多珍重,
跃马晴空啸九天。
再过多年,六扇门中,新人辈出,有关阿鲁迪巴的故事,人们在茶余饭后也很少提及。江湖,总有许多新的故事,旧的一切,只能湮没在时间里。而流传下来的,也仅仅只是一首无名氏的七绝。
到最后,这首七绝所指的人是谁,都不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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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暗惊秋

雕梁画栋的房舍中,传来琅琅的读书声,清脆的声音如同房檐上挂着的铜铃,随着轻风传送,好听得紧。
沿着曲曲折折的回廊,隐隐可以看到一扇精致的窗户大开,窗下斜斜坐着一个面目清俊的孩子。那孩子神色冷漠,禁闭双唇,眉宇间透出一股淡青的晦色。
“三王子,你又走神!”无可奈何的叹息声打断了诵读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出现在那孩子的面前。“我不是什么三王子。”那孩子固执而别扭,由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看过他的老师。
“老师,你不是不知道,卡妙是个怪人。”旁边坐着的少年一阵讪笑,满脸都是看好戏的神色。“加隆,不得对老师无礼!”最前排的少年转过头来,对着讪笑的加隆狠狠瞪了一眼。加隆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对那少年吐舌:“撒加,你太严肃了。”
那老者名叫白无咎,官拜太傅,负责教导几位王子。这会,他一听加隆和撒加吵架,面上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赶紧说道:“大王子,二王子并没有冒犯老夫。”撒加仿佛没有听到白无咎的话,非要加隆道歉不可:“加隆,快点向老师赔礼。”加隆当然不肯,正要反驳,忽听得卡妙淡淡开口:“老师,昨日布置的诗题,我没作。”
加隆大笑不止:“卡妙,好兄弟,我也没写。”白无咎又惊又怒,一张脸气得通红,接连着说了好几个“这如何是好”。撒加不再管加隆放肆的举动,走到白无咎面前,递上一张纸笺:“老师,这是学生所作七律。”
白无咎赶紧看下去,念道:
“七律•送别
雪掩阳关迹未消,夜深残韵冷相敲。
莫辞别酒留琼液,乍唱离歌和凤箫。
明月清风同酩酊,良辰美景醉逍遥。
休言此去无知己,且记当年共射雕。”
“好!好!好!”白无咎欣喜不已,赞叹道,“最后一联豪气干云,写出了送别诗的另一番天地。”
加隆轻哼一声:“这有什么豪气的,我随口胡诌的也比这个好。”说着,加隆一面敲着书桌,一面吟道:
“狂歌烈酒,离情别绪动,记相约如旧。
几处梦回,对苍烟,笑千古,问星宿。
漂泊处,寒窗昼,吹彻梅花瘦。
可知天地当袖手,贯看风云斗。”
白无咎击掌赞叹:“虽然老夫所出诗题是送别七律,二王子所作的是词,但这首词大气豪放,确是佳作!只是,这词的词牌是什么?”白无咎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已是自言自语。加隆耳尖,听到了白无咎的话,顿时捂着嘴偷笑,老师也太笨了,这词明明就是他胡诌的,老师想破头也不会知道是什么词牌。
“撒加,太好笑了,我实在是忍不住啦。”加隆瞅着白无咎一直喃喃自语,不禁捧腹大笑,伏在桌上直不起身。“加隆,不可放肆!”撒加已然猜出那词是加隆信口所作,对白无咎一心探问词牌的举动也觉得有些好笑,但他生性不如加隆活泼,只是略微一牵嘴角,就立刻喝止加隆。
加隆也意识到笑得过分,恐怕白无咎面上挂不住,便勉强止了笑,对着白无咎鞠了一躬:“学生莽撞,还请老师恕罪。”加隆低着头,双肩不停抽动,显然还是在偷笑。而白无咎却犹自不觉,仍然皱着眉思考那首词的词牌。此时,卡妙忍不住浮出一个轻淡的笑容。
撒加也有些失笑,白无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可他一心钻进了学问,就显出一股傻傻的书呆子气。“老师,这首词的词牌叫高台醉卧。”撒加不忍看白无咎苦思不得结果,也不好点明这是加隆胡诌的,便随口捏造了一个词牌,“这是我和加隆在一本古书上看到的,并未流传开来,故而老师不知。”
白无咎双眼射出热切的神光,立即追问:“是什么古书,可否请大王子借老夫一观?”撒加早想好了应对之辞:“我记得那本书被虫蛀了,已经不能看。”白无咎大呼可惜,愤而指责宫中的藏书监,说是要将此事上奏皇上,严惩怠忽职守的藏书监。
这一来,撒加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原是一番好意平息事端,却不想白无咎会说出这样的话。加隆早已笑得无力,正趴在桌上,连连摆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卡妙微微一清嗓子,轻描淡写道:“老师,天色已晚,今天的课是否该结束了?”白无咎抬头看天,恍然醒悟,忙道:“多谢三王子提醒,今天就到这里。”
待白无咎离开,加隆立时翻上桌子,一阵狂笑:“撒加,还是卡妙冷静,若不是他出言,只怕我就憋死了。”
撒加一笑,对卡妙说道:“你看我那弟弟,要是他有你一半,我就满足了。”卡妙苍白的面色,浮出淡淡的红晕,却并不答话。加隆跳下桌子,搭上卡妙的肩膀,叹道:“你看到了,那就是我的哥哥,他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弟弟。”
“加隆,你又胡说!”撒加拉着加隆离去,“今夜父王要看我们比试武艺,快些回弘风宫。”卡妙心中凄然,独自一人回到长门宫,黯然神伤,从小,他就未曾尝过父亲的关怀。
突然,卡妙蜷成一团,跪倒在地,面上全是痛苦的神情。夜色慢慢降临,卡妙仍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死过去。长门宫的门开了,撒加拿着一个朱红的小瓶,轻轻走到卡妙身边,取出一粒墨黑的药丸,喂进他的嘴里。
过了片刻,卡妙悠悠醒转,见到撒加,浮出一丝淡笑,道:“长门宫清冷,大王兄还是少来比较好。”撒加将卡妙扶到床上,把药瓶交到他手中:“这长门宫除了你,还真是一个人也没有。瓶子里的药,是西域进贡的灵药,对你的身体应该有帮助。”
卡妙盯着瓶子看了好一会,才问:“你可知道,我娘是被太子废掉的太子妃?”“我也不想从你那得到什么。”撒加很是高傲,带着点不屑的口吻回答,“我不过是看你气色不好,送点药给你。”
“这个皇宫,你是少数看得见我的人之一。”卡妙收好药瓶,虚虚一笑,“我若是能活得长久些,定要还了你这恩情。”撒加冷哼出声:“你以为,我是施恩望报的人?”
“你不是,但你把自己掩藏得太深。”
“你不也是吗?”
撒加无言,卡妙亦无言,长门宫外,只有一轮冷冽的月光,照在寂寞的宫闱。
那一夜,月色皎洁,夜风温柔,撒加送药回去,见加隆手执两杆长枪拦道,心神领会,接过一杆长枪,与加隆月下对练起来。一时间,只见枪影闪闪,漫天都是枪头划出的银光流动。“撒加,你今天心绪不宁,手上力道不够,我可不客气了。”加隆一振长枪,枪走轻灵,斜斜地从右侧挑向撒加。
撒加横枪格挡,顺势向上一滑,卸了加隆长枪的力道,随即再反手一转,欲将加隆的枪挑飞。加隆面露笑容,手上一松,任由长枪飞向空中。枪到半空,加隆飞身而起,抓住长枪,大喝一声,挟下坠之势,雷霆一般劈向撒加。
“加隆,你又有所进益!”撒加心中甚为高兴,飞速退后避过加隆的攻击,手中长枪破空一扫,“今天你我兄弟就打个痛快!”
话音才落,兄弟俩还来不及再出招,就被艾俄洛斯率禁卫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大王子,二王子,二皇子私造龙袍,现已被拿获,本将奉令捉拿两位王子!”艾俄洛斯语调清晰有力,听得撒加加隆心中俱是一惊。其实这事他们略有所知,也劝过父亲,却没有效用。加隆掀掀眉,傲然笑道:“皇家的破规矩,一人犯错,株连九族!撒加,我们冲出去!”
撒加也笑道:“加隆,你觉得我们能冲出去吗?”“冲不出去也要冲。”加隆一声清啸,声音如凤鸣九天,“你我岂可束手待擒?”说完,加隆跃进包围圈中,长枪一点一扫,转眼就撂倒两人。撒加也随着跃进包围,长枪运转如电,金铁交鸣的声音顿时不绝于耳。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疯沓如流星。”撒加轻踩众将刺来的兵器,飞身空中,长枪回头一扫,就见数人倒下,“加隆,下一句!”
加隆一面与众人相抗,一面长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撒加将长枪舞得滴水不漏,禁卫军无人能近身。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加隆退到撒加身边,与撒加背靠着背,形成犄角之势,共同御敌。艾俄洛斯见众将奈何不得撒加加隆,跃身飞进圈中,寒月刀刹时出鞘,一招就将加隆迫开,只罩住撒加攻击。艾俄洛斯所握寒月刀,乃是上古名刃,形若新月,寒气四射,相传是战国时期赵国徐夫人所有,后燕国重金购去,赐予荆柯携去刺秦,事败之后,从此不知去向,却不知道为何落在艾俄洛斯手中。艾俄洛斯出刀虽然缓慢,却一招接一招,连绵不绝,加之寒月刀一出刀鞘,就散发出彻骨的寒气,顿时让撒加有些招架不住。
撒加手中长枪被寒月刀缠住,已然施展不开,艾俄洛斯再侧身而进,刀背一磕,便震落了撒加的枪。周围众将随即一涌而上,将撒加制住。
加隆知道艾俄洛斯的厉害,急忙逼退身边众将,趁他攻完撒加,不及防备之时,从侧面袭击而上。艾俄洛斯飞快旋身,正对加隆,一刀斜划而下,封住加隆的长枪。他的招式未曾用老,不待加隆变招就反手一削,再暗运内力,用力一绞,把加隆的长枪挑飞出去。周围众将见机不可失,一举将加隆擒下。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撒加与加隆对视一笑,一人一段,将李白这首《侠客行》吟完。艾俄洛斯露出些许惊讶的神色,看了看撒加加隆,不禁暗暗叹气。曾经,也有一个少年,和他们一般年纪,一般意气,他和那个少年,有过一段再也追不回来的美好岁月。如今,那个少年不知去向,眼前的两个少年,也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命运。
“请两位王子进夕光殿吧。”艾俄洛斯布置好守卫的兵士,低声下令,“你们要严加看守,未有皇上手令不得探视,两位王子也不得离开半步!”
加隆冷笑数声,冲着艾俄洛斯道:“艾统领也太谨慎了,我兄弟被关进这夕光殿,即使外面没有一个守卫,我们又如何离得开半步!”“加隆,住口!”撒加喝住加隆,领着他走进夕光殿。他们才一走进去,就看不见踪迹,艾俄洛斯不禁感叹,夕光殿确实名不虚传。
夕光殿是四十年前,先皇为镇压殿中作祟的鬼怪,请江湖奇人神机先生依照孔明八阵遗图改建而成,不懂得五行奇门的人,进去就休想再出来。这四十年,没有一个人敢走进去。
“撒加,父王会不会也没事?”加隆眉间不驯之气尽敛,眼底流露出伤痛的神情。其实,他知道,这话太过苍白无力,身在皇家,总有许多不得已,他虽然恨透了这一切,却无法摆脱。撒加也是满面伤痛神色,摇头道:“父王绝无可能幸免,他必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
加隆洒然一笑,扫却伤痛之色,问:“你可会责怪父王犯事,连累你我?”“你可怪过父王?”撒加反而问加隆,谈笑晏晏,“不如我们在这里抓两只鬼来看看,也开一开眼界!”
“好啊。”加隆来了兴致,与撒加在夕光殿里四处窜走。月光下,两个十余岁的少年,沐着银色的光,追逐嬉戏。
每一日,他们兄弟吟诗练枪为戏,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这样的日子容易过,转眼就是大半年。一日深夜,夕光殿外传来一阵琴声,音调哀戚得让人不忍再听。
撒加被琴音惊醒,信步走到夕光殿中央最高的亭台,想看看究竟是何人半夜弹琴。夕光殿的奇门阵法,阻断了殿内外的视线,但站在这望乡亭上,便可以看到殿外的情形。夜色下,一个白衣的童子,端坐树下抚琴。
那是卡妙!虽然隔得很远,撒加仍然认出了那个小小的清冷身影。“撒加,我的时日无多了。”明明是听不到卡妙声音的,撒加却听得很清楚,“我这身子不争气,恐怕还不了你赠药的恩情。”
撒加胸中一滞,一股淡淡的愁绪涌起,他并不在乎的恩情,却被卡妙一直记在心里。“半夜三更,不睡觉到处乱跑做什么。”加隆突然出现在撒加面前,笑嘻嘻地挤开他,向夕光殿外望去,“这外面有什么好看的?”撒加愁绪未散,并不答话,只是静静退到一旁,让加隆看个够。
“撒加,外面有个人鬼鬼祟祟的,想要进夕光殿。”加隆嘲笑来人自动送死,这些日子,他不知试过多少方法,就是出不去夕光殿的门。撒加微微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他想来陪我们,尽管来好了。”
加隆点头,缓缓说道:“等他进来,我先和他大打一架,每天和你打架,我都腻了。”话音才落,夕光殿门前人影闪动,一个男子立于门边,白衣飘飘,笑容澹澹。
“两位王子,可愿意随我出去,从此海阔天空,任意飞翔?”白衣男子的话,充满了诱惑。加隆虽是满心欢喜,却不免生疑:“你如何能出得去?”撒加更是满心疑惑,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助我兄弟逃走?”夕光殿是依据奇门阵法改建而成,只能进不能出,这白衣男子来得蹊跷,不知是何意图。
“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白衣男子转向加隆,笑笑,“我自然能出去,修这宫殿的人是我师兄,从小我就把这阵法记得烂熟。”
“何人托你?”撒加非要问清楚缘由不可。加隆瞪着白衣男子:“你该不会是……皇上为了除掉我们,故意派来引我们犯错的吧。”白衣男子仰天长笑,骄傲道:“这世间,还没有能指使我的人,我师父师兄也不可以。要想得到我的帮助,只能以命来换!”
加隆自嘲道:“如今还有人肯为我兄弟舍命,别开玩笑了。”“自然有的。”白衣男子笑答,“难道二王子忘记了自己的母亲。”“我母亲怎样了?”撒加加隆异口同声而问,掩不住满脸的忧色。
白衣男子冷笑:“你们的母亲当然死了,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撒加仍旧有怀疑。白衣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翠玉:“这是你们母亲交给我的。”兄弟俩一见那块玉便心头大恸,艾俄洛斯曾来告诉过他们,皇上赦免了他们的母亲,只把她逐出皇宫,没想到,她竟会用自己的命来换取他们兄弟的自由。
“最后问你们一次,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要我把你们打晕拎出去。”白衣男子面上已有不耐的神色。撒加与加隆对看一眼,一同说道:“当然是自己走!”
奥妙玄深的阵法在白衣男子脚下,变得十分容易,兄弟俩跟在他的后面,不消片刻就出了夕光殿。一出殿门,守卫在殿外的禁卫军立刻就围上来,气势汹汹要将兄弟俩擒下。白衣男子怪笑一声,纵身飞出包围:“两位王子,我的任务完成,就告辞了。”
加隆一听就火了,高叫:“我母亲一条命是要你救我们出去,你竟然半道开溜!”白衣男子哈哈笑道:“二王子,你母亲只是说,要我带你们出夕光殿,可没说要带你们出皇宫。我这人,一向按照交易,不欠不亏,但也绝不多做。如今,就让我看看,你们兄弟能否逃出去!”加隆一咬牙,施出浑身解数与禁卫军缠斗,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辜负母亲牺牲性命,为他们换来的机会。
闻风而来的禁卫军越来越多,撒加加隆一下子就被冲散。暴风骤雨似的攻击下,兄弟俩如大海中颠簸的小舟,随时可能失手被擒。艾俄洛斯亦闻讯赶来,站在一旁督战,一旦见到禁卫军有所不支,就会加入战斗擒拿兄弟俩。加隆看向撒加,发现撒加也在看他,深邃的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不,撒加,你不可以死!”兄弟俩目光一交汇,加隆就洞悉了撒加的意图,他想用自己的性命,换得白衣男子出手,“我们一块冲出去,最坏不过是一块死了!”加隆说得豪气,撒加也突生一股胆气,出手如电,逼退两个袭上的禁卫军。就在这时,加隆却不避开,闪身竟撞向禁卫军刺来的长枪:“你看到了,我用一条命,交换我哥哥的安全,你必须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撒加只觉得彻骨的寒意迅速蔓延,冰冻住他所有的思绪。加隆从没有叫过他哥哥,而今却在这样的情形下,叫了他第一声哥哥。撒加愣愣地看着加隆,他浑身鲜血,一双眼睛却带着平静的微笑。白衣男子惊鸿一般掠下,双手频挥,刹时就在撒加周围打了十几面小旗,布下一个小小的奇门阵法,挡住禁卫军对他的攻击。
“二王子,你可以放心。”白衣男子迅速点了撒加的昏穴,将他扛在肩上,向外冲去。艾俄洛斯立即率禁卫军追击,白衣男子转身,唰唰打出无数面小旗,挡在追兵前面。那些小旗一落地,艾俄洛斯立刻下令:“停止追击,不得擅自前进!”艾俄洛斯虽然及时下令,却还是有几个禁卫军冲了进去,他们才一进去,就见旗阵中升起一阵轻烟,阵中的人就纷纷倒下。
“统领大人好见识,知道我这毒阵的厉害。”白衣男子的笑声远远传来,得意非常。

夜渐渐沉下去,方才还皎洁明亮的弯月,一转眼就隐没不见。文青站起身,四处探望,想找一些枯枝,把已经残了的火堆升起来。四野空寂,地上并无一根枯枝,只有一堆燃过的灰烬。文青轻轻叹一口气,神思恍惚,这一仗,恐怕难有胜算。五年多来,他从一个小兵做起,经历无数大小阵仗,才得皇上册封平西将军,有了今天的成就,如今,怕是这一切都要化为流水,连尸骨也要埋葬异乡。
“将军,我们还能支撑多久?”一个士兵垂着头,低声问。文青只是不语,常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他,输不起。很多年前,他曾失去了一个世界,那时候起,他就发誓,要凭自己的双手,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往事历历在目,那一场离殇再次出现在文青脑中。
那时候,他的名字还叫撒加;那时候,他和弟弟加隆,一同被囚在夕光殿。而今,一切都已经无法再重来。
加隆,你若在天有灵,可否助我度过这场困厄?撒加抬首望着沉沉夜空,一颗早已冰冻的心,又隐隐作痛。他曾说过,自己做的选择,就要承担后果,可这后果,又折磨了他多少年?他隐姓埋名,历经磨难,走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的路,却硬生生要折在这场战事上。
战事开始时,撒加曾建议元帅:“此次,我军乃是出关远征,深入西狄,应当速战速决,奇袭西狄军队,一战即退守边城,再找机会出击。”元帅不纳撒加谏言,反而呵斥他:“我军是天朝之师,岂有向蛮邦示弱的道理!这一战,一定要打得西狄蛮夷落荒而逃。”结果,当然不是如元帅所想,西狄人诱敌深入,他们节节败退,现只能据守一处山谷,一旦粮尽,惟有束手就擒。
“将军,我们这仗,要怎么打?”又有士兵问道。撒加恼了,怒道:“我怎么知道!领军的不是我,要问去问元帅!”士兵们立刻噤声,不敢再发一言,元帅早在上一场战斗中殉职,即使他们敢去问,也找不到人。
远远的,有士兵开始唱歌,歌词模糊不清,却悲凉异常。撒加神色抑郁,心底千回百转,他有再多的不甘心,也都只能化作无可奈何。诚然,以他的武艺,要突围而出,并非难事,只是,一旦他突围逃得性命,他苦心得来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他若回京面圣,便会落一个指挥不利,导致全军覆灭的罪名,轻则削去将军爵位,重则丧命;他若不回京,就那么天涯海角的浪迹,便成了逃亡将军,终生被人追捕。与其这样,倒不如与这群士兵一同葬身异乡。
“正思量,恶秋风,痛断肠。奈前尘尽付,耿耿月华凉,愁自藏,恨自藏。
冷清悲歌一曲殇,彻夜吟,关塞雪霜。相怜无计只相忘,心也惶,梦也惶。”
若在平日,撒加断不肯作如此悲吟,可现在的形势,撒加只觉这阕词,还不能抒出他万分之一的心境。
“堂堂平西将军,竟作出如此丧气的东西,难怪要打败仗!”懒洋洋的声音由远而近,撒加定神一看,却是一个蓝衣青年含笑而来。来人眉目舒朗轩然,嘴角习惯性地微微翘起,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满不在乎的懒散劲儿。未等撒加开口,就有几个士兵迅速围上来,将刀架在来人脖子上,审问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我军军营!”
那人轻轻将刀拨开,洒然笑道:“将军,这是你的待客之道?我米罗可是受托前来,助你破敌的。”“何人托你?”撒加挥退四周士兵,找了一处僻静之地,与米罗详谈。“卡妙。”米罗笑嘻嘻地说,“他说欠了你一个恩情,时刻铭记在心,现在是时候还给你了。”
撒加心中一震,竟从心底升起一丝喜悦。他受封成为平西将军之后,曾向宫中的太监打听过卡妙,却没有人说得清卡妙是死是活,一个老太监告诉他,卡妙在先皇驾崩那年失踪,从此再没消息。“他还好吗?”撒加有些激动,声音微微颤抖。
米罗耸耸肩,给了撒加一个白眼:“当然好得不得了。”撒加还要再问,米罗不耐烦地截断他:“我长话短说,这个瓶子里是见血封喉的毒药,随你怎么用,反正是足够你杀得西狄人落花流水了。”说着,米罗把手中的瓶子丢给撒加,大大地伸个懒腰,纵身跳进茫茫夜色中,刹那消失不见。
撒加连夜召集剩余士兵,把毒药涂抹在箭头。第二天,撒加身先士卒,带领一队士兵,由北方袭击西狄的包围,其他三方,也有几位副将军带领士兵,同一时间发起进攻。西狄军队本有人数优势,但在撒加等人一番毒箭进攻下,人人胆寒,竟不敢再向前。如此,撒加部队的士气大振,几番撕杀,竟把西狄军队杀了个七零八落,狼狈地逃向西方。撒加率领大队士兵,手持毒箭继续追击,剩余的小队士兵则东撤回边城,调集附近边城的军队,从南北方向包抄,反而对西狄军队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
靠着米罗的毒药,撒加率领士兵获得大捷,彻底击溃了西狄的主力,西狄从此一蹶不振。皇上龙心大悦,册封撒加为平西王爷,下令建造平西王府,并赐予他万两黄金作为奖赏。

从此,平西王爷名声大振,就连三岁的孩童,都知道他是谁。
可世事总是无常,正值英年的平西王爷却突然病逝了。未几,江湖兴起一个传言:平西王爷原是绿林盗匪,与江湖上煞名远播的牡丹杀手是一路,他们互相勾结,进行着不为人知的罪恶勾当。朝廷及时查出他们的罪证,将其一网打尽,避免了一场浩劫。
谁也不知道,这个传言是怎么流传开的,大部分人,对此都持怀疑态度,毕竟谁也不愿意相信,那么一个英雄,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过了没多久,江湖又有一个传言:平西王爷功高盖主,是被皇上赐死的。对于这个传言,大多数人竟都相信了,也许,大家都愿意保留一个美丽的幻想,把所有的错,归咎于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有说书先生,根据这些传言,编了一折书,在茶楼酒肆演说,颇受老百姓欢迎。不过,这折书说了没多少时日,就渐渐冷了下去。江湖人善忘,百姓更善忘,有了新的书段子,谁都不愿意再听旧的。
后来,岁月流逝,人们早已遗忘平西王爷的名号,只有一首童谣还在传唱,道出了一份说不清的思念:
“好将军,真飒爽,保家卫国胆气强。
驱夷族,战西凉,一朝威名天下扬。
暗惊秋,世无常,男儿恨不死战疆。
故园柳,一行行,满目飞絮泪茫茫。
关山月明,何处是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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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4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七)意气生

浙江府近海一带,大大小小的岛屿星罗棋布,春天一到,百花争艳,绿树成荫,站在岸边望去,那些岛屿就如一颗颗碧绿的翡翠,镶嵌在烟波浩淼的海面。
如此美景,世人一见,总不免心生向往,泛舟海上,一探其幽。此时,正是春和景明,海上却空无游船,甚至连渔船也没有。附近的渔民都知道,这片海域不能行船,尤其不能靠近那些岛屿,有好心的渔民立了一块警示牌,细说了其中原委,以免有人误闯丧命。
却原来,这一带岛屿,是幽冥山庄的总坛,任何外人未经邀请闯了进去,只有死路一条。江湖中人都知道,幽冥山庄是怎样威名赫赫,看过《武林宝鉴》的人更是清楚,幽冥山庄被称为天下第一庄,绝不是凭空来的。
正午时分,碧波万顷的海面突然出现一点白帆,慢慢地向着岸边而来。那船渐渐近了,只见一个眉目冷肃、神情倨傲的男子立在船头,一动也不动,直直盯着微泛波澜的海面,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船靠岸了,他立在船头良久,忽然猛地回头,看着那片星星点点的岛屿,没有热度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
那片岛屿,是他长了二十年的家,而今,却要全都舍弃。父亲严厉的话还回荡在他耳边:“如果,你执意要去,那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幽冥山庄也没有你这个大少庄主!”男子冷冷一笑,不再看那片海岛,决然跨下船,幽冥山庄上下都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可是,他相信,他会明白。
有些事,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非做不可。何况,一些所谓的代价,只是在常人眼里的价值,在他眼中,却是分文不值,他又何必多说。
他就是这样,骄傲且不屑解释,冷硬得让人难以接近。一如他的名字,迪斯马斯克,同样带着冷冷的、孤绝的骄傲。
一年前,他带着同样的孤冷和骄傲,第一次离开幽冥山庄。他还记得,那时侯的豪言壮语,要让幽冥山庄扬名天下,而他,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短短三个月,整个江湖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没有人不知道他来自幽冥山庄;没有人不知道,他手中的一对判官铁笔,是怎样可怕的武器。有一句短歌这样形容:不判对,不判错;不判黑,不判白;只判生,只判死。凡是遇到这对判官笔的人,什么都可以不求,但有一样不可不求,运气。拥有好的运气,才可以生还。因此,江湖人送了迪斯马斯克一个贴切的绰号:阴阳判官。
当然,一个人的名头太大,难免就会招来别人的嫉恨,更何况,迪斯马斯克的率性作为,在黑白两道结下了不少仇家。当迪斯马斯克被黑白两道围攻于沧州道时,没有人觉得奇怪。
十大门派、四大世家、塞外三魔、南海双恶……无论哪一个,无不是江湖赫赫有名、雄霸一方的角色。少林达摩院首座无相大师沉声道:“施主,非是我们恃众凌寡,实是施主所作所为太过乖张,叫所有武林同道同仇敌忾。若施主就此放下屠刀,自废武功,我少林弟子愿劝服众人,放施主一条生路。”
迪斯马斯克狂笑出声:“老和尚,不必浪费唇舌,我要如何行事,是我的事,谁也管不了!”此话一出,登时有两三个人按捺不住,抽出兵器就跳出去,合力攻向迪斯马斯克。只见迪斯马斯克双笔一振,在半空中划出两道银色的弧线,一只挡下那些人的攻击,一只指向围观众人,傲然道:“所有的人一起上,省得麻烦!”
“迪斯马斯克,你也太狂了,我们一齐上,只消片刻就把你剁成肉泥。”塞外三魔中的老大阴恻恻说道,“只是,是你自己要我们都上,这就怨不得我们了!”说着,他望了望三魔的老二、老三,三人一起加入战局。跟接着,南海双恶也冲进来,大多黑道人物也纷纷亮出兵器,围攻迪斯马斯克。而白道的人,都自持身份,不肯一拥而上,只是迅速围成一圈,以防迪斯马斯克脱逃。
迪斯马斯克嘴角牵出一抹不屑的笑,手中的一双判官笔仿佛化成了黑白无常,所到之处,必有人倒下。“原来中原武林,所谓威名赫赫的人物,不过尔尔。”迪斯马斯克嘲讽,嘴角那抹不屑的笑越来越浓。
须知,要将武功发挥到极至,一定要心无旁骛,做到精、气、神高度集中,人和兵器合二为一,此时迪斯马斯克开口说话,不啻是自己戳了自己一刀。果然,塞外三魔和南海双恶见机不可失,前后夹击迪斯马斯克,重重伤了他的左右肩胛。
“小子,你知道厉害了?”塞外三魔得意非常,“如今你双肩受创,难有再战之力,已是人在砧板,任我等鱼肉!”迪斯马斯克一语不发,双手握紧判官笔,一个旋身纵起,闪跃腾挪间又放倒了三个人。南海双恶高叫:“你们这群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说好了并肩上,这时一个个都成缩头乌龟!”
白道众人还有犹疑,就在这转念之间,迪斯马斯克又撂倒两人,黑道众人就只剩下了塞外三魔与南海双恶。无相大师诵了一声佛号,召唤众人道:“大家不必再顾及江湖道义,一起上!”
此时,迪斯马斯克受伤在前,又勉强运劲杀敌,早是强弩之末,未等白道众人围上攻击,双肩就已血流如注。只听得“嘭嘭”两声,他的手中的判官笔竟再也握不住,直坠地上。
“阿弥陀佛!施主,你现在自废武功还来得及。”无相大师到底是佛门中人,本着慈悲为怀的心肠,再次出言规劝。迪斯马斯克一身灰衣已成血衣,却昂头环视众人,傲气十足:“幽冥山庄的人,只有血战至死,没有求饶的。”武当凌虚道长愤然道:“无相大师,不必浪费唇舌!他杀了多少武林同道,我们赶紧杀了他报仇。”
迪斯马斯克半跪在地,努力想要握住掉落的判官笔,终还是力不从心。他摇晃着站起来,狂笑:“可惜,你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笑毕,迪斯马斯克默运玄功,当场自断心脉。有人想冲上来把迪斯马斯克的尸体大卸八块,却被无相大师拦住:“人死万事休,得饶人处且饶人。阿弥陀佛!”南海双恶犹不解气,对着迪斯马斯克的尸体狠狠踢了两脚,骂道:“便宜了你!”
不一会儿,沧州道上就只剩下了迪斯马斯克的尸体,夕阳穿过道旁的树林,斜斜地照在静默不动的尸体上,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久久不散。突然,那尸体慢慢地动了一下,又再一下,最后竟开始缓缓地向前爬行。
不可以死在这里!迪斯马斯克脸上混满了血迹和泥土,狼狈不堪,但那股冷傲的神情,始终没有改变,他的嘴角,甚至还挂着那抹不屑的笑。他用归元闭气功来拼一线生机,却因失血过多真气不济,反而伤了心脉,活不过一个时辰。可是,即使他真的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
一只孤傲的飞鹰,便是折了翅膀,也不肯落到尘世。而他,也是一样。
“没想到,这些日子江湖上的风云人物,竟落到如此堪怜的境地。”一个娇柔的嗓音响起,充满了惋惜的意味。迪斯马斯克狠狠一颤,挣扎着就想起来,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我不需要别人可怜!”迪斯马斯克只挤出了一句软弱无力的话。
“你受了很重的内伤,加之失血过多,若不立即救治,只有半个时辰可活。”来人的声音越发柔媚,带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你若求我,我就为你医治。”
迪斯马斯克又开始向前爬,用行动向提议的人说不。那人赶紧纵到迪斯马斯克身边,右手骈指疾点,帮他止血,又将一颗火红的丹药塞进他的口中。迪斯马斯克讶异极了,冷声问:“你是谁,居然有大内皇宫的疗伤圣品火龙丹?”火龙丹的功效的确神奇,他才服下,就觉得内腑的伤势缓和不少。
“我?”来人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身材修长,眉目风流,笑意盈盈,“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迪斯马斯克冷哼一声,反问:“你说呢?”那姑娘娇笑,在脸上揉了揉,刹时就换了一副模样:“我的名字叫阿布罗狄,江湖上的朋友送了个绰号牡丹杀手。至于那火龙丹,是有人给我的。”
“为何救我?”
“救你不是我的意思,是给我火龙丹的人。”阿布罗狄又在脸上揉揉,恢复少女容貌,“他欣赏你,不愿你死。”
“为什么?”
“因为你活得真实。他,羡慕你的率性,不作伪。”
“他的名字。”
“平西将军,文青。”
“你是他的人。”迪斯马斯克缓缓站起来。阿布罗狄笑着,丢给他一个小瓷瓶:“这里面是金创药,算我给你的。我看你也不需要我做保镖,就此告辞。”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成为他的人?”
阿布罗狄双目闪动着别样的光彩:“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他那样充满魅力的人。五年前,我接了桩生意,刺杀平西将军。当我真正与他交手,就折服了。他是我手下第一个活着的目标,也是最后一个。我们相约,来一场公平比斗,他手中一杆银枪,站在队列整齐、手执火把的士兵前,高声命令:‘谁都不准出手!’他的枪法很好,凭我怎么逼,也近不了他的身。我用漫天花雨的手法,打出了一百零八片花瓣,只见他一挑枪,踏步飞进,银色的枪花四处激射,我打出的花瓣几乎全被震成了碎片,他的枪也对准了我的心脏。我知道,这是他手下留情,否则我当场就要丧命。但是,我却没有留情,他中了我好几片花瓣,虽不在要穴,却也伤得不轻。
“我等着他下令杀我,他竟说了一句‘你走吧’,就独自舞起枪来。他的伤势本不算严重,但他这么一动,伤口就迸开来。他丝毫不在意,一面舞枪,一面高声吟着李白的《侠客行》,火光、月光、他手中长枪的银光,以及他衣服上的点点血光,衬得那晚的夜色格外惊心。到后来,他的吟诗声,越来越沉,越来越重,穿透厚重的夜幕,直上云霄。”
这一番话,刻在了迪斯马斯克心底,以至他一养好伤,就去了西凉战场找平西将军。他必须去见一见平西将军,告诉他,他从不欠人情。
一路,迪斯马斯克不断见到有百姓从西边逃难而来,大家都谈论着同一件事。平西将军与西狄军队交战,大胜,一举夺下西凉、高昌、离夜三城,却因贸进,中了敌人的诱敌之计,现在被困青龙谷。
迪斯马斯克悄悄溜进青龙谷,此时,正是他还报救命恩情的时候。夜风料峭,送来平西将军自信满满的话音:“今夜,我们要和西狄决一死战!所有的将士听我号令,范逸、韩章、董平,你们三人各自率领一千人马,手持毒箭,分东西南三面夜袭西狄军队,我亲自率领一千人马,从北面袭击。突围之后,韩章、董平率军与我回合,追击西狄残余,范逸领兵回西凉城,联络高昌、离夜两城所驻军队,南北包抄,我们三面合围,一举歼灭西狄!”
这一段话,与阿布罗狄的话一样,刻在了迪斯马斯克心底。就因为这两段话,他放弃了幽冥山庄大少庄主的身份,乘船再次来到中原。他没有在青龙谷见平西将军,而是直接转回了幽冥山庄。父亲以隆重的仪式迎接他,夸奖他为幽冥山庄扬名中原做出的成绩:“孩子,你做得好,没有辜负爹的期望。幽冥山庄以一人之力,就可以引得中原武林动荡,将来幽冥山庄进军中原,一统江湖之日,定会事半功倍!过两天,爹就把幽冥山庄庄主之位传给你,由你率领山庄,去做那中原武林的霸主。”
“父亲,我回来,是想要告诉你,我要留在中原,还他的救命恩情。”
“应该,你去还了情再回来,我幽冥山庄的人,从不欠人。”
“不,父亲。我此去,不会再回来。”
“我不允许!你知不知道,为了培养你成为幽冥山庄的继承人,我费了多少心血,你居然要抛弃这一切,就这么走了?”
“是!”
他的态度终于惹怒了父亲,怒声告诫他,只要他一离开幽冥山庄,就等于放弃如今拥有的一切。
他在乎吗?站在平西王府森严的门第前,迪斯马斯克又一次想起父亲的话,不禁牵起一丝蔑笑,那些东西,不过是过眼云烟,他一点都不在乎。
“咄,站在门前的小子,赶快走!平西王府可不是寻常人能接近的!”王府门前的守卫,见到斯马斯克站立良久不曾离去,便出声呵斥。迪斯马斯克抬脚就朝王府内走,连正眼也不瞧那两个守卫。守卫大怒,手中长枪笔直刺向迪斯马斯克。可迪斯马斯克只是一闪,就避开了守卫刺来的枪,并抬手去推王府的朱红木门。
大门不推自开,熟悉清朗的声音笑道:“你终于来了。”迪斯马斯克随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形欣长、衣着华贵的男子,眉眼含笑,却不怒而威,天生一股王者的气势。“我知道你会来。”撒加十分自信,“我从来不会看错人。”
“我不欠人恩情。”
“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打算用恩情来束缚你。”撒加的面色突然转为淡金色,气息也越来越急促。迪斯马斯克微皱眉头,出手一点不含糊,运起归元闭气功,为撒加疗伤。约过了一顿饭的时间,撒加的呼吸逐渐平稳,缓缓道:“你不欠我了。”
“是的。”迪斯马斯克收起手掌,扶着撒加向屋内走去,一抹灿烂的笑容在他冷硬倨傲的脸庞转瞬即逝,“但我依旧会留下。”他没猜错,撒加果然明白他的心意,所以才会在他面前,震断心脉,让他来救。断了心脉之人,原本绝无生机,但若在一刻钟内,由一位武功卓绝的高手,施展归元闭气功续起心脉,可保无恙。归元闭气功,是幽冥山庄不传之秘,放眼整个中原武林,能救撒加的,就只有他一人。撒加以这样的方式,消除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心结。
一只孤傲的鹰,飞得再高再远,也飞不出广阔无垠的天空。撒加,正是那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天空。
迪斯马斯克成了撒加的影卫。此后,无论是朝廷大臣因嫉恨、或是因忌惮而派来的杀手,都不能在他手下活着回去。他、阿布罗狄、修罗,心甘情愿追随在撒加左右,愿意为他做任何事,甚至放弃性命。他们是死士,却又不同于一般的死士,与撒加,他们有超越主人下属关系的肝胆相照和心照不宣。
闲时,撒加常与迪斯马斯克品酒,纵论天下,谁是英雄。那一天,平西王府的花园凉亭,撒加烫了一壶极品梨花白,举杯道:“这天下,可以称为英雄的人,不多。而你,绝对是其中之一。”迪斯马斯克轻抚酒杯,久久不言,只是神色冷厉地摇了摇头。
撒加但笑,忽然轻轻一叹:“如果他还在,我兄弟二人,该是如何快意!”迪斯马斯克动容,沉声道:“也许,他才是真正的英雄。”撒加仰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英雄来了。”
修罗匆匆进来,不待撒加说话就跪倒在面前:“主公,我未能完成交托的任务,请领处罚!”撒加再倒一杯酒,轻啜一口:“起来说。”修罗不肯起身,反而对着撒加磕了个头:“我有负主公所托,本当以死谢罪,但请主公宽限数月,等我与一人决斗之后,再……”
“你起来。”撒加不容质疑地说,“你与何人、何时,在何地决斗?”修罗这才站起身,微微欠身道:“米罗,四个月之后,在太湖。”
“修罗,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帕米尔高原,夺取那传说中的绝世武功?其实,你不说我也可以猜到,那所谓的昆仑神人,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根本就没有绝世的武功。”撒加高深莫测,转头看着迪斯马斯克,“迪斯,你也可以猜一猜。”
修罗摇头,表示不知其意。迪斯马斯克思索片刻,以不太确定的口气道:“主公该是为了举事做准备。”
“是的,我是为举事做准备。”撒加遥望着不远处的山石,轻吐一口气,“你所见到的昆仑神人,是什么样子?”修罗把穆的容貌形容一遍,撒加露出笑容。
“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没有了。他有个师父,不过已经去世。”
撒加大笑:“好,很好!修罗,待你与米罗决斗那天,就我们举事之时。不过,你要记得,我要在举事那天见到你,我要你赢了米罗。我要你们一起,随我去夺取本该属于我的东西,然后再与我一起分享。”
修罗恭身而退,迪斯马斯克缓缓道:“他确实可以称得上英雄。重诺,有男子汉的担当。”

四个月之后,平西王府在烈火中化为灰烬,那曾经辉煌的府邸,在刹那之间,就已被熊熊的火苗吞噬。
火烧了一天一夜,大火被扑灭以后,皇上派人清理废墟,在上面建了一个集市,赐名西市。京城还是原来那个京城,甚至比原来还繁华热闹。
过了数年,京城再没有人记得,熙熙攘攘的西市,曾经是什么样子。当然,就更没有人知道,在那个逝去的平西王府里,有一个如斯的人物:孤傲、冷寂、一腔意气,只为那一个人,绽放光华。
可是,在江湖上,却一直流传着半阕凄清又哀伤的《摸鱼儿》:
记当时,神姿风物,依稀零落飞絮。
如今难觅英雄迹,几度春秋寒暑。
春不驻,秋又促,流云曾把丹心误。
怀思忘语。对翠幕寒天,青陵残雪,望帝啼归去。
有人说,这个英雄,就是曾经闹得江湖天翻地覆的阴阳判官,但更多的人,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嘲笑道:“他能算什么英雄!一个胡乱杀人的人,根本就是个魔头!”久而久之,词里的英雄,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代词,再没有特定所指的人。
后来,有人想试着续上下半阕词,却始终不能与这上半阕浑然一体。他们不知道,这词里所指的英雄,究竟是何人,自然也无从续起。
很多年以后,这阕词仍然只有半阕,人们也不再试着补全。
有的时候,残缺也是一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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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满涧风

中原大地雄峰峻立,河流奔腾,从南至北有无数的名山大河,单是山西府,就有太行山、恒山、吕梁山三座绵延的山脉,还有雄壮的黄河蜿蜒而过。如此秀美山川,钟灵毓秀,孕育出一代又一代杰出的人才。卫青、霍去病战功赫赫,名垂青史;王维、白居易文采风流,千古传诵;更有那一代女皇武则天,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山西府内,茶馆酒肆、官道驿站,常有人谈及这些人的事迹,言语间颇有自豪之情。甚至,有时在山野僻地,也可以听到有人谈论他们。
“我就说那卫青和霍去病最了不起,抗击匈奴,抵御外辱,是民族英雄。”粗豪洪亮的嗓音陡然升起,震得林间树叶娑娑作响。一个柔婉的声音立即反驳:“谁说的,我看只有那武则天才值得敬佩,巾帼不让须眉!”
“好啦,你们都别说了。”第三个声音插进来,沉沉的,略微有些沙哑,非常耐听,“你们俩一吵起来,我怕太行山都给你们震塌了。”
柔婉女声咭咭笑道:“是说你呢,柳镶。”柳镶扯开嗓门,不服气嚷道:“水金铃,不要以为你生了副好嗓子,就这么笑我。明儿我下山买包毒药,将你毒哑了,看你如何嚣张!”水金铃使劲躲脚,委屈地说:“艾欧里亚,你也不帮我。你看,你看,柳镶多恶毒,要买毒药害我。”艾欧里亚无奈道:“金铃,柳镶,你们真是……”艾欧里亚话还未完,忽听到林间传来一阵奇怪的鸟叫,刹那间就见三条极淡的影子,迅疾窜上树梢,向树林深处跃去。
极目望去,有几处灰色的石墙若隐若现,似有庭院掩映绿荫之中。顺着林间的羊肠小道,向上走半个时辰,便可以见到一个写着“鬼愁涧”的石碑,立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四野无人,若有人看见这块石碑,即使他只是普通的市井小民,也会惊诧莫名。太行山山峻路险,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土匪强盗安身立寨之所。鬼愁涧地势险绝,十几年前被一伙土匪占据,成立了青天寨,这些年纵横太行,来去如风,没有一个山寨可以与之抗衡。
此时,青天寨内的忠义厅,上首一字排开坐着四人,下面密密麻麻站着一群劲装的汉子,个个神情兴奋。“这一次,要大干一票。”“就是,俺们青天寨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么大的买卖,手都痒痒了。”“他奶奶的,俺这身骨头都酥了,正好舒活舒活。”……站着的汉子讨论得异常火热,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动。
“吵什么吵!”座上一个粗壮的少年高声一吼,忠义厅立刻就安静下来。座上另一个少年,接过话道:“柳镶,你还不是一样吵,我们应该听大哥说。”说话的少年浓眉大眼,轮廓刚硬深邃,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勃勃英气。座上的娇艳少女捂着嘴轻笑,一双明媚的眼睛滴溜溜看着柳镶。柳镶张口想要还嘴,忽然又想到自己的大嗓门,悻悻地瞪了一眼水金铃,闭口不言。
座上唯一一个中年男子,面上带着几分凝重问:“艾欧里亚,你认为这次有几成把握?”艾欧里亚扬扬眉,好一会儿才道:“大哥,说实话,这次胜算不大。且不说太行山好几个山寨都盯上了这趟货,单是那押送之人,就很难对付。”
中年男子点头,为难地说:“你说的不无道理。那艾俄洛斯确实不好对付,况且,他手中又有神兵利器寒月刀,我们怕讨不了便宜。只是,这趟货不劫,又实在说不过去!朝廷无能,竟要拿这些银子与西狄人议和。”柳镶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椅子扶手,站起来:“大哥,今日你怎么这样不爽快!那白花花的银子不要,难道还要放着给外族!”
水金铃难得不与柳镶斗嘴,立即附和道:“大哥,柳镶说得很对,没理由拱手送给西狄人。”中年男子看向艾欧里亚,希望他能拿个主意。
艾欧里亚用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椅子的扶手,沉吟道:“若大哥一定要劫这趟货,那只有一个地方可以下手。”中年男子惊疑不定,急忙问:“是哪里?”“壶关。”艾欧里亚冷静地分析,“据探路的兄弟回报,他们取道飞狐径,壶关就是必经之路,那里地势险要,南北两面皆是险峻高山,最宜突袭。朝廷惧怕我太行山众寨势力,壶关驻军早已撤去,若是我估计不错,其他各寨要得了这个消息,也会选壶关下手。所以,我们必须做好防备,尽快在各山寨通向壶关的路上设下埋伏,拖住他们的脚步,让他们在我们夺下货物前,无法靠近壶关。而后,我们只须封住壶关以逸待劳,只等他们一到,就可下手。”
中年男子嚯地起身,提起椅子旁边的一坛酒,狂饮一气,才不住赞叹道:“果然好计策!”艾欧里亚却摇摇头,一脸忧色:“大哥,此计甚险。”“为什么?”艾欧里亚不仅让柳镶憋不住,就连水金铃也忍不住,与柳镶同时出声发问。
“其一,青天寨虽是太行山第一大寨,但仅凭我们一寨之力,分散伏击其他几大山寨,以少敌多,胜算最多五成。如果兄弟们拼死一战,应该还可以提高一成。若还想再多一成胜算,就得让柳镶金铃以及寨中武艺出众的沈家三兄弟留作接应,随机应变。至此,我们也只有七成胜算,若是兄弟们挡不住,即使我们能夺了货,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艾欧里亚缓缓说下去,略微沙哑的嗓音让他的话听来格外沉重,“其二,青天寨的精锐尽数在外围堵截,能去劫货的,只有大哥、我和十来个刚进山寨不久,武艺不精的兄弟。这些兄弟摆摆样子还行,要真打起来,肯定不是对手。短时间内,我勉强可以缠住艾俄洛斯,大哥若能迅速解决其他人,再与我联手,当可制服艾俄洛斯。但是,我们不知道,除了艾俄洛斯外,还有没有其他高手押送货物,如果有,哪怕只有一个,我们就必败无疑。”
听了艾欧里亚这番话,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几乎每个人,都感到掌心有湿湿的水气弥漫。一个刚进寨的兄弟鼓起勇气说道:“大寨主,我们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如果能让别的山寨去打头阵,我们尾随其后,伺机夺取,不是更有把握?而且,既然壶关那么险要,在山道两旁设下埋伏,杀押送队伍一个措手不及,这比和他们硬碰要容易多了。”
中年男子哈哈笑起来,将手中的酒坛掷于地上,低声道:“艾欧里亚,你告诉这位兄弟原因!”艾欧里亚扫视站立的众人,高声说道:“既然有新兄弟入寨,青天寨劫货的规矩也该说给他们知道!第一,绝不黑吃黑!第二,劫货从来只靠武艺硬夺,不靠别的手段!”这席话说得开口之人低下头,新来众人也才真正明白,青天寨的名字如此响亮,纵横太行难有敌手,不仅仅只是靠着鬼愁涧险绝的地势。
“大哥,你决定吧。”艾欧里亚微笑着看向中年男子,“只要大哥一声令,我绝不皱眉,不外就是豁出这条命!”站着众人也异口同声道:“大寨主,我等愿意逝死追随!”中年男子还有些犹豫,探询似的望向柳镶和水金铃,两人想也不想,立刻就说:“大哥,还需要考虑么!我们就照艾欧里亚的计策,成与不成,全在天意!”
“好!我们兄弟,不求同生,但可同死,也是福分!”中年男子下了决心,“柳镶,你带着几个兄弟,日夜监守壶关,不得叫别寨夺了去。金铃,你去探听押送队伍的行程,最好能再探一探随行的人,但切记,不可惊动他们。沈家兄弟严密防守山寨,注意四周动向,以免其他山寨用同样的计策来算计我们。其余的兄弟,且各自养精蓄锐,准备大战一场!”

烈日当空,火辣辣的阳光穿透道旁的树荫,热力丝毫不见减弱,烤得道上行走的人浑身无力。艾俄洛斯擦去额上的汗水,挥手停止队伍前进:“原地休息十分钟!”在这样的太阳下赶路,实在是一种酷刑,然而,为了避开盗匪,他们绕了不少路,如今时间紧迫,是不能停下来好好休息的。
“统领,这么下去不行,弟兄们太累了。”副统领邵谦坐到艾俄洛斯身边,十分担忧,“以我们现在的情形,来一拨强悍的盗匪,一定保不住货。”艾俄洛斯无声叹气:“邵谦,没有时间了,我们耽误不起啊。这是唯一的机会,唯一的……”邵谦默然无语,他们之中,要说最累的人,当属艾俄洛斯,从京城出发到现在,他几乎就没有睡个安稳觉。
艾俄洛斯递给邵谦一壶水:“要你丢下快生产的弟妹,陪我走这一趟,为难你了。”邵谦赶紧道:“统领说这样的话,不是折杀属下么。”艾俄洛斯淡笑道:“你当得起。”淡淡的疲倦感袭来,让艾俄洛斯有些恍惚,勾起了尘封在血色里的往事。
那应该是十来年前的旧事——那场鲜血淋漓的厮杀,以及在杀戮前,几乎灭门的惨剧。然而,直至今日,他也没有后悔过。只是,他心中有一块不敢触及的痛处,深深的愧疚,几乎淹没了他。“统领,你怎么了?”邵谦觉察出艾俄洛斯的异状,出声询问,“休息时间过了,是不是出发?”
艾俄洛斯收敛心神,压下纷乱的思绪,哑声道:“出发罢。”长长的队伍开始移动,虽然经过了休整,但大伙脸上的疲累,却不见减轻。
走了一段,山路越发崎岖,艾俄洛斯抬眼望去,只见道路两旁山壁高耸入云,险峰林立,竟连烈日也被遮去了几分热气。“前面可是壶关?”艾俄洛斯似漫不经心地问。邵谦曾随军走过壶关,对这条道比较熟悉,这也是艾俄洛斯要他同行的最大原因。
邵谦不敢怠慢,即刻回答:“是的,统领。绕过这个弯,就可以看到壶关。”顿了顿,邵谦又道:“壶关地势险要,若是有人知道我们走这条道,在道旁埋伏人马,施以巨石利箭,恐怕……”艾俄洛斯轻吐一口气,胸有成竹道:“邵谦,你多虑了,不会有人设伏。”邵谦自嘲地笑笑:“是啊,我看不会有人想到,我们会选中太行八径中,最险最难走的飞狐径。”“不,邵谦,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即使我们防范再严密,也会有人探得我们行踪。”艾俄洛斯神色如常,“我想,整个太行山的山寨,都知道我们走飞狐径。”邵谦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四下望了望,才用有些变调的声音问:“统领,为何无人设伏?”
艾俄洛斯一笑,解释道:“其实道理很简单,那消息是我故意要人装作不经意泄露出去的。我猜太行山的那几大山寨,都会看中壶关地势险恶,极易设伏,选在这里下手。你当听说过太行青天寨的名头,他们肯定也会来。”
邵谦如坠云雾,一个疑问未解,又来一个,让他完全不明白艾俄洛斯的意图:“统领,这一路我们都极力隐藏行迹,这回怎要故意泄露,那不是给太行山盗匪送礼一样么?”艾俄洛斯摇头,继续解释:“你难道忘了,青天寨劫货有两条规矩,凭武艺抢夺,也不会黑吃黑,我正是利用他们的规矩,顺利通过太行。他们不黑吃黑,就一定会竭力阻止其他山寨的人靠近壶关,这样,我们便分薄了青天寨的实力。再有,他们单凭武艺劫货,你想想,分了许多力量对付其他山寨的青天寨,还有多少实力可用?也只有这样,疲累的我们,才有机会过了太行山。”
邵谦佩服得五体投地,艾俄洛斯的心思,实在是缜密到了极点。“统领,难怪皇上宁可皇城少了禁卫军统领,也要你来送这趟货。”邵谦由衷赞叹。艾俄洛斯却叹道:“邵谦,我那法子其实是一场赌博,若是青天寨不能阻止其他山寨,后果你不难想象。”一阵冰冷的寒气窜过邵谦体内,让他感到后怕,若是他们赌输了,这会不是被利箭射成刺猬,就是被巨石砸成肉泥。
“准备好了,邵谦,青天寨的人在前面。”艾俄洛斯低沉的嗓音,如一记重锤,敲醒了邵谦的神志。他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耀眼的阳光照在壶关略显破败的城墙,那城墙下面,威风凛凛地排着一队人马。青天寨的青龙大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山风一过,就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我等你很久了!”艾欧里亚暗运内力,将话音提高数倍,震得山谷都为之颤动。艾俄洛斯心中一凛,知道说话那人武功不弱,必须要小心应付。心念之间,艾俄洛斯抽出寒月刀,走到队伍最前面,一面凝神戒备,一面示意队伍缓缓前进。
到了近前,艾俄洛斯终于看清了艾欧里亚,当眼前少年浓浓的眉、神采飞扬的眼,以及英气逼人的脸映入他的视线,他的心不禁狂跳起来。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涌起,仿佛是很多年前,他们见过,却又被岁月磨去了清晰的印象,只余一点朦胧的记忆。
“你是谁?”艾俄洛斯一步步向艾欧里亚靠近,他心底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喊,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邵谦大惊,急速挡在艾俄洛斯面前,高声道:“统领,你怎么了?他是青天寨的匪徒啊!”艾俄洛斯猛地惊醒,手中寒月刀一震,划出道儿:“今日谁要想劫货,都得问我手中的刀。”
艾欧里亚从背后抽出一根两尺来长的扁平铁棍,冷肃地说:“大哥,速战速决。”中年男子长啸一声,身形陡然跃起,轻飘飘落到押送队伍中,嗖嗖几点,就已制住两人。青天寨的其他弟兄,只站在壶关的城墙之下,并不上前帮手,但他们一见中年男子制住对方,就不断喝彩,以助声威。
在中年男子出手的同时,艾欧里亚也舞动铁棍,疾风暴雨般抢攻艾俄洛斯。艾俄洛斯的回风刀法以绵柔著称,一招一式虽然不迅疾,却是绵绵不绝,配合着寒月刀的寒气,战得越久,对他越是有利。艾欧里亚深知这套刀法的要诀,一上前就不惜真气猛攻,想借此制住艾俄洛斯。
艾欧里亚的铁棍一会似刀,一会又似剑,看似毫无章法、杂乱不堪,却又恰倒好处、精妙无比。艾俄洛斯且战且退,神情越来越激动,几个回合之后,竟突然收起寒月刀,徒手应战。“你是艾欧里亚!”艾俄洛斯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叫,“没错,你是我弟弟,艾欧里亚!”从艾欧里亚一出招,艾俄洛斯就觉得招势熟悉,这会他终于肯定,艾欧里亚使的正是回风刀法。那时候,艾欧里亚年纪还小,那场变故发生时,还不曾学全整套回风刀法,这会他使出的怪异招势,一定是他结合学过的回风刀法,自创而出。
“谁是你弟弟!”艾欧里亚咆哮着,招势越发狠厉。艾俄洛斯连连闪身,避开迎面而来的攻击:“艾欧,你不能劫这趟货!如果你还是忠烈侯的后人,就立即放下兵器,让我们过去!不然,你就不配叫忠烈侯爷爷。”艾欧里亚的身形刹时滞住,狠狠地瞪视着艾俄洛斯片刻,又仰天惨笑。他的笑声暗哑而短促,几乎不可闻,然而却带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艾俄洛斯只听得他道:“我不配?爷爷若泉下有灵,真不知要如何心痛!想当年,爷爷、父亲以及各位伯伯叔叔,何等英勇,到了这一代,竟出了你这样一个不知廉耻、六亲不认的卑鄙小人!若不是爷爷连夜将我送走,恐怕连我也被你害死了。不配叫忠烈侯爷爷的人,是你!你不配叫‘艾俄洛斯’这个名字!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那么无耻,在预见到失败以后,又卖主求荣,才升到了这禁军统领的位置!”
艾俄洛斯的脸瞬间失了血色,好一会才颤抖着道:“艾欧,当年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艾欧里亚喝道:“没什么好说的,你杀了我全家还不够,如今还要去卖国!受死吧!”话音未落,艾欧里亚手中的铁棍再次攻向艾俄洛斯。
艾欧里亚出招狠辣,招招都是两败俱伤的拼命打法,仿佛只要能取艾俄洛斯的性命,他不在乎自己的一条命。艾俄洛斯怕伤了弟弟,不肯用寒月刀,只是一味避闪,险象环生,最后竟中了一记铁棍,吐血不止。就在这时,中年男子突然叫道:“艾欧里亚,住手!”艾欧里亚即刻收手,纵出战圈,向中年男子那边看去。
不知何时,押送银子的车辆被掀翻一辆,绑箱子的绳子也崩断了,银子散落一地。“这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箱子,就只装了这么些银子?”艾欧里亚盯着艾俄洛斯,怒道,“你这奸诈小人,又玩什么花样?”中年男子正对着箱子,一眼就看清了箱内的玄机:“难道你们不是去送议和金,而是要去……”
艾俄洛斯不顾伤势,翻身起来,拦在中年男子面前,急急打断道:“邵谦,赶紧把箱子装好!”说完,他又对着中年男子拱拱手:“寨主猜得不错。我想,现在寨主可以让我们过去了。”中年男子侧身一让,下令:“兄弟们让路!”待艾俄洛斯一行人过了壶关,中年男子附到艾欧里亚耳边,嘱咐几句,领着弟兄们撤回青天寨。
出了壶关,艾俄洛斯不理邵谦的劝阻,传令加快行程,务必要早日赶到雁门关,以解陆定川将军粮尽之危。原来,西狄人派出奸细火烧雁门关粮仓,以至整个雁门关守军无粮可炊,陆将军将拼力抢救出来的几担粮食平均分与众位将士,要他们撑住。并且,陆将军下令严锁雁门关粮尽的消息,又派人散播消息,说雁门关有备用粮仓,让西狄人不敢贸然攻城。针对这种恶劣的情况,在艾俄洛斯出发之前,群臣议定计策:一面让使臣快马加鞭送去议和书,许以重金拖延时间;一面让艾俄洛斯借运送议和金的名义,秘密押送粮草,尽快赶赴雁门关。除此之外,艾俄洛斯还担心一点,怕有人再来劫货,难以抗衡。然而,直至他们走到离雁门关只有三十里地落霞坡,都未曾再遇到打劫的人马。
邵谦松了气:“统领,就快到雁门关了,料想不会有什么问题。”艾俄洛斯面色凝重,忧心忡忡道:“现在才是最危险的时刻,西狄人既然能潜进雁门烧了粮仓,就一定会派人来查看我们押送的是否真是议和金,所以,我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让来人有来无回。”
“你们果然使诈!”随着话音,一群黑衣人迅速围住了艾俄洛斯等人,为首的一人大笑道,“我看有来无回的是你们!”笑声中,黑衣人闪电般向押送队伍攻击,转瞬就杀了三人。艾俄洛斯寒月刀立即出鞘,几道寒光闪过,也杀对方三人,还以颜色。可是,艾俄洛斯受伤在前,又不曾好好养息,这时再用真力杀敌,内腑的伤势越发严重,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黑衣人见机不可失,好几个人围上来合攻艾俄洛斯。
邵谦看在眼中,想要去支援,无奈他也被三个黑衣人围攻,伤了双腿,自身难保。“艾统领,青天寨的兄弟来帮你们!”中年男子带着手下的弟兄,从天而降,很快扭转了局势,把黑衣人歼灭。
“多谢大寨主援手!”艾俄洛斯向中年男子道谢,随后转向艾欧里亚,“艾欧,你能赶来,我很高兴。”艾欧里亚冷冷说道:“我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江山社稷!”
“艾欧,前几日,若大寨主没有阻止,你会杀我吗?”
艾欧里亚不回答艾俄洛斯,招呼青天寨的兄弟离开,只留给他一个疏离的背影。柳镶不好意思地冲艾俄洛斯一笑,刻意压低嗓门道:“别怪他,他有时候的脾气不太好。”艾俄洛斯闭目,不看艾欧里亚远去的身影,把涌上喉头的腥甜,生生压下去。

因青天寨的援手,艾俄洛斯顺利将粮草运进了雁门关。雁门关军心大定,陆定川指挥将士大败进攻的西狄军队,坚守住了皇朝的西部咽喉。
然而,离那场胜利仅仅只有一个月,陆定川就患了急病,撑了不到半月,竟去世了。西狄人得到消息,趁机大举进攻,眼见就要攻陷城池,又是青天寨兄弟及时赶到,再次挽救了雁门危机。
经此一役,青天寨名声四扬,江湖中人莫不钦佩。艾欧里亚作战英勇,常常杀得满身是敌人的鲜血,因而他得了个绰号:浴血狮子。此后,青天寨协助皇朝的守将保卫雁门关,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但是,不知道何时,雁门关抗击西狄的青天寨兄弟中,便少了一个被称作“浴血狮子”的人的身影。没有人说得清,艾欧里亚去了哪里,又为了什么事踪迹全无,反正,江湖之大,再也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雁门关的将士怀念艾欧里亚,自编了一首歌谣,上阵杀敌之前,都要唱上几遍:
“长剑利兮银勾锋,车连天兮战鼓声,保家国兮辞故里,烟苍苍兮沙迷蒙。
生养我兮父母恩,磨练我兮军阵情,抛丹心兮身不还,魂可归兮存英灵。”
这首歌,在将士中流传了一代又一代,直到很多年后,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依旧为歌中蕴涵的情义热血沸腾。虽然,他们早已经不知道,最初唱这歌的人,是为了谁而作。
世事变幻,人们可能因为时间流逝,遗忘很多人、很多事,但有一种精神,可以长存,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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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美少年

朔风凛冽,玉雪素裹,在这片极北的苦寒之地,放眼所见只是冰霜的白,侧耳所听只有呼啸的风。四野空冥,冷寂的长空挂着一轮清冷的淡月,随着晨曦的光,逐渐消隐,留下一抹若有若无的轻痕。突然,在冰原之上出现两个小黑点,迅速向前移动。
“小鬼,不要跑!”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气急败坏吼道,“你给我站住!还跑……是不是要累死你爷爷我!”冰原上传来“咯咯”的童稚笑声,随即那声音就做出长辈训诫晚辈的口气道:“爷爷,我这是帮你活动筋骨,要是你再天天偷懒,指使我四处采药,你那把老骨头就朽了。”
老者破口大骂:“小鬼,你越来越没规矩,整天就知道欺负爷爷我!过几天等你师叔回来,我让他收拾你!”“爷爷,你可要跑快一些,再追不上我,我就要把你的胡笳砸个稀烂。”小孩出语威胁,越跑越快,“我们说好的,不可以用轻功。”
老者跟小孩较上了劲,憋足气追他:“小鬼,不要以为爷爷年纪大,就追不上你。等我追上你,一定把你的屁股打成四瓣!”小孩停下脚步,转过身对老者做鬼脸:“爷爷,你就别逞强了,上了年纪的人,不要太勉强。”老者气红了脸,不顾与小孩的约定,施展轻功赶上小孩,片刻就将他擒住:“小鬼,你得意得太早,今天你的屁股可要开花了!”
“爷爷,你无赖,耍奸,不要脸!”小孩双脚乱踢,小脸憋得通红,眉间那点朱砂因而黯淡了许多。远处传来疏朗的笑声,片刻就见一个头戴雪帽的白衣少年含笑走来。他面色白皙,几乎与衣服无异,站在雪地中,几乎要与地上的冰雪融为一体:“沙加啊,看来你还没有学乖。”
“师叔救我!”沙加越发踢得厉害,几乎要从老者手里挣脱。雪帽少年快步走到老者跟前,毕恭毕敬施礼:“师父,弟子回来了。”老者赶紧放开沙加,双手堵住耳朵,连声道:“哎哟,我怕了你,别给我长篇大论的,这小鬼交给你,我去睡个回笼觉。”
沙加刚一着地,立即扑进雪帽少年的怀中,兴奋地说:“师叔,见到你就好了,只有你有办法可以治那个坏老头。”说罢,沙加又皱着眉道:“可惜师叔不常出来,否则我怎么可能被欺负成这样。”雪帽少年淡淡而笑,那笑容优雅恬静:“沙加,你应该知道,凡我神机门人,七岁必会面临一个决定终身的选择,出世,还是入世,入世须兼济天下,而出世独善其身便可。我是个懒人,学不来师尊为苍生呕心沥血、消弭祸患,也不想像师祖和师父一样,入世之后再出世。”
“难怪爷爷怕你,一说就是大串的话。”沙加笑开了花。雪帽少年捏捏沙加的脸,领着他向冰原深处走,一面叹道:“再过几天,你就七岁了……”沙加笑嘻嘻地反握住雪帽少年的手,猛眨眼:“师叔放心,我早有主意了。”一时,雪帽少年没了话,只是怜惜地望着沙加,充满悲悯。
两人向前行,不一会儿就见一座冰壁挡在前面,无涯无垠,一直延绵到天的尽头。雪帽少年和沙加似乎没有看到冰壁一般,径直前走,瞬间就消失在冰壁之后。
冰壁后面,是另外一个世界。鸟语花香、蜂吟蝶唱,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蜜味和浓烈的草药味。不远处,有几间茅舍,屋门前都撑着架子,用扁筛晾晒着各种草药。“那个坏老头,自己明明不会医术,还要我每天去采药,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沙加扁扁嘴,巴巴地望着雪帽少年,好似希望他能说出这是为什么。
雪帽少年含笑摇头:“师父这么做,自有道理。”沙加皱着小脸道:“师叔,你和那坏老头都欺负我功力浅薄,算不出来是什么事。”雪帽少年敲了敲沙加的头,赞道:“以你的年纪,能有这份修为,已经很厉害了。”
沙加不再做声,澄净的眼眸闪过一丝复杂难解的光泽。
几日之后,老者为沙加主持了择世仪式。仪式在历代祖师的灵前举行,老者庄肃地宣布:“神机门第七代弟子沙加,今日谨在历代师祖面前择世。阿释,将誓香递给沙加。”雪帽少年此时脱了帽子,露出一头银霜似的的发,与白皙的肤色、素白的衣服交相辉映,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益发黑沉。他上前一步,将一束燃香递到沙加手中,嘱咐道:“沙加,你可想好了,一旦做了选择,所有的后果都只能你一人承担。”
沙加童稚的脸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还有一股壮士断腕的决断:“弟子沙加,庄重起誓,今后一生实践今日的选择。爷爷,师叔,我要入世。”老者和阿释对视一眼,不禁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担忧。但是,他们谁也没有阻止沙加,只一径沉默。

时光荏苒,忽忽地就是数载春秋。花开了又谢,太阳落下又再升起,四季更替永不改变,而人却改换了容颜。轻风拂动,花瓣纷落成雨,一张精致如莲的脸忽隐忽现。白若霜雪的肤色,殷红欲滴的朱砂,依稀还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孩子。那双眸子依旧澄净,却沉似深潭,还有,那唇边多出的一抹冷肃笑容,这一切都昭显着,这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孩子。
“一夜江风清,万里度云来。”清脆的声音像初冬的第一场新雪簌簌坠落枯枝,微微带着一丝冷煞的气息,却又不会让人感觉到寒冷。
“沙加哟,你仍然没有学乖。”笑声从不远处的茅舍传来。
沙加面色一肃,冷肃的笑容更甚:“阿释师叔,这是我的选择。”阿释不再做声,隔空传来幽幽的叹息。
“沙加,你走吧。既然你选择了入世,就该到大千世界去,何必要隐在这百花原中,等人上门来求你。”阿释又再叹息,“你非要等他来?”
“师叔,你告诉我,我避他而去可以吗?”沙加收敛了笑意,整个人都笼罩着庄严肃穆的慈悲。
阿释道:“沙加,你不懂得保护自己。万事万物讲究缘法,他若在芸芸众生中寻着你,这才叫天意。而像你这般,不足可取。”
沙加一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顿了顿,沙加隐了笑,又道:“只是,师叔,我这一入地狱,也把你牵进了地狱。”
阿释轻轻笑道:“沙加,你仍然没有开释。一切,都只在自己的选择,而无关他人。你做与不做,与我无关,结果只在于,我做与不做。”
沙加躬身向茅屋方向行了个礼,诵道:“多谢师叔成全!”
“敢问沙加先生在吗?”远远地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了两人谈话。那声音音调不高,却悠远绵长,足可穿云裂石。沙加慢慢地向外走,到了冰壁前才慢声道:“来者何人,敢在百花原外喧哗?”来人客气地说:“京城撒加,特来请沙加先生相助。”
“我可以相助于你,但我们之间,必须要订下一个约定。”沙加缓缓说来,“自此时起,我会随你而去,但你不可以向任何人泄露我的身份,也不可要求我为你做任何事。你若做到,七年之后,我答应为你做一件事,无论你提任何要求,我都可以为你做到。”
“一言为定!”撒加爽快地答应下来,沙加值得他等待七年。“别着急,我还有一个附带条件。”沙加微笑着,穿过冰壁,站在撒加面前:“我要你答应,这七年,你必须为我做七件事,若有一件没完成,我们的约定就作废。”
撒加虽见沙加是个半大孩子,也未有迟疑,立即应承下他的条件:“沙加先生,请。”沙加也不与阿释招呼,径自跟着撒加走了。
一路行去,撒加问了沙加不少问题,沙加一一答了,有些从未向外人说起的事,一样直言不讳。
“神机门集武功、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医卜星相、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品茶论酒、花草厨艺于一身,要求门人无一不晓,无一不精。然而,神机门历经七代,除了开派师尊之外,再没有一人可以修至大成,或多或少都会放弃一至两样,才不会走火入魔,堕入无止境的痛苦中。我的师叔天纵奇才,原本想练至顶点,却还是失败,刹那之间白了头发,不得不中途放弃。”沙加有些黯然,对于阿释的功败垂成,他和他的爷爷一样,始终不能释怀。
撒加笑道:“沙加先生说笑了,我观你骨骼,清奇峻嶙,乃是天资极高之人。”沙加莞尔,微微摇头:“那是你没见过我的师叔。”撒加好奇道:“有机会我倒想见见。”沙加道:“师叔从不出百花原一步,外人也不能进入百花原。”
“我等俗人,只得叹无缘相见。”撒加洒然一笑,转了话题,“且让我猜猜,沙加先生是放弃了哪一样。”沙加闭目,面上浮出了然的笑意:“你又何须要猜。以你的眼力,只一眼就可以看出。”
“我不能理解。”
“所以你就怀疑自己的眼力。”沙加淡然道,“没有错,我放弃了武功。”
“我一定不会放弃武功。”
“你理解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是,你被心中的执念蒙蔽了眼睛。”沙加点醒撒加。
撒加不置可否,唇上却漾开一抹淡淡的嘲讽,那神情仿佛在回敬沙加,他所谓的执念,也只是自己的一种选择,与他人无关。沙加睁开眼,澄净的双眸盯住撒加,如同一汪清澈的湖水,映出撒加冷冷的眼神。随即,沙加又舒眉一笑,那双如水的眸子荡起一圈圈水纹,搅碎了撒加的犀利。
“你可有记忆深刻,终一生也忘不了的人?”撒加突然发问。
沙加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迷蒙:“我记得一人,他是我与爷爷最后一次共同游历见到的。现在想来,他好像是一个见证,见证了我在爷爷去世前,最后一丝孩子的童稚。”
撒加的眼神不觉也柔软了,轻叹道:“我记忆中,也有一个人。他是那样清冷,心中却又燃烧着一团火,如果,我心中也能燃起那样的火焰,也许我可以……”撒加倏地停住,不再说下去。一种难以言喻的懊恼缓缓升起,他本想借助发问,打破沙加眼神给他的震动,却不想反在沙加面前泄露了他藏在内心的情绪。
沙加似不曾发现撒加的异样,继续说道:“我曾试着为他作过一首七律,但到现在,我仍然没有想出最完美的结句。我改了又改,终究还是定不下来。”
撒加被沙加的话吸引,奇道:“这么看来,他也是一个奇人?”“有一天,我们会再见到他的。”沙加充满期待,“到那时候,我也许可以作出满意的句子。”撒加心向往之,很是感慨:“大千世界,我等如井底之蛙,只看到一片狭窄的天空。”
沙加盯着撒加,浮出一丝神秘飘渺的笑容,道:“谁说不是。”
这次倾谈之后,撒加沉默了,也不再问沙加问题,两人快马加鞭回到京城。到了京城将军府邸,撒加指着新落成的屋子,傲然道:“这里是我的起点,总有一天,我会从这里走向原本属于我的终点。”沙加眼神空茫,仿佛眼前的金碧辉煌只是尘土。他轻轻叹气,以极其缓慢的语调道:“今年,我要你做的事,求取苗疆大青谷奇花金银曼陀罗,十天之内,带回京城。”
撒加不问什么,立即道:“安顿沙加先生住下,我即刻出发。”沙加道:“我要一片独立小院,四周会布下迷蝶百花阵,我会传你进阵法门,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可以进来。”撒加道:“将军府西院有一泊湖,湖心用湘妃竹搭建了两间精致房舍,沙加先生喜欢,可以住在那里。”沙加颔首微笑,对撒加的安排表示满意。
“虽然我的顾虑是多余,但我还是要问,沙加先生的饮食,需要我负责吗?”撒加一面笑着,一面摇头。沙加心神领会,正色道:“如果,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要你负责每天送我的饮食,你要怎样做?”
“我自然是留下为沙加先生准备饮食。”撒加一点也不为难,“下人们粗手笨脚,怕不合沙加先生心意。”沙加又是一笑:“你自然是胸有成竹,无论我提出任何要求,都一定要完成。”撒加也笑:“这是自然,我若不完成,七年之后又如何要求你为我做那件事。”
沙加道:“你自去苗疆,不必派人管我。”撒加应了,不再耽搁,交待了府中事务,便快马加鞭赶去苗疆。
不出十日,撒加果真将金银曼陀罗带了回来,当他走进沙加的居所,正见沙加手执酒杯,对着他笑言道:“贺你顺利归来。”撒加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沙加先生不愧为神机门人,想是在我回来之前,就已算知我此行情况。”
两人相视而笑。沙加指着桌上的棋局道:“你可有兴趣?”撒加立时坐下,与沙加厮杀起来。沙加棋路开阖,固守而少攻;撒加棋路凌厉,猛攻而少守,到最后,斗了个旗鼓相当,竟分不出胜负。撒加只道:“总有一天,我会胜了你。”沙加微笑:“你有七年。”

“又是和局。”沙加落下最后一子,“这些年,你的攻势越见犀利。”撒加道:“你的守势也成了铜墙铁壁。”沙加轻轻一叹:“七年时间,竟不见改变。”撒加却道:“何曾不变!我答应你做的七件事,都一一做到了。”
沙加颔首道:“确是如此。”撒加却转了话题:“你多年前想要续作的诗,可曾有了好句子?”沙加摇头:“又续了许多,终究还是不满意。”
撒加正要说下去,就听外面有人高声道:“启禀王爷,府外有一人求见。”撒加知道,来人定非常人,否则下人绝不敢随意来打扰。于是,他笑道:“俗事缠身,不得不告辞了。”沙加道:“我随你一道。”撒加微觉讶异,这还是沙加第一次走出湖心小筑。
沙加的出现,在王府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府中下人都知道,湖心小筑住着一位神秘至极的客人,王爷对他很看重,可从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此时一见,只觉那人的满身都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不是清冷也不是和煦,更不是撒加天生的威严,但就是让人不能亲近。
那样的眉眼,那样的高洁,那点醒目的朱砂,就仿佛那个随意站着的人,是画中走出。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窃窃的耳语响起。然而,这点骚动,随着前来求见那人走进来,便立刻停歇。
王府中人,凡在大厅伺候着的,都屏住了呼吸。撒加,沙加,还有那个来人,三人并立站在一块,世间已经找不出词来形容见到他们的感觉。一个是略带狂狷的不怒而威,一个是洞悉世事的波澜不惊,加上来人如沐春风的淡然恬雅,只让人觉得,呼吸之气的声响太喧哗,会将这如梦似幻的一刻惊醒。
沙加向着来人微笑:“好久不见!”来人微微皱眉,似在搜索着遥远的记忆,而后,那人便也笑了:“果真好久了。”虽然,眼前的人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活泼调皮的孩子,但那模样分明就是他曾经遇见过的沙加。那点朱砂未曾改变,也许,沙加原本就该是现在这样。
撒加打量来人片刻,随即高声笑道:“他就是说的那个人?”沙加点头。来人含笑致意:“昆仑闲人穆拜见平西王爷。”
撒加眼中闪过一抹亮光,挥退厅上众下人,问道:“史昂可是你的师父?”“正是家师。”穆温温而答。撒加大笑不止:“绕来绕去,竟就是这几个人!想来,史昂是知道一切的,你也是知道的?”
穆坦言道:“是的,师父告诉过我。如今世人只道平西王爷姓文名青,却不知他有一个被遗忘的名字——撒加。他本是先皇的孙儿,与当今圣上是堂兄弟,身份尊贵得很。”
撒加也不避讳,道:“你的师父,身份不也很尊贵吗?先皇的第六子,差一点就被立为储君。”
“其实,我此来,只有一个目的。”穆肃声道,“他走的时候,留下一封书信,让我跑一趟,告诉你,他欠你的,还清了,往后,你要好自为之。”
撒加面色白了白,涩声问道:“他不是练了寒冰心诀?怎会……”穆长长地舒一口气,缓缓道:“那火毒太厉害,又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随着他年纪增长,只会越来越厉害。寒冰心诀,迟早会压不住的……”
“他难道不知,他的死讯给我知道,不啻又增添一笔仇恨?”撒加怒极反笑,一双眼冷得像刀。穆淡淡道:“他岂能不知。可是,你不知他死了,就会放弃多年的经营?”
“当然不会!”撒加断然道。“那便是了,既然你知道与不知道的结局都是一样,他怎能不给你一个明白。”穆又舒一口气,卡妙虽不曾将他的心思写明,但那却一点也不难猜。
沙加一直不曾出声,到此时才插言道:“穆,你来此不止是想告诉他这些吧。”穆莞尔笑道:“我却是自不量力,想以己之力阻止将要发生的事情。”
“淡却浮华隐一方,朔风烈烈雪飞霜。素心原是天边月,幽魄曾为碧落香。……”沙加吟道,“你可曾记得这首诗?”
“怎能不记得!”穆接着续道,“俗世知音得不易,红尘劫难太炎凉。云微雨浅深春暮,且共残花饮醉殇。当年我只听得前四句,这些年我一直想要续出后四句,竟一直不能,直到前些日子,才算续了出来。”
撒加赞道:“好诗!好诗!既得知音,便应像诗中所述,大醉一场。”说着,他便唤来下人,拿出珍藏琥珀美酒,与二人共饮。
三人一番畅饮,到最后,不仅人醉了,连心也醉了。

很多年后,有人到了极北的冰原,偶然闯进了一座鲜花盛开的山谷。那山谷花妍蝶舞,唯独没有一个人。花丛中,有倾颓的房舍残垣,也不知是谁人曾经在这里住过。
然而,这个人若看过《武林宝鉴》,肯定会认出这是神机门所在的百花原。上面记载:神机门第四代传人共有两人,师兄被世人称为神机先生,万人敬仰,而师弟不服,叛出师门,自号“神机秀士”。神机先生曾在皇宫建造一座夕光殿,用以镇压宫中怨气,而后,这座殿囚禁了两位王子,却被神机秀士破去,救出一位王子。
关于神机门的故事,所能找到的,就只有这一鳞半爪的残缺记载。没有一个人知道,最终神机门去了哪里,就连《武林宝鉴》上也不曾记录的事,也许就只能把它当成是传说——
也许,根本就没有神机门,世上哪里找那样的人,无所不通,无所不能。
但是,很多人都曾看到,不知何时起,有一个和尚,游历四方,宣扬佛道。那和尚看不出年纪,长得很是俊俏,肤白而五官精致,尤其独特的是,他眉间有一点猩红醒目的朱砂。人们不禁纷纷嗟叹,好好的一个美少年郎君,怎地就出家做了和尚!
有时候,人们会听见他吟诗,吟来吟去都是那几句。有心的人想要诵记下来,可无论听过他吟多少次,最终也只记得一句:“俗世知音得不易,红尘劫难太炎凉。”
这诗便就只传下了这一句。
又过了数十年,当人们听到有人诵读这句诗时,便止不住地笑:
哪里有什么劫难啊!那些,不过是诗人不明世事的胡言乱语,是他们偶尔感怀或是失意时候,写下聊慰寂寞的。
如今啊,是一片太平盛世,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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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度云来

江南之地,从来富庶繁华,游人如织。有一句话说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杭州是文人骚客汇集的地方,无数诗人留下动人的诗篇,其中张继的《枫桥夜泊》和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是流传最广的两首。
知味楼是杭州西湖旁边的一座普通酒楼,规模不大,陈设也只是普通,并不富丽堂皇,但凡是去过那里的人,都会成为常客。知味楼能吸引众多的客人,自然是有其他酒楼没有的特色。
第一,知味楼的厨子,据说是重金从皇宫聘请来的御厨,手艺无人能出其右,很多酒楼在挖角不成之后,便派自家的厨子前去知味楼,想尽一切办法偷师。有的时候,知味楼发现有人偷师,也不叱责,甚至还会让那些人进厨房去学,但那些人,无论怎样努力,也做不出知味楼特有的味道。
第二,知味楼的一整面墙壁,写满了文人为西湖留下的动人诗篇,其中,苏轼亲笔题写的《饮湖上初晴后雨》,更是引得无数人争相一睹。
第三,知味楼的老板,竟是一位双十年华的姑娘,长得眉目清秀,口齿极其伶俐。那姑娘名叫冬丽,据说还有位妹妹,叫春丽,容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是难得一见的人间绝色。多少人到这知味楼来,就是为见春丽一面,但是,外人从未见过她,越见不到就越神秘,想来碰运气的人便越发多了。
一日,知味楼外来了一名奇怪的客人。那人约有二十出头,衣着寒酸,一身风尘,然而却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文雅的气度,回首顾盼也是极有神采。冬丽一见就知道那人必是从极富贵的地方出来,当即招呼小伙计过去伺候着,自己却转身到了后院。
知味楼的后院比前楼更朴素,整个院子没有栽种花草,只是在院中央种了一棵槐树,遮天蔽日地挡去了所有燥烈阳光。冬丽推开最靠右的一间房,闪身进去。屋内的陈设也是知味楼特有的简朴,唯有一桌一椅一床而已。
桌子旁边坐着一个相貌堂正的青年,双目湛湛有神,正埋首写着一本册子。“哥,外面来了一个奇怪的人,我想你肯定会对他感兴趣。”冬丽呱呱地说着,一把抽走了青年手中的笔。青年抬起头来,对冬丽叹道:“你啊,就是沉不住气,遇到一点事就大惊小怪。”冬丽跺脚,急急道:“哪里是沉不住气,那人真很特别,他一定有故事。”青年看着冬丽着急,不觉笑了:“好吧,我立即去看看,可好?”冬丽拽着青年的胳膊,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道:“快去快去,迟了他会走掉的。”
青年随着冬丽出去,一眼就见到了坐在角落的那人,长而瘦劲的手指轻叩着桌面,吟道:
“满城风雨絮飘摇,灯下黄昏马萧萧。一骑绝尘天涯去,从此只影暮与朝。
弹剑作歌听风雨,惊破归梦来路遥。纵有丹心诉君听,哪堪无常人事夭!
剧饮千杯男儿事,倾谈阔论意兴高。玉壶频侧俱欢畅,醉里乾坤心相交。
得一知己死无憾,来日还可把君邀?料得他年重聚首,江风微微浅浪涛。”
再看那人,寒衣难掩一身的气派,眉宇间流露出骄而不狂的尊贵,当真是人中龙凤。青年轻轻一击掌,走到那人面前,道:“兄台赋得好诗,叫童虎忍不住想与兄台饮酒倾谈了。”那人指了指桌上的酒杯,笑道:“酒杯只有一个,要如何饮?”自称童虎的青年丝毫不介意那人不露痕迹地拒绝,招手示意冬丽送上两坛子上好的竹叶青,拎起一坛灌了一大口才道:“饮酒一定要用酒杯?”那人大笑出声,抱起另一坛也灌了一大口,道:“痛快,痛快!离家两载,再也没能与人这样饮酒。在下史昂,今年二十有一。”
童虎咕咕地将一坛酒饮尽,朗声道:“我正好二十二,长你一岁。冬丽,快再上几坛子酒!”史昂也跟着童虎干了自己那坛子酒,对着童虎行了个礼:“若是兄台不嫌弃,在下愿与兄台兄弟称呼。”童虎还了一礼:“如此甚好!”
正说着,冬丽已经抱着四坛子酒来到桌前,将酒一放,很不高兴地说:“哥,你就喜欢到处认兄弟,连带我也不知道有了多少兄弟!”童虎刮了一下冬丽的鼻子,无奈道:“妹子,好妹子!你就会损我,刚才不知道是谁急着要我快些出来。”
冬丽给了童虎一个鬼脸,扭身便走,不想与迎面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那是一个容色端丽、神情惶惶的妇人,手中还抱着一个婴儿。她不等冬丽开口,就急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急着离开,撞了你。”冬丽看那妇人着急的样子,不觉很是奇怪。那妇人来时,是她亲自接待的。妇人自己什么也没要,只要伙计打包了十来个馒头,然后叫了一碗小米粥,仔细地喂怀中的婴儿。如今看那妇人神色和举动,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
“有什么事情吗?”冬丽问妇人。那妇人却什么也不说,只惊惶地望着门外,抱着婴儿的手越发收紧。冬丽顺着妇人的视线望去,只见门外走进一群青衣人,个个手里都带着兵器。冬丽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最近江湖上流传得最广的一则传闻便是:拥有江南第一庄之称的有凤庄,被一帮青衣人灭门,混乱中只有奶娘带着最小的少爷逃了出来。她不禁看向童虎,这个时候,通常他都会挺身而出的。
但最先站出来的,不是童虎,而是那个叫史昂的青年。
“不论有怎样的恩怨,这会你们一群人欺负一个带孩子的妇人,实在让人看不过去。”史昂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笑着注视那群青衣人。
青衣人根本不理会史昂,径直围住妇人,看那架势是要斩草除根。周围的客人见势不妙,很快跑了个干净,史昂还要说话,童虎却笑吟吟地站起来拦住:“兄弟,我劝你还是不要管闲事。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史昂道:“我管他们是什么人,这么欺负妇孺就不行!”
“听过幽冥山庄没有,他们可是新崛起江湖的庞大势力。”童虎劝道,“他们行事狠辣,兄弟,我们惹不起。”史昂面露鄙夷:“原以为你是个痛快豪爽之人,可观你行事如此胆小,这样的兄弟不交也罢。”童虎大笑,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手腕一抖,就向那些青衣人刺去:“兄弟,你果然值得倾心相交!”史昂恍然大悟,方知童虎说那些话是在试探他,立即便亮出长鞭,与童虎一起御敌。
那群青衣人武功路子怪异,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招式,一时童虎和史昂也奈何不了。刀光剑影中,那妇人早已吓白了脸,抱着孩子缩在一角。冬丽笑言道:“哥,你怎么这样,一群跳梁小丑也奈何不了!”童虎长啸一声,手中软剑光芒暴涨,幻出无数剑影,刹时撂倒两个青衣人。冬丽一拍手,道:“哥,这才像样!你这招‘剑幻千影’使得真好。”
史昂也不甘落后,默运玄诀,将寒冰之气灌注长鞭之上,那鞭子所到的地方,就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让那群青衣人的动作略有迟缓。童虎趁机又是一招“剑幻千影”,将剩下的十余个青衣人全部解决。“兄长……好……剑法!”史昂断断续续赞道。童虎忙问:“你怎么了?”史昂道:“没什么,只是妄用寒冰心诀,受了点内伤,调息一会就没事了。”
“你们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那这个孩子就交给你们好了。我一个女人,带着这孩子又保护不了他。”那妇人瞪大了眼,从角落里走出,又惊又喜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啊……”童虎三人一起惊呼,万万没想这妇人竟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妇人见了,立即就跪倒地上,哀求道:“两位侠士,我求求你们了。你们就当可怜这孩子,我真是没办法,这一路逃,我吃的苦就不说了,你们看看这孩子,都成什么样了!”  
史昂看向那孩子,只见那孩子面色晦暗,显然是受了不少苦。正当这时,那孩子突然对着他们展颜一笑,无邪的笑靥动人极了。史昂抱过那孩子,道:“兄长,你要是喜欢这个孩子就留在你这儿,要你觉得不方便,我就带他走。”童虎摇头道:“我开着酒楼,龙蛇混杂,始终不好。你住的地方清净,还是你带着他好。”
“兄长知我住在哪里?”史昂有些奇怪地问,“我记得并没有告诉过兄长。”童虎却不回答史昂,转向冬丽道:“妹子,你且把这位大姐好好安置。”冬丽应了,带着那妇人离去。这时,童虎才笑道:“兄弟,你一报出姓名,我就知晓了你的来历。两年前,六皇子离宫出走,隐居昆仑之事虽然隐秘,却也还有人知道。”
史昂不觉也笑了:“兄长可是无所不知?”童虎摇头道:“不过是巧合罢了。你的师父与我的师父有些渊源,去年他老人家来的时候,提起过你。还有,你师父的寒冰心诀虽然厉害,却不是常人能练的,兄弟还是别再练,以后也别用了。”
“多谢兄长挂心。”史昂轻笑,“师父教我寒冰心诀,只是为了这门武功不至失传。他老人家早告诫过我,我不是至阴至寒的体质,只能练习最基本的入门功夫,也不能在与人动手时用。我习武时间不长,比不得兄长武艺高强,今日,我不过是不想兄长专美,才一时好胜妄自用了。”
“幸而你只练习了入门的功夫,否则妄用的后果够你受的。”童虎正色道,“你既有放弃太子之位的淡薄,就别为了一时意气争强好胜,伤了自己。”
史昂低头道:“兄长,我记得了。”“此地不便久留,你赶紧带着孩子走,以免幽冥山庄的人再找来。”童虎与史昂道别,“你我兄弟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哥,哥,你快出来!长这么大,我算是见识了!”冬丽急匆匆冲进房,迫不及待地嚷着,“外面来的那人,我都找不到词形容。”
童虎慢慢地放下笔,问道:“冬丽,我看再过多少年,你还是一样改不了这急躁的性子。”冬丽急道:“哥,我们开这间知味楼,不就为了广交天下朋友么?现在有值得相交的人来了,你却一点也不积极。”童虎还是不肯起身,反而又再提起了笔,漫不经心地问:“比六皇子如何?比平西将军如何?比那个随意变幻容貌的牡丹杀手如何?比那个孤傲的迪斯马斯克如何?比那个剑痴修罗如何?比那个自封侠盗的米罗如何?比那个六扇门的后起之秀阿鲁迪巴如何?……”
冬丽火了,打断童虎,吼道:“哥,这哪能比!这些人的风采各有千秋,无论把谁排了第一都是不好。可是哥,如果我能陪在其中一个身边,我一定选正在外面的他。”
童虎调侃道:“呵,我们家冬丽看着妹妹春丽嫁了如意郎君,也动心了么?”冬丽怒目回道:“哥,那还不是你那个小徒弟紫龙色胆包天,连小师姑都敢娶!看我哪天不宰了那个兔崽子!”童虎也不再说,他知道冬丽其实很为他们俩高兴,此时只是嘴上不肯承认。
“我可是要急着去认识一下那个人了。”童虎仍然不放过冬丽,“说不准,那人就是我未来的妹夫。”冬丽却不恼了,竟带着一点迷茫说道:“哥,还真怪,你一说他会成为我夫君,我就觉得自己不可原谅。这世间找不到与他相配的女子。”童虎不禁“咦”了一声,立即起身向外去,他一面走着,一面叫道:“冬丽,一起去吧。”冬丽却闹了别扭,道:“我不去。”童虎便不再管冬丽,自己径直去了,他还真是有点着急想会一会那人。
那人就随意坐在知味楼中间,四周都是人,吵吵嚷嚷的,可唯独就那人坐着的地方,仿佛是隔绝了尘嚣,突然就安静了。那人身上只是一件浆洗得泛白的青色儒衫,却奇异地拥有一种温润的光华,仿佛那件衣衫是用极好的青玉雕琢而成。童虎不由得在心中赞叹,那人竟有这样的魔力,可以影响周遭的一切。
“你个臭小子,从我一进城,你就一直跟着我,你到底要做什么?”隔壁桌上有个身着异服的胡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怒声喝问那人。那人淡淡回道:“你手里的夜明珠,是皇宫之物,理当物归原主。”
胡人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声道:“不可能,绝不可能!那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一定要带回波斯。”“那我就不客气了。”那人缓缓说道,面上渐渐罩起一层寒霜。童虎在一旁看得真切,暗暗吸了口气,那人使用的武功竟是寒冰心诀。但那胡人并不识得厉害,亮出双环,欺身而上。
那人轻飘飘一闪,避到一旁,双掌轻轻一推,无声无息攻出一招。四周的客人早已避了出去,只有些好事者站在门口观望,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童虎知那人的掌法名叫飘絮掌,看似柔绵无力,中者却必伤内腑,若再辅以寒冰心诀的寒气,那胡人断然没有生还的道理。
事情出乎童虎的意料,那胡人生生受了一掌,却一点事情没有,手上攻势凌厉不减,直奔那人的心口。那人又是一个闪身,轻巧避过胡人的攻击,顺势一掌击在胡人的肩上。胡人仍然无恙,只是稍稍退了半步,双环一震,一上一下分攻那人的前胸和左腿。那人微皱眉头,右手拍出一掌,阻了阻胡人上面的金环,左手微微向下一沉,一根银色的软索正好套住了下面的金环,顿时行成了僵持的局面。
胡人浮出轻蔑的笑意,笑道:“我知道你武功不弱,但我从小就习异术,全身柔若无骨,你的掌力奈何不了我。再有,你的寒气虽然厉害,也敌不过我们波斯圣火教的烈焰神功。”那人并不说话,瞬间将寒冰心诀发挥到极致,一双手变得青莹如玉,那银色软索也泛出冷冽的寒光,渐渐逼向胡人手中的金环。胡人也运起了烈焰神功,金环刹时成了烧红了烙铁,挡住了寒光的逼近。
那人不言不语,面色竟也逐渐变成了青莹的玉色。银索寒光立时就盖过了金环红芒,只听得胡人一声惨叫,右手的金环已坠落在地,整只手都笼着一层淡淡的寒烟。童虎讶异地看着那人,想不到他看来就十七八岁的模样,竟然将寒冰心诀练到了最高境界。
“交出夜明珠。”那人冷冷地提醒胡人。胡人沉思片刻,左手取出夜明珠交还给那人,客气地说:“我们波斯人敬重有能力的人,你的本事比我强,我打不过你,夜明珠就还给你。”那人道:“多谢成全。”胡人摆摆手,学着中原武林中人拱手为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童虎有些遗憾,看那胡人干脆爽快的性子,也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正当童虎遗憾之际,忽听得重物撞地的声音,他抬头一看,竟是那人倒在了桌上。童虎冲上前去,搭了搭脉,发现那人的脉息混乱浮躁,应是中了极其厉害的火毒。“你怎么样?”童虎问那人。那人轻轻摇头:“没事,我只是不该全力施展寒冰心诀。”
童虎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人,突然明白了一切:“我知道了。你身中火毒,正好用寒冰心诀克制。你若是在对敌之时全力施展寒冰心诀,便不能克制火毒,所以,你此刻应该是毒发了。”
那人早已运转寒冰心诀压制火毒,不一会儿便行动如常。童虎笑道:“你既会寒冰心诀,一定认识史昂,对吧?”那人淡淡一笑:“我叫卡妙,史昂是我六叔。”童虎一听就乐得不行,喘了口气道:“怎么这人中龙凤都喜欢集中在皇宫,难道那里的风水真比别处好?”
卡妙道:“哪里是什么好风水,不过是无数怨魂积聚的地方。童前辈,卡妙还要将夜明珠送回宫中,不能耽搁,这就告辞。”童虎挽留道:“送夜明珠之事不着急,你且留在我这里,我翻翻师父留下的医书,看看是否能解了你身上的火毒。”
卡妙欲言又止,顿了顿才道:“多谢童前辈的好意,只是,我这火毒与生俱来,不好根除。”童虎轻叹口气:“尽力找找罢。师父曾言,天下之物,相生相克,有一毒物,必有克制之物。”卡妙对着童虎行了个晚辈之礼貌,恭声道:“童前辈说得是。”
“冬丽,冬丽!”童虎高声叫唤,“赶紧去后院叫厨子烧一桌好菜,我要与卡妙贤侄畅饮一番。”卡妙婉拒道:“童前辈,卡妙自小身体孱弱,从不饮酒。”童虎不好意思笑了笑,道:“我这一高兴,竟忘了这节,实在粗心。该罚,该罚。”说完,他又邀请道:“我屋里有上好的贡品碧螺春,贤侄若不如随我去品茗清谈。”
卡妙点头,与童虎一起进去。
那一夜,知味楼童虎房间的灯火,一直亮着,不时,还有轻轻的笑声传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岁月红了樱桃,又绿了芭蕉。人世瞬息就已变迁,几经风雨,几经沧桑。倏忽之间,一个王朝的都城就成了故都,曾经熟悉的人就成了故人。
然而,不管世事如何变幻,杭州知味楼却一直存在。有年老的客人闲聊时,会说起知味楼早年的老板娘是如何美丽,如何精明,如今的这一位,就差得太多了。每当这时候,坐在掌柜一角剥着豆荚或是玉米粒的老婆婆就会笑起来,露出一口缺了几块的牙齿。
岁月催人老啊,冬丽时常这样想。她常常想起多年前在这个酒楼里出现过的人,她的哥哥童虎,还有那个在知味楼住了半月之久,她却再也不敢去见第二面的卡妙。她甚至觉得,那样的人儿,给寻常人见着了,就是一种亵渎。一想到这里,冬丽就会笑自己痴傻,过了这么许多年,她还是存着和当初一模一样的想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年入冬那天,知味楼就会来一位客人,半旧的蓝色衣衫浆洗得有些泛白,身边随身背着一口棕红的小箱子,坐在最僻静的角落,一坐就是大半天。冬丽觉得他眼熟,很像以前来过的某个人,但是他脸上的神情,还有衣着都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人也和他一样,穿蓝色衣衫,可都是崭新的料子,而且神情也不像,那人神采飞扬,极爱说笑,完全不是他这样沉静落寞,连面上清浅的笑意也带着了几分悲愁。
有一次,冬丽想上前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才走到那人近前,就听见他在念一首《山花子》:
    漠漠轻烟卷苍茫,十年幽梦断肝肠。方悟前缘如水月,莫思量!
    几番愁多还自笑,一朝欢极却带狂。曲阑声歇人怅惘,雨成双。
冬丽只觉伤感,不期然就想起了一去不回的哥哥童虎。很多年前,童虎说要出远门,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冬丽想,那人或许跟她一样,也有至亲的人断了消息,所以才会吟这样悲凉的诗句。
冬丽悄悄走开。此后,每年入冬那天,她都会叫小伙计早早收拾好那张桌子,续好茶水,只等那人来坐,伙计们也不必因为添茶去打扰他。
伤心之人,总是别有怀抱,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独自一个人,静静坐着,不做什么、不想什么,一天就那么过去。
因为很多时候,俗世之人都超脱不了情和欲,也就永远忘不了一些人、一些事。正如她,一想起哥哥童虎,就喜欢坐在掌柜旁边剥东西。
忘不了,干脆就放任自己长久地记着。
即便那些消逝的人,就像天上的明月,度云而来,又再度云而去。
即便那些回忆总是忧愁多过于欢喜。
但无论是喜,是忧,是悲,是愁,都是自己与那个在乎的人,共同所有,终将被流年时刻铭记。
那个人,一定也和她一样,都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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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4 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君应老

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正月过新年。初一到十五,京城到处都是大庙会和花灯会,还有各色的小吃摊子摆了一整条街。爆竹噼里啪啦地响,烟花升上半空,在被灯火映红的夜幕中爆开,勾勒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景象。平时难得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打扮得花枝招展,在熙攘的人群里格外亮眼。
太热闹的地方,通常有很多三教九流的人出没,这其中,尤以小偷最多。那些小偷男女老少都有,悄悄地跟在衣着光鲜的人身后,趁他们不注意,手一伸,就扒了他们的钱袋。
猜灯谜的花灯前,积聚着一群云鬓花裳的小姐,笑着闹着议论着一盏花灯上的谜题。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一个眼珠子骨碌碌直转少年,慢慢地向她们靠近。“做什么?想偷钱?”少年的身旁不知怎么就冒出了另一个人,抓着他的右手不让走。
少年摔开那人的手,问:“你要做什么?”那人重重地敲了少年一记,佯怒道:“你个没水准的偷儿,大男人偷姑娘的钱,也好意思!男人就该去偷那些满肚子坏水的奸商和贪官。”少年小声强辩:“偷谁不是偷啊,那些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也还不都是奸商贪官的夫人和女儿。”
“犟嘴!”那人又赏给少年一个爆栗,肃声道,“是男人就不该欺负女人。”少年摸摸头,瞪视着那人:“你谁啊,我做什么要你管?”那人得意洋洋地报出名号:“我可是大名鼎鼎的‘侠盗’米罗!”少年一脸不相信地打量那人,只见那人一身蓝衫,蓝色的腰带上挂着一个鼓鼓的囊带,正满面笑容地盯着他。
“你是侠盗?开什么玩笑!”少年不屑地撇嘴,“你个毛头小子,一副寒酸相,会是我心中的最仰慕的前辈?”米罗哈哈大笑,连眼泪都出来了:“我这样子怎么了,都是用上好的料子新做的衣服,你不识货啊!还有,臭小子,你也不照照你的样子,竟敢说我是毛头小子。”少年很不服气,继续道:“谁让你冒充侠盗的,毛头小子!”
米罗笑得直不起腰,连声说:“有趣有趣!既然你那么不相信我,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少年机警地问:“你要干什么去?”“到皇宫偷东西!”米罗想也不想就回答少年,直把少年惊了个目瞪口呆。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穿过人群,紧紧地跟在米罗后面。
离开喧闹的人群,米罗拐进一条还算清净的巷子,头也不回地走到底。少年叫住米罗:“哎,毛头小子,你不是说去皇宫偷东西?当我不认识皇宫的路,难道是你怕了,不敢去?”米罗回头咧嘴笑道:“谁说不去,总要先做好准备,否则去了之后多无聊。”少年听得云里雾里,看米罗的样子又不打算说究竟要做什么,只得跟着他走入巷子尽头的一户人家。
那是一个极其潦倒的穷困画师住所,满屋子的酒气,显然屋主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酒鬼。少年捂着鼻子,歪嘴说道:“来这里能准备什么,看酒鬼吗?”
“找他画张画。”米罗简洁的回答。
“哪里找画师不好,来找个酒鬼!”少年很是不解。
“笨,就是要找这样脓包的,才能趁他半醉的时候赖账。”米罗一双眼睛射出精明的算计光芒。少年顿觉天昏地暗,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啊,竟然能讲出这样的话。再看米罗,已经从椅子上将那画师揪了起来,使劲摇他:“醒醒,照我的样子画张肖像,简单点,要快。”
那画师揉揉朦胧的醉眼,从桌上抓起笔,蘸了浓浓的墨,眯眼瞧了瞧米罗,只用几分钟就勾出了一个人脸。米罗搓搓手指,自言自语:“人都说书画不分家,我的字不好看,顺便要他一起写了字。”
“还有,写上字。”米罗对那画师指手画脚,“写上‘老子是米罗大侠,借你的夜明珠去赈灾,以后高兴了,没准就来取你性命。’”那画师嘟嚷着,唰唰写上米罗说的话,大喝着:“小毛贼,这下看你还往哪里跑!”
少年呆呆地眨眼,眼前的两个人根本就是一对活宝贝,简直无人能敌。米罗扯着少年的手,将他拖出门:“再不走天都亮了,还去皇宫偷什么东西!”少年哇哇怪叫:“放手,放手,我自己会走!”就这么一路扯着吼着,米罗和少年到了皇城根下。
“嘘,你悄悄呆在这里,不能出声。”米罗跟少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进去偷夜明珠。”少年一脸不相信:“你不带上我,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去偷皇宫的夜明珠,没准从哪里摸一个假的。”米罗又想敲少年的头,却被他一偏头躲开。“我一定要摸走皇帝的夜明珠,否则怎么能引他出来呢。”米罗正色道,“你不会功夫,进去皇宫就出不来。若在平时,我也可以带着你进去逛逛,可今天不能出差错。”
少年扁扁嘴:“小气鬼!”米罗看准机会,狠狠地敲了敲少年的头,道:“骂也没有用,我可不想带着你去,把我们俩的小命都送在里面。再说,我跟你无亲无故,带着你来,第一个给你看夜明珠,不错了。”少年张张嘴,想要反驳,又觉得米罗说得在理,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真的是侠盗?”
米罗跳上墙,转头笑道:“如假包换。”
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少年看见墙上露出米罗的头,眨眼间就跳了下来。“看吧,好东西。”米罗将夜明珠晃了又晃。少年把眼睛瞪得老大,随即就跪在地上:“前辈,不,师父,以后你去哪里,徒儿就跟到哪里。”这回轮到米罗瞪大了眼,赶紧逃之夭夭:“谁要收你做徒弟!好心提醒你一句,要逃跑趁早,待会禁军追出来,偷夜明珠的贼可就是你了。”
话音落了,米罗已经跑得不见人影。少年冲米罗消失的方向低嚷:“当我瞎子没看见啊,明明是画了自己的画像,是要留在宫里的。那些禁军都是傻子么,怎么会认不出人。”顿了顿,少年又道:“我一定要你做我的师父!”

入冬的前一天,杭州开始飘起绵绵密密的雨丝,知味楼罩在烟雨中,也显得冷清了许多。第二日下午,雨越发下得大了,知味楼里就只有一位客人,安静地坐在临窗的位子喝茶。店里也不见老板娘的踪影,只有个小伙计猫着腰在一角打盹。
“歹命啊,这样又冷又湿的鬼天气,还要出门。”知味楼外响起抱怨的声音,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影闪进店里。小伙计被声音惊醒,忙着站起来,也没辨清东西南北就走出去迎客,竟一下撞上了柱子。他来不及揉额头,赶紧对着门口方向打躬作揖:“客官,你要点什么?”
“找人。”那人影一阵风似的闪到先前就在的客人旁边,一把将蓑衣和斗笠掼在桌上。他怒声道:“你给我起来,我非杀了你不可!”那坐着的人还未出声,小伙计倒先吓了一跳,忙抱着头窜到后院躲避。知味楼常有江湖人物打斗,这里的伙计早练就了见机逃跑的本事。
“你吓到人了。”坐着的人冷冷地说话。
来人自行坐到凳子上,抢过桌上的茶杯:“喝口热茶暖身暖胃。我就奇怪了,卡妙,你干嘛挑这个鬼天气叫我来。”
“清净。”卡妙的回答简短而精辟。
“算了,也是我自己要来被你折腾。”来人转了话题,“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我去皇宫盗宝,你来拿我?”
“记得。那是我不幸被你唠叨的开始,米罗婆婆。”卡妙的话终于多了几个字。
“好吧,米罗婆婆,我认了。”米罗一副无奈的样子,说起那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我去盗宝那天晚上,遇到一个臭小子,居然死皮赖脸要认我做师父。”
“有其师必有其徒。”
“他不是我徒弟!”米罗辩解。说完这句,他一琢磨,回过神来,猛地拍桌道:“敢情你是在说我死皮赖脸跟着你?你搞清楚,今天是你叫我来的。”
“你可以不来。”
“天啊……”米罗哀号,“我实在想知道,你在别人面前说话是不是这么惜言如金。”
“不是。”
“你还真是针对我一个。”
“嗯。”
“说起来我还真倒霉。那次之后,我又撞上他一回。他老远就死命叫我师父,吓得我赶紧施展轻功溜走。这都叫什么事!”米罗又开始抱怨。
“米罗,我们认识多久了?”
“快一年。新年之后认识的,到今天又入冬了。”米罗记得清楚,“刚认识不久,你就叫我帮你办事。我可心疼那些剧毒,全白送人。我哪里像你,赫赫有名的赏金猎人,随便接一笔生意就是银子金子的。”
“你偷的东西还少?”
“全是白搭,运气不好还要倒贴。就说上次的夜明珠,你从那胡人手里夺了回去,他回头就找我算账,说什么我没有跟他讲清楚珠子的来历,非要我赔他的损失。我穷光蛋一个,哪里有钱给他,说不得又去人家里借了点东西,才唬弄过去。”米罗耷拉着头,暗自在心底发誓,再也不将“借”来的东西卖给胡人。
“无尘居多的是黄白之物,你想要尽管去拿。”
“你说的,往后可别后悔!”

后悔?想起几个月前的话,米罗就追悔莫及。知味楼的那次会面之后,没多久他就上京城无尘居找卡妙,结果他将无尘居翻了遍,除了一些金银玉器,就只找到了一张字笺,上面写着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江湖弟子江湖老,故园清露秋来早。萧瑟风,悄隐黄昏后。扶栏新雨坠,卧亭看取一川烟云好。
当时他一看到,就气得直跺脚,将那张字笺揉成一团。他真后悔啊,悔不该轻易放卡妙走了,让他写下那些无头无脑的句子来跟他捉迷藏。那个名动江湖的赏金猎人——公子,消失了,来无尘居找他的人,只见到一座人去楼空的屋子。这几个月,他四处打听,就是找不到一丝卡妙的踪迹。
米罗念着卡妙留的话,知道那是有所指,却怎么也想不透那里面的玄机。“卡妙,要是给我逮到你,我一定要你好看!”米罗仰天长吼,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咽下最后一口酒菜。
也许人生气的时候,特别倒霉,米罗吃完饭一向外走,就踢到了门槛。他捂着脚跳:“倒霉地方,下回再不来了。”“师父——”他的身后传来惊喜的叫声。米罗惊愕地回头,果然看到那个倒霉孩子,跑着向他扑过来。
意识到麻烦来了,米罗也顾不得脚痛,运足真气就打算施展轻功逃走。哪知他刚才抬脚,脚下一紧,再迈不开步子。“师父,省省力气。上次被你跑了,我早就准备好了。”少年手里牵着一条粗绳,另一头正好套在米罗的脚上。
米罗一个头成了两个大,再高的武功和计谋都飞到九霄云外,只挤出了一句小孩子打架时说的话:“你别过来,过来我咬你。”少年嬉皮笑脸,一面走向米罗一面说:“做师父的咬徒弟,徒弟受着就是。”
“我浑身是毒,咬一口你就死了。”
少年已经将胳膊伸到了米罗面前:“师父,你咬吧。我不怕的,就算是中毒,去找那个冷冷的神医,绝对死不了。”米罗禁不住在心底哀号:天啊,没留住卡妙有什么好后悔的,跟这臭小子认识才是这辈子都该后悔的事情。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师父,你不咬了吗?”少年还伸着手。米罗突然灵光一闪,抓着少年的手急急问:“冷冷的神医?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少年盯着突然变得急切激动的米罗,不解地说:“就是兰亭镇的神医,穿旧旧的衣服,比师父你还寒酸。长得嘛,就一个俊字,比师父你俊多了。”
米罗一点也不在意少年无心的话有多么损他,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卡妙留下的诗句上:“悄隐,扶栏,卧亭……连起来是隐兰亭!这卡妙,什么人啊,又不藏头又不藏尾。”想通了卡妙留的谜题,米罗高兴得合不拢嘴,狠狠拍了拍少年:“好徒弟,好徒弟!”
少年大喜过望,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徒儿拜见师父。”米罗笑眯眯道:“好徒儿,师父要去办要紧事,赶紧松开绳子。”少年解开套在米罗脚上的绳子,也笑眯眯道:“师父早去早回。还有,要是师父一去不回不来找徒儿,徒儿也会有办法找到师父的。”
米罗脊背一阵发凉,只有一种感觉——猎人掉进了自己挖的陷阱。他一时忘形,往后的日子都得跟这个臭小子一起?“老天爷,你确定我没有得罪你?”米罗呻吟着,认准道路向兰亭镇去。
到了兰亭,米罗只说了找神医,便有好几个人自告奋勇带路。站在那间简陋的茅舍外,米罗大声喝呼:“卡妙,你留的谜题我破了,还不出来迎接我。”
门开了,卡妙还是那身半旧的青色儒衫,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神情。“吵什么。”说话的人还是冷清的语调,但他面上渐渐浮出似笑非笑的笑容,分明就是在笑米罗过了这么久才想出来,还好意思得意。
米罗摸出两根银针,甩手就打向卡妙:“叫你写那些弯弯绕饶的东西,叫你笑!”
这原本只是无伤大雅的举动,以卡妙的功夫轻轻巧巧就能避开,可是,卡妙一点也不闪避,任由那两根银针打到身上。米罗气急败坏冲上去,骈指急点卡妙胸前要穴,护住他的心脉,喂他吃了解毒丹,再用铁石吸出银针,训斥道:“你不要命了啊,我的针上都有剧毒,你就怎么就不避开!”
卡妙指了指屋里,轻声说:“你看。”米罗这才看到,那茅舍里放了几个大架子,晾了各种草药。“我知道你做了大夫,可这个跟你不避开银针有什么关系啊?”米罗满头雾水,莫名其妙。卡妙缓缓道:“我不会再与人动武。”
“就算你改行退隐江湖,不与人动武,可是,有危险的时候,你还是要用武功避开嘛。”
“积福呢,用武功闪避危险,也算是破戒。”
“好好的积什么福!又没病又没灾,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的解毒丹,没我的效力好。”
“什么?”米罗完全想不到,卡妙会冒出一句跟他问题不相干的话来,“我是问你现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信自己试。药在第二个架子的第三层,黄色瓶子。”
“卡妙……”米罗叹气,“我知道你聪慧绝顶,学医才几个月,就能让人叫你神医。可是,你能不能照顾一下不那么聪明的我,我问你话的时候,不要绕弯子,直接回答我?”
“请你喝茶,我自己制的。”

米罗捧着茶杯,看着杯子里碧绿的茶水,氤氲雾气袅袅升腾,他的神思就恍惚起来。与修罗约定决斗的日子,就在今天,可他一点也不想去。他曾傲然地告诉修罗,他也是一言九鼎,然而他却不去了。他告诉过卡妙,要一起去决斗,虽然没有听到卡妙的应允,但他知道,卡妙要没有出意外,一定会在决斗之前回来。所以,他要等到卡妙回来。
太阳渐渐西沉,落日的余晖将木质的窗框染成了金色,让那最质朴的原木拥有了最华丽的衣裳,美轮美奂、无以伦比,闪烁着耀眼的光芒。茶早已经凉透,米罗仍然捧在手中坐着,直到此时,他终于确定,卡妙不会再回来。
“卡妙,你还真爱玩,这次又是留下一首乱七八糟诗词的捉迷藏游戏么?”米罗紧紧握着茶杯,浮出自信的笑容,“好吧,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米罗下了决定,第二天离开兰亭,他不打算再去赴太湖之约,既然过了时辰,索性不去,最好以后也避不见面,免得被那别扭的家伙笑。米罗找出卡妙离开那天,木几上飘下的纸笺,再把那首《山花子》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还是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
“玉霰飞空枯叶寒,从容飘堕绿波间。枝上雪光映山色,只堪怜。酒冷杯倾同一醉,不知此世是何年。多少英雄随逝去,欲曙天。”米罗逐字逐句地念,初看这首词时涌起的不详预感,迅速充斥全身。那纸笺上面的墨点,仿佛化成了漫天飞舞的鬼怪,要将他吞噬。这首词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一道谜题,更像是对过往和世事的感怀。
米罗很想笑,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卡妙的过去,他一点也不了解,有关卡妙的记忆,都只是从他因为好奇而故意引卡妙来追捕开始。卡妙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提及往事,他的出身,他的童年,他从哪里学了一身功夫和令人称羡的各种才艺,这些对米罗来说,都是未知的谜。
米罗此刻才知道,或者就是那些他不了解的过往,才造就了如今的卡妙。卡妙为何会心绪不宁,为何没能在他决斗之前回来,这一切他都要找到卡妙,问个清楚。最后一次跟卡妙在这里见面,卡妙告诉他是为他积福才退出江湖,不再与人动武,那时候他真的相信是这样,可现在,他不敢确定了。
“无论如何,这些疑问,都要找到你才能问出来。”米罗将手中冷茶一饮而尽,面上露出卡妙似的冷冷的笑,“你说是不是,卡妙?”

江湖弟子江湖老,在找了卡妙三年之后,米罗开始明白,这个“江湖老”对于他来说,是他的心,在浪迹江湖的日子里老了。三年间,米罗走遍大江南北,却打听不到一点有关卡妙的消息。那个人,就像是消失了一般,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行踪。
于是,米罗的心慢慢冷下去,越来越冷,他想,他真的是老了。他常常会起那个麻烦的臭小子。那小子说一定会找到他,但是很奇怪,他竟然再也没有遇见过那臭小子。
世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不想遇到的时候,偏偏遇上了;想要重逢的时候,偏偏见不到。
又过了两年,江湖上少了一个叫“侠盗”的人,多了一个身着旧衣,背着一口棕红色小箱子的大夫。那大夫四处流浪,足迹甚至远到塞北大漠和南荒海岛,治好了很多人的病。那些被他治过病的人,都知道他不仅医术出众,而且心怀慈悲,从不收取诊金,还会赠药给那些穷苦的人。受过他恩惠的人,都问他的姓名,要在家里立长生牌位,为他祈福。他告诉那些人,他的名字叫卡妙。那些人并不知道,这名字其实不是他的真名,他真正的名字叫米罗。
没有人知道米罗这么做的原因,甚至连米罗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最初,米罗只是想,冒用了卡妙的名字,只要被他知晓,他就会自己找上来。然而,卡妙从来没有出现过。到了后来,米罗明明知道这么做卡妙也不会现身,他也习惯这么说。
或许就只是为了卡妙曾经说过的两个字:积福。他每救一个人,便为卡妙积了一份福泽。换作从前,他一定是不相信这样的说法,可随着岁月流逝,他选择相信。
或许就是存了那份相信之心,米罗终于探听到了关于卡妙的消息。与卡妙别后的第六年,江湖上崛起了两个少年,常年一身劲装,使的功夫正是寒冰心诀。米罗找到那两个少年,向他们打听卡妙的下落,可那两个少年却摇头说不知道。
“我叫冰河,他叫艾尔扎克,六年前,我们遇到了师父。那时,我摔下山崖受了伤,师父刚好经过,就为我治伤。师父治好我之后,竟然告诉我们,说我们是练习寒冰心诀的上好人选,就将口诀传给了我们,又留下了一本飘絮掌的武功秘籍,让我们勤加练习。”叫冰河的少年,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师父说了这些,就走了。从此以后,我们也没有再见过师父。”叫艾尔扎克的少年补充说道,“我记得,那时师父的气色好像不是很好,似乎有病在身,而且他行色匆匆,像是有急事要办。”
米罗忙问他们是在何时何地遇到卡妙,只听那叫艾尔扎克的少年回答:“七月初一,青州城外。”米罗愕然,这正是他与修罗约斗的前几日,青州也正好在太湖附近,难道是卡妙替他去太湖赴约?米罗很快摇头,不可能的,他说不会再与人动武,自然不会帮他赴约。可他为什么会在哪里出现?
米罗日夜兼程去了青州,由青州一路去太湖,但是他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有找到,只看到一些奇怪的石头,凌乱在堆在湖边。时隔多年,即便当年曾发生什么,也被冲刷得没了痕迹。
米罗失望而回,仍旧四处流浪赠药救人,他觉得,自己忘了想忘的一切。他告诉自己,他已经想透了、参悟了:很多事是强求不来,越强求,就越失望。万事只能随缘,缘起缘灭,总不由人,到得最后,唯有罢了。
于是,米罗自己写了一首《山花子》给自己,时常诵念——
“……前缘如水月,莫思量……”
然而,每当雪花飘飞的冬天,米罗便去江南。他对自己说,他只是单纯地喜欢江南细细的雪,单纯地喜欢知味楼的清茶。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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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4 21:5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寂寞音

无论朝代怎么更替,世间总是流传着忠臣义士的故事,杨家一门英烈,岳飞精忠报国,都是世人称颂的对象。人们赞颂他们的义烈与宁死不屈,也为他们最终的结局感慨唏嘘。正因为那份令人敬佩的气节,很多读书人都将他们视为榜样,数十年寒窗苦读,只盼望着能一朝得中,也做一个那样的忠臣万古流芳。
京城艾氏一门,自数百年前艾家先祖考取功名,及至本朝,已经出了两个宰相,七个将军,大小文武官员共计二十七人。艾家掌事的当家人艾老将军,历经两朝,立下无数战功,得皇上御赐忠烈侯,一时风光无限,引得无数人艳羡。
忠烈侯一共四子,两文两武,俱在朝中担任要职。四子膝下,唯有第三子育有二子,分别唤作艾俄洛斯和艾欧里亚。二子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材料,深得忠烈侯喜爱。不出征的时候,忠烈侯喜欢亲自教授二子武功。艾俄洛斯年满十七,成熟稳重,学习
武艺也刻苦勤奋,家传的回风刀法已颇具火候。艾欧里亚年方八岁,活泼好动,学起武来也是有板有眼,只因年纪幼小,所学刀法招式有限。
艾俄洛斯十六岁时,皇上下旨,册封他为洗马,陪伴几位皇子习武。众多皇子中,艾俄洛斯与六皇子史昂最为交好,常常一起喝酒论文,纵谈天下大事,兴致来了,也会切磋武艺。史昂生性不好武学,只学了一些最基本的功夫,每次切磋的结果,都是艾俄洛斯获胜。
一日,两人比斗完毕,史昂叫人上了西域的葡萄美酒,与艾俄洛斯对饮。一番痛饮之后,史昂抬头叹道:“艾俄,你可知道如今宫中形势?”艾俄洛斯语气颇为无奈:“梁王虎视眈眈,各位皇子为太子之位你争我夺,更兼西狄不断壮大,滋扰边境……六殿下,现正是多事之秋啊。”
“正是,父皇不顾这些,还非要立我为太子。”史昂不觉又叹了口气,“父皇认定我是继承皇位的最佳人选。”艾俄洛斯道:“从来太子之位都是传长不传幼,皇上这么做,一定会引起宫廷动荡,不利百姓福祉。六皇子,你要好好劝劝皇上。”
史昂摇摇头,神情抑郁:“我已劝过父皇,但是父皇一意孤行,要在明日早朝宣布册立我为太子。”“这样吧,我回去找爷爷商量一下,看他老人家有什么办法。”艾俄洛斯相信经历无数战阵的忠烈侯,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
是夜,星暗月沉,忠烈侯府有人影怀抱着一个孩子,悄悄溜出。那人影走后,忠烈侯府又出来六个人影,望着先前人影消失的方向,长久伫立。
第二日早朝,皇上宣布册立六皇子为太子,在朝堂上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梁王和二皇子,坚决反对册立六皇子,理由很简单,就是立长不立幼的规矩。而大皇子保持了沉默,但从大皇子面上忿忿不平的表情,也看得出他很不能理解这样的做法。朝中大臣也选定了立场,大多数人反对立六皇子,也有人和大皇子一样保持了沉默,但有一个人,让所有人都感到了讶异。
艾俄洛斯,那个所有人都以为会和皇上保持一致,拥立六皇子的人,竟然站到了梁王一方。“皇上,既然你如此偏袒六皇子,那么,梁王爷无论才智和武功都胜过皇上,是不是这个皇位应该由梁王爷来做?”艾俄洛斯语出犀利。
皇上大怒,群臣亦纷纷色变,就连先前反对皇上的二皇子,也怒声呵斥艾俄洛斯:“你竟敢对父皇不敬,就不怕被满门抄斩!”
艾俄洛斯大笑道:“二皇子,你仔细看看,今天我家里人有谁来上朝了?实话告诉你,我家里四十三口人,已经全部死了。他们不识抬举,梁王爷英明神武,取而代之是不可抗拒的。”梁王面露得意的笑容,一言不发地看着朝堂上的局势。
始终不曾开口的大皇子突然道:“六弟,事到如今,你一定要站出来表明态度!”然而,史昂并没有随着大皇子的话音站出来,大殿之上,根本没有史昂的身影。
最后,梁王终于开口了:“皇兄,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我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之后,你若不把皇位传给我,那我就不客气了。”
就这样,一场剑拔弩张的朝会结束。皇上到宫中寻找史昂,却只看到了他的一封留书,上面写着:父皇,儿臣无意太子之位,望父皇能遵照祖宗订立的规矩,立大皇兄为太子。
因为六皇子出走而混乱的宫廷,在那天晚上迎来了一场更大的动乱。蓄谋已久的梁王终于起兵谋反,曾任洗马的艾俄洛斯,担当了叛军的先锋将军。皇上登基时,梁王自请封地江北,远放京城之外,获得了秘密练兵的绝佳机会。此次,他因册立太子大典回到京城,早做好准备要篡位。叛军将皇宫四面围住,梁王派人给皇上送书,要他尽早投降禅位,以免大动干戈。皇上自然不肯答应,两军相持不下,转眼就过去半个月。早有梁王的部下等不及,进言梁王直接攻进去,但梁王却不肯,非要多玩几日这猫捉老鼠的游戏,才能一雪当年争夺太子之位时,仅仅因为不是长子而败的耻辱。
双方僵持不下,眼见着皇上一方因久困而人心惶惶时,梁王一方也发生了变故。夜里,总会有梁王的部下无缘无故丢了性命,没人知道是谁干的,梁王下令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因这一节,梁王一方的士气和人心,比皇上一方散得更快。没几天,许多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竟投到了皇上一方,梁王的兵力在短短几天去了一半。
随后,形势更是急转直下。就在梁王准备以剩余兵力硬拼一场时,先锋将军艾俄洛斯竟然倒戈,趁着梁王召他商量进攻策略时,一举擒下梁王,献于皇上。
经过二十九天的对峙,一场叛乱居然以极小的代价平息,一点也没有影响到百姓的生活和边境的安宁。

那场叛乱之后,艾俄洛斯有了一个不算太好的习惯,每到不见星月的黑夜,他便彻夜难眠。他用尽各种方法,整夜地饮酒,或是整夜地点着熏香,都不能见效。到得后来,他干脆整夜地躺在房顶,看那黑沉沉的天幕,任往事在脑中一遍又一遍闪现。
他很想念被爷爷送走的弟弟艾欧里亚,也曾派人去寻过,然而,爷爷预定送去的地点,却找不到,不知半道出了什么事。渐渐地,他不再派人寻找,天下之大,要找一个不知踪迹的人谈何容易。于是,在某一年的某一天夜里,他在家中设了个祭坛,常一个人静静地祝祷。
“爷爷,爹爹,各位伯伯叔叔,艾俄对不起你们,找不到弟弟的下落。望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弟弟,让他平平安安。”
祝祷完毕,他总会想起那年的深夜,最后一次与家人谈话的情景。从宫中回来,他立即去见了爷爷,说了宫中的情形。爷爷很快叫来了爹爹和伯伯叔叔,急切地说:“时间刻不容缓,我不多说了。你们,是否都有为国献身的勇气?”
所有人都给了肯定的答案。爷爷接着说出了计划,他顿时失声叫了出来:“爷爷,我们可以刺杀梁王,用不着这样。”爷爷摇头:“不行。时间不多,来不及准备,梁王素来谨慎,刺杀一旦失败,只会将先机留给梁王。皇上已经知晓计划,他会配合。”
“我们必须确保,以最小的代价,换得国家的安定。”
那是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们按照爷爷的计划行动,送走艾欧里亚,他假意投靠梁王,用艾家四十三条人命,换取了梁王的信任。他曾提议换别人去完成他的任务,但是爹爹却说:“艾俄,你和艾欧是我们艾家的希望,你们一定要活着。”
因为这份沉甸甸的嘱托,无论多么痛苦,他一直活着。
有关那场叛乱,皇上曾下旨为他澄清一切,但他知道,坊间有关于他的传言,仍然把他说成了一个泯灭天良、害死全家投靠梁王,最后又无耻地卖主求荣的小人。对于世人的误解,他可以忍受,可弟弟艾欧里亚的憎恨,他无法保持平静。
在那次押运边关将士粮草的行动中,他见到了弟弟艾欧里亚。没有人能想象,那时候他有多么高兴。然而,艾欧里亚根本不承认他是哥哥,那些决绝的话,一字一句都刺进了他的心。艾欧里亚那么恨他,他完全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才能让弟弟和他重归于好。
他将家传的回风刀法抄录一份,派人给艾欧里亚送去,但艾欧里亚并不领情,当着那人的面就将刀谱撕得粉碎:“你回去告诉他,只要是他送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我都不要!回风刀法是我艾家的刀法,我绝不从无耻之人手中获取。”
斩钉截铁的话,由旁人转给他听,仍然有凛冽的意味。他很清楚,艾欧里亚也许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也许,他只能这样,在世人的误解中,寂寞地活着。

艾俄洛斯从来没有想到,会与史昂在那样险恶的情况下重逢。史昂一回来,他便想着找个时间叙旧,可没曾想,在那天晚上就生了变故。他接到卡妙发出的响箭,立刻就赶去了千波殿。
艾俄洛斯赶到的时候,只见史昂挥舞着长鞭,幻出漫天鞭影,迫得围攻之人不能近前。然而,那些士兵竟一个个采用不要命的攻击方式,完全不顾自己,只求能伤到史昂。史昂纵使武功再高,在这样压迫式的围攻下,也是顾前不顾后,背上中了两刀。艾俄洛斯立即抽出寒月刀,纵身跳入战圈,一刀劈下,挡住了攻向史昂腹部的长刀。
只听得一声脆响,寒月刀斩断了那把长刀,艾俄洛斯趁势把寒月刀向前一送,将那人的右手生生砍下。“他们不是禁卫军!”艾俄洛斯与史昂背靠背站着,低声急道,“这些人是死士。”史昂早觉有些异样,一听艾俄洛斯的话,就知道今日会有一场恶斗。
“取长补短,冲出去!”史昂也低声说。他手中的长鞭和艾俄洛斯的寒月刀正好是一长一短,配合起来能相互弥补劣势,再加上寒月刀天生的寒气辅助,很快形成一个不大却十分牢固的战阵,不仅封住了那群人的进攻,攻势也越见凌厉。
那群人见势不妙,相互之间打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脚下步伐倏地一变,几十个人竟好似变成了一个人,进攻的路线也变得虚虚实实、难以捉摸。明明是从后面攻来,却在一眨眼间换到了前面,艾俄洛斯和史昂措手不及,一个伤了右腿,一个被人用剑刺进了右胸。
艾俄洛斯知道这样下去只能两人死在一块,便低声对史昂说道:“我缠住他们,你先走。”史昂不答话,只是将手中长鞭舞得更急,借此来表明与艾俄洛斯战斗到底的决心。艾俄洛斯又道:“我们俩都在这里,谁去带那孩子走?”史昂胸中一窒,低低道:“你要怎么办?”
“我自有脱身的办法,快走!”
“那好,咱们在宫外十里亭见。你一定要活着来见我,若你天亮时分不来,我便回头去找你。”
说话间,艾俄洛斯运足真气,握在手中的寒月刀发出森冷的寒气,回风刀法已发挥到极致。
刹时,只见刀光闪闪,半空中一道寒练飘忽不定,将那群人密不透风的古怪攻击阻了片刻,让他们由一个整体化成了个人。史昂长啸一声,趁隙虚晃长鞭,明是攻向对着殿门的两人,实则却朝着挡住殿门的两人奔去。两人浑不畏死,一双长刀相互交叉,抢身上前,劈空砍向史昂握鞭的手。史昂右手一缩,拔起身形,长鞭带着破空的呼啸声,甩向两人的头颈。两人仍然不肯闪身让开殿门,双手向空中一挑,长刀便向着半空的史昂劈去。
史昂手腕用力一抖,长鞭刹时改了方向,由下至上,绕住了房梁。随即,史昂再一借力,展开千里追云的轻功身法,飘身落在了殿外。史昂不敢稍停,认准方向,提气奔向卡妙所在的长门宫。
艾俄洛斯见史昂去了,心中了无牵挂,也开始与那群人拼命。那群人仿佛又化成了一个整体,他只将回风刀法一招招使出,完全不在意对方的攻势是从哪里来,虽然他自己不免受创,却也杀伤了对方好几个人。片刻之后,艾俄洛斯就已中了二掌四剑五刀,血流不止,浑身渐渐没了力气。而对方虽只死伤十来个人,但剩下的人都很奇怪地开始呕血,攻势稍稍有些减弱。
就在此时,整个皇宫响起悠长沉肃的钟声,震天的哭声也随着响起,艾俄洛斯和那群人先是一愣,立即就明白是皇上归天了。艾俄洛斯最先醒悟,寒月刀紧紧擎在手中,连施三招回风刀法,突出一个缺口,直向皇宫外奔去。那群人也不追赶,立即向宫苑深处而去。他们的目标本不是艾俄洛斯,不惜发动以自残为代价的十方灭绝阵,原是想遵照主人命令杀了史昂,不想却被史昂走脱了。那时他们便想停了阵法,但那阵法一经发动,不将敌方消灭干净,或是自身呕血而亡,就停不下来。这会机缘巧合,不知怎地被那钟声破了阵法,正好遂了意,自然不再追艾俄洛斯。
艾俄洛斯赶着马车到了十里亭,史昂已经等在那里,一见到他,便急急道:“穆,快些给他包扎伤口。”穆立即爬上马车,用撕好的衣服衬里为他裹伤。“要快些离开京城。”艾俄洛斯不等穆为他裹好全部伤口,就打断道,“会有追兵追来。”
史昂知道艾俄洛斯的话没错,也拉着卡妙的手站起,坐上马车。史昂深知艾俄洛斯,没有把他们送至安全的地方,要他独自离去是绝无可能的,索性便不说了。穆接过艾俄洛斯手中马鞭,打马向前,艾俄洛斯随史昂一起坐进车中,调息养伤。
片刻之后,史昂停止运气,咳出一口血,轻笑道:“要是有几壶好酒共饮,那真是人生乐事。”艾俄洛斯身上创伤虽多,但多是皮肉之伤,没有伤及要害,一阵调息下来已经好大半。他肃声道:“莫说无酒,即便是有,也不给你喝。”
“些许小伤,不碍事。”史昂又咳出一口血,但他不以为意,依旧笑道,“若是能有酒,一定好得更快。”艾俄洛斯笑着摇头:“你还是静心调息吧。”
史昂沉默半晌,忽道:“艾俄,总有一天,你为江山社稷所做的牺牲,会被人了解的。”艾俄洛斯猛地抬头,盯着史昂,眼角有温热的水雾弥散。史昂也盯着艾俄洛斯,嘴角含笑,眼睛晶亮而温润。艾俄洛斯是值得信任之人,所以他才敢丢下一切留书出走,这么多年,流言纷纭,但他始终不曾怀疑过艾俄洛斯。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艾俄洛斯仰天一笑,“如今,我也想喝酒了。”史昂道:“那么,待到了前面的镇子,我们买好酒再上路。”艾俄洛斯道:“买酒可以,但不准你喝。”史昂“哼”了一声,道:“我只抢来喝便是。”艾俄洛斯不怀好意地瞅了瞅史昂,笑道:“那要你能抢得过我。”
正说笑着,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声,艾俄洛斯面色一变,抢在史昂之前双指急点,封了史昂胸前大穴。史昂顿时动弹不得,只能怒目望着艾俄洛斯。艾俄洛斯视而不见,自顾自说道:“你先走,我断后。我就有一个未了心愿,只希望艾欧能知道真相,原谅我。”随即,他转而对卡妙道:“三王子,一路你要照顾好你六叔。”卡妙跪倒在地,恭敬地向着艾俄洛斯磕了个头:“艾统领,前路险恶,还望珍重。”
艾俄洛斯脚步轻点,飞身滑出马车,手中寒月刀直指向天,挡在路中。卡妙趴在马车的后窗,久久凝视着。虽然他的视线,很快便看不到那个站得笔直的身影,但那雷鸣般的马蹄声,却始终萦绕在耳边不曾断绝。过了许久,卡妙蓦地转头,却正见史昂面上滚落的泪珠。

艾俄洛斯与追兵那一战是如何惨烈,世间再也无人得知。不久,从皇宫里流出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传说:第二天新皇登基大典,艾俄洛斯不曾参加,禁卫军统领一职也换了别人。
一个月后,太行山下出现了一大两小三人,两个孩子扶着那个大人,艰难地上山。没有人知道他们上山做什么,只是看见那三人在半月之后,又下了山,然后一路西去。
很多年后,人们仍然记得艾家一门忠义为国,宁死不屈于梁王的气节,却仍然忽略了那一个忍辱负重的人。轰轰烈烈的死,总是让人记忆犹新,而为了天下、为了大义苟活着的人,总是一辈子都背负着污名,到死也都只能忍受不为世人理解的寂寞。
然而,总还是有人记得的。
太行山的清风吹过,夜里曾有低低的人声,隐约说着:“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定会保家卫国,不给艾家丢脸……”
知味楼的槐树底下,有过一个青年提笔踌躇,思量再三,最后缓缓地在一本册子上写了什么。待那个青年合了册子,册子封皮上的几个篆字古朴雅拙——《武林宝鉴》。这本册子,原本只是记载武林中的奇人奇事,不涉庙堂,可终究还是为了一个人破例。那个青年在槐树下叹息:“你的一生啊……”
昆仑山巅的大雪坠落,也有一个中年男人提坛狂饮,在香冽的美酒中仰卧雪中。醉了,醒了,又再醉。
伴随着呜呜的箫音,中年男人开始吟词:
“倾花泪,又是寒宵不寐。也拟疏狂图一醉,强乐还无味。
风雨潇潇初起,看尽人间红翠。碧海青天应有悔,夜夜长如岁。”
那是痛彻心扉的声音;那是寂寞入髓的声音。和着声音出现的,是大片大片的雪花,是呼啸而过的冷风,还有中年男人刻满风霜的眼睛。
但是这些,不过也是曾经而已。当太行山的夜风只能独自吹拂,当知味楼的槐树下少了一个人影,当昆仑山巅的雪地上再没有那样吟词的声音,往事就只能如烟了。
曾经的一切,不堪忘,更不堪记。
只是如烟,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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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远天涯

皎皎的明月高挂夜空,一望无垠的太湖湖面波光粼粼,在夜色下静谧而温柔。湖岸东面,靠着山丘的地方,有一间简陋的茅舍,屋外摆着几个架子,上面放着几个空簸箕。茅舍屋顶,躺着一个人影,看不出年岁,但两鬓的白发却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他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可他的嘴角却轻轻抽动,分明还是清醒着的。在这太湖边,他总是会涌起一些无妄的想象。他猜知在这太湖,曾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但他显然错过了时间。故事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兰亭的一间茅舍,而后又四处漂泊,一心只追寻着一个人的踪迹。待他得知,那个人的踪迹与这个故事有着联系,再来这太湖寻找时,已经找不出什么了。
于是,他在太湖结了草庐,一到“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心绪发作,就来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在这里,他会有一种错觉,似乎脚下走过的路,眼前的一草一木,都在向他诉说当年的故事。
那一个并不久远,却遥远得像是天涯尽头的故事——
七月的天气,有一些炎热,但在太湖边,有阵阵凉爽的湖风,便觉分外舒爽。刺眼的阳光下,一个玄衣青年手持宝剑,凝神静气地站在湖边。他的宝剑,泛出慑人的光华,仿佛只要剑光,就可以夺了人的性命。
玄衣青年四周,围满了神情各异、手持兵器的武林成名人物。不久前,他们都陆续收到了一份请柬,要他们今天来观看“剑圣”修罗和“侠盗”米罗的决斗,做一个见证人。修罗米罗是近年来江湖上涌出的少年高手,能看这样的对决,是江湖中人都愿意见的,所以,他们都来了。可这会已经过了时辰,却只见修罗,不见米罗,他们不禁猜测起原因来。
修罗依旧耐心地等着。正当这时,忽听得人群外有人说话:“我来迟了,路上有点事情,抱歉抱歉。”人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蓝衫青年慢慢地踱步走来,满面笑容的脸看不出一点歉意。修罗轻轻擦拭宝剑,道:“你还算守诺,若你今天不来,倒让我笑话!”
蓝衫青年一转眼,问道:“今天的比试,要怎样比?”修罗眼也不抬,道:“我们三场定胜负。第一场兵器,第二场轻功,第三场内力。”蓝衫青年笑道:“第二场只比轻功岂不是太无趣了,加上暗器一起比吧。”在场诸人一听,不觉暗想那米罗玩弄狡狯,他的武功是以轻功暗器见长,比斗轻功就已经占了上风,若再加上暗器便可十拿九稳,想必那修罗绝不肯答应。
“就依你所言。”修罗爽快答应,手中定光剑一振,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请亮你的兵器。”蓝衫青年颇有些为难:“我是从来不用兵器的,就用一双肉掌与你较量。”
人群里爆出一阵惊呼声,要知道,修罗能有“剑圣”的绰号,正是因他在剑术上造诣非凡,一路惊雷剑法无人能破,如今那米罗要以赤手对阵,却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过于轻敌。
修罗冷哼一声,定光剑挽起一朵剑花,平平地刺向蓝衫青年:“你太轻看人了!”修罗这一招并无厉害杀着,是向对手表示敬意的一种方式,蓝衫青年微微一闪,侧身避开剑锋,双手一捏,缩成爪形扣向修罗握剑的右手。修罗反手一挑,定光剑如虹似霓,直直地削向蓝衫青年的双手。
蓝衫青年变爪为指,脚下展开九宫八卦步,向后轻轻一跃,两缕锐利的指风已经破空袭向修罗面门。修罗回剑一划,使出惊雷剑法的一招“风雷无处”,将那指风化为无形,紧跟着,他剑招突然一变,“风雷无处”刹时就化成了“暴雨惊雷”。场边诸人只觉那把宝剑幻成了一条蛟龙,携着惊虹般的剑气卷向蓝衫青年。
“啊……”场边有人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叫声。在这一剑之前,多少还有人不怎么服气修罗“剑圣”的盛名,而现在却没有了。他们都自付着,若是换了自己,是不是能在如此精彩拆招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出那么惊人的剑招。答案很明显,他们当中没有人可以做到。如此精妙迅疾的招式,那米罗又要如何避过?怕不是会被修罗的剑斩去双手,终身残疾吧?
蓝衫青年竟不闪避,双手一合,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托住定光剑,随即展开九宫八卦步,双手依旧合住宝剑滑到修罗身前。修罗微微一惊,定光剑剑锋锐利,不同于一般宝剑,任何人徒手与剑身相碰,都必然会重伤,米罗拼着双手不要施出这样的招数,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就在修罗失神的刹那,蓝衫青年迅速放开宝剑,默运真气贯注双手之上,左手稍稍屈指,紧紧地扣住了修罗握剑之手的脉门,而右手张成爪形,卡住修罗脖子。
“我输了。”修罗苦笑。他的定力还是不够,才让米罗趁机使出杀着。蓝衫青年笑着将手放开:“以你的剑法,我若不取巧绝胜不了。”修罗惊讶地看着蓝衫青年一点不曾受伤的手,难以置信地摇头:“怎么可能,你的手!”蓝衫青年道:“这一场比兵器,我算定无论用什么兵器都赢不了你手中的剑,索性便赤手。你倚仗着宝剑之利与一个没有兵器的人比斗,心里便背了包袱,因此,你的剑招始终有一点点犹疑。其实,我并不是没有兵器,我手上带着北海龙蛟皮制成的手套。”蓝衫青年一面说,一面从手上退下一双透明手套:“亏得这手套,不然伤了手,发暗器就得失准头。”修罗看向那手套,只见那坚韧无比的手套已经多了两条口子。
“比第二场吧。”蓝衫青年不等修罗开口,就提出了比斗的方法,“我们各自展开轻功去湖中的那个小岛,途中可以向对方发射五枚暗器,谁先到达谁赢,若有人中途落水,就算输了。”“好。”修罗立即应允,“我数到三,一起从湖边出发。”
修罗和蓝衫青年都站到了湖边,修罗“三”字一出,两人便同时提气纵身,向湖中小刀掠去。蓝衫青年右手随手一甩,将那破了口子的龙蛟手套扔进湖中,他一口气力竭之时,正好用那手套借力。修罗也是手腕一抖,手中射出一条银丝落入湖面,他便像一只鸟飞在水上,片刻便超过蓝衫青年,轻盈地飘向小岛。
蓝衫青年左手在怀中一抓,立时就见四道寒芒从不同角度射向修罗。修罗听到身后破空之声,脚步不曾稍停,定光剑瞬时出鞘,反手一挥,击落两道寒芒。剩下的两道寒芒袭向他的双脚,他将定光剑劈向水面,借力跃向空中。而这时,蓝衫青年发出的第五道寒芒又至,丝毫不差地袭向他后背,看来是早算好了他要避开脚下暗器,必定会腾空而起。那道寒灌注了蓝衫青年的全部真力,发出尖利的啸声,修罗人悬在半空,若是用定光剑来击暗器,定会被相撞的力道干扰,即便不坠落湖中,也要落在后面。
然而,修罗不用剑击寒芒,却是用它在空中一划,堪堪转身,左掌运足真气击向已经与他齐头并进的蓝衫青年。蓝衫青年微微色变,他在水面之上无处借力,若硬接了这一掌那是非坠水不可,然他和修罗相隔太近,已无从选择,只能举掌相抗。
围观众人不觉都奔到湖边,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在两人双手相交的刹那,修罗胸前中了蓝衫青年的寒芒,众人只道那修罗受了伤,一定会先落入水中,第三场根本就不用比了。但众人却见他用定光剑又是向下一劈,阻住下坠之势,左手向着湖面抓了抓,一条银丝便到了他手中。他也不回头,只运劲又将银丝掷出,正好射进一棵大树伸到湖面之上的树干。他这么借力一荡,人就落在了小岛上。
蓝衫青年眼见着修罗露了惊人的一手,无可奈何地落入水中。不消片刻,他从水中冒出头来,自言自语道:“原来他可以凌波行走,是借助了‘遇水不沉,遇火不融,刀剑不断’的天蚕丝。哼,他竟也学了我取巧,只是,他身上可没有护身宝甲,他这一伤,最后一场内力比拼,我就算是赢定了。”
修罗望一望日头,盘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朗声道:“各位武林同道,邀请你们前来观看比斗,其实并不仅仅是要各位做个见证,而是借此机会,让大家齐聚在一起,推选出武林盟主,以统御武林。既然是武林盟主,当以武艺取胜,待我与米罗比斗最后一场,决出胜者,休息一日后,各位同道便可向胜者讨教,如此选出武功最高者。”他说这话,是要将那些武林人士拖住,好让主公实现计划。围观的武林人士一片哗然,有那心动于武林盟主的人,已经开始附和修罗。
蓝衫青年游到小岛,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冷声道:“我们比最后一场吧。”修罗拔出胸前寒芒,将定光剑插到地上,一掌劈向蓝衫青年,蓝衫青年也迎掌上去,两人的手掌立刻粘在一起。不多时,修罗面上便现出了疲惫之色,而蓝衫青年却好似气定神闲。众人的目光集中在两人身上,丝毫不曾察觉身后已是布满了弓箭手。弓箭手后面,有一人着黄金锦袍,七彩玉带,正怒视着决斗的两人。他身边有一人着紫色锦袍,饶有兴趣地看着对决的场面。
又过片刻,修罗脸上已是汗如雨下,蓝衫青年不过是微微见汗。突然间,修罗口吐鲜血,似是不支,但蓝衫青年只觉修罗的掌力竟如滔滔江水,绵绵不断地涌向他。他不得已运起全身真气,竭力想要抵抗那股力气,岂料修罗又吐出一口鲜血,那掌力便又强了几分,直化成了惊涛骇浪向他卷来。蓝衫青年“嘭”地向后倒,脸色淡如金纸,嘴里喷出一蓬血雨,坐不起来。
修罗面色惨白,但是还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轻轻一笑:“我赢了。”蓝衫青年喘着气,缓缓道:“我们不像是比斗,倒是决生死了……”
两人正说着,小岛不知怎地又多了一个身材高大魁梧之人,那人指着蓝衫青年:“大盗米罗,我要缉拿你归案。”蓝衫青年道:“六扇门的总捕头阿鲁迪巴要趁人之危?”阿鲁迪巴摇头道:“我先拿住你,待你养好伤,我们再比过。我赢了,自然可以将你送交刑部受审。”蓝衫青年吐血不止,笑道:“恐怕你要失望。我五脏六腑都已碎裂,活不了多久了。”顿了顿,他又转向修罗道:“你那是什么功夫,竟藏着那么厉害的一手?”
修罗道:“不过是以自身精气,在瞬间提高功力而已。我一生痴迷剑术,内力修为不足,不能久战,于是就研出了这个古怪法子。我为要赢你,已然将自身精气耗尽,离死也不远了。这本是两败俱伤的法子,有什么值得好说的。”蓝衫青年歪着头,盯着修罗,过了片刻才道:“米罗没来,我只能扮作他的模样,以免误了主公的事……”
“你一出手,我就知你是阿布罗狄!”修罗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可惜没有机会与米罗真的比斗一场。”阿布罗狄摇摇头,笑着闭上眼:“我一直想与你,还有迪斯一较高下,我想知道,谁厉害些……若没了这个由头,恐怕我再怎么想,在主公之下,也没有机会……你与我倾力一战,还有什么可惜可叹的!”“也是,也是!……”修罗哈哈一笑,也闭上了眼睛。
阿鲁迪巴上前探了两人鼻息,发现两人已然气绝身亡。他悠悠叹气,站上先前渡水的一个小舢板,从小岛回到湖岸。那两个人啊,一身傲气,为了分胜负,连性命也不顾,真是不知道该说他们痴傻,还是执著。
阿鲁迪巴才到了湖岸,围观众人就纷纷发问:“修罗为什么又倒下去了?那两人究竟怎么了?”阿鲁迪巴道:“那两人死了。”众人心底升起一丝寒意,但随即又想到武林盟主的荣耀,便都齐声道:“虽然如此,我们这些人也要决出一个武林盟主才是。”众人也不多废话,早已有两个人率先开始了比斗。阿鲁迪巴不理会那些人,越过人群,走到金色锦袍之人面前,恭敬地跪下去:“六扇门捕头阿鲁迪巴参见皇上。”
皇上示意阿鲁迪巴平身,阿鲁迪巴立即奏道:“启禀皇上,那修罗与米罗决斗,是个圈套!来决斗之人,根本就不是米罗,而是臣一直追缉的牡丹杀手。”皇上看向身旁紫袍之人,厉声喝问:“平西王,你倒是给朕一个解释!你不是说,太湖有人要谋反,带头那人就是曾经在宫中盗宝的米罗!”
撒加缓缓道:“这不是很简单么?”
皇上大怒:“文青,果然是你!你利用这些武林人士壮大声威,让我相信米罗要谋反,可实际上,是你要谋朝篡位!”撒加笑道:“我不叫文青,我叫撒加。”皇上惊诧莫名,道:“原来你就是被救走的叛臣逆子!”撒加大笑出声:“诺迪,今天你就乖乖写下禅位诏书,还可以活着离开。”皇上怒极反笑:“撒加,你当真以为朕一点准备都没有?你若立即跪地求饶,朕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诺迪,不要以为你带了一万禁卫军埋伏在太湖周围,就可以保你安然离去。”撒加高深莫测地微笑。皇上不为所动:“撒加,虽然你得朕亲封为平西王爷,掌握兵权,但你所带之军尽皆在边关戍边,没有朕的圣旨是调不回来的。若是你要私下练兵,则要保证秘密进行,规模一大就容易被察觉,数量不过一两千人,如何能与朕的一万禁卫军相比!”
撒加道:“你以为,我需要那么多人才能成事?我只需要一个人,便可以将你一万禁卫军尽数歼灭。在这太湖方圆五十里以内,由一位奇人布下了破天阵,一旦发动,不懂阵法之人绝难出去。有你在我手上,我便可以兵不血刃攻进皇宫,顺利达成我的心愿。”
皇上道:“即便让你攻入皇宫又如何?名不正言不顺,朝中大臣谁会服一个叛臣的儿子?再说了,朕来此之前,已经做好万全准备……”
撒加打断道:“不就是你和西狄约好了,你没能在半月之内回到皇宫,西狄就会向边境进犯。到时候,我内忧外患,就只有你能让西狄退兵,于是,你又可以做回皇帝?未必就如你所愿!西狄人狼子野心,岂能跟你约好就信守诺言,他们早知道我会谋反,也跟幽冥山庄的人勾结好了,你去跟他们求约结盟,正是他们想要的。你对他们不设防,他们进攻中原才会事半功倍。你才带着一万禁卫军离开皇宫,西狄人就合着幽冥山庄,分两路进军中原。”
皇上难以置信地看着撒加:“你……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还要如此?难道你为了夺权,就把大好江山让给外族?”撒加反问:“你不也为了与西狄定盟,要给西狄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么?难道这就不算是卖国?”
皇上有些哑口,强辩道:“那也比你好!”撒加摇头道:“你实在可笑!我既然知道,就有办法对付。”皇上不解地看着撒加,但撒加不再解释,只是看了看天,道:“时辰到了,你要么现在写禅位诏书,要么擒下你之后,我打到你写。”
皇上面上闪过一丝害怕,随即又挺起胸膛:“你不用做梦!我绝不答应。”阿鲁迪巴一直在旁听着,这时才铮铮说道:“臣誓死保卫皇上!”撒加冷冷道:“自不量力!”阿鲁迪巴正色道:“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休想伤害皇上。”
“那就让你见识一下破天阵的厉害。”撒加脚步一踩,竟突然消失了。撒加的人方才不见,晴朗的天空刹时浓云密布,狂风卷起尘土,呛得皇上不住咳嗽。阿鲁迪巴紧紧地贴在皇上身边,展开金钟罡气护住皇上:“皇上,请一定靠紧微臣,千万不能离远了。”
皇上抬眼望去,除了身边紧靠着的阿鲁迪巴,再见不到其他人。阿鲁迪巴知道,必须带着皇上离开这个诡谲奇阵,可他不懂阵法,也只能护住皇上在阵中乱闯,但求凭运气冲出去。然而,那破天阵又岂能是随便就能出去的,阿鲁迪巴走了又走,却还是在原地打转。
天越来越暗,风也越来越狂,一阵狂风过后,阿鲁迪巴和皇上被四个飘忽忽的人影围住。那四个人影整齐划一,从四个方向攻向他们。阿鲁迪巴不敢躲闪,也不敢还击,只能倚仗精湛的内功将金钟罡气尽力提升,以求保护好皇上。
阿鲁迪巴不是铁人,当一个时辰过去,那四个人影还是以凌厉的招式从四面进攻,他的金钟罡气已经施展不出来。阿鲁迪巴只得展开天罡拳与人影周旋,然而他耗损了太多内力,天罡拳失去了原有的威力,根本就挡不住那四个人影的攻势。于是,在化解不了敌人攻势之时,他就用身体去挡,不一会儿,他就中了十几掌。
“阿鲁迪巴,你要撑住!”皇上很是惶急。阿鲁迪巴已经无暇应答,只能微微点头,仍然用身体去挡那些无法抵御的招式。又过了一顿饭工夫,阿鲁迪巴口中喷出的鲜血,已然将他的衣服染成了红色,他拼尽最后一口气挡了一次攻击:“皇上,臣无能……”
阿鲁迪巴高大的身形轰然倒下。皇上一见,便抱头叫道:“朕命休矣!”正在这时,那四个人影忽然消失,撒加的笑声传来:“怎么样,你决定要写禅位诏书了吗?”“朕写,朕写。”皇上知道,没有阿鲁迪巴的护持,他没有路可以选择。
浓云逐渐散开,朗朗的日光又照耀在太湖上,皇上放眼望去,他能看见的地方,躺满了尸体。除此之外,就只有撒加慢慢走到他面前。“没有一个人活着?”皇上颤声问撒加。撒加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皇上:“我们两个就是活人。”“朕的禁卫军呢?”皇上仍旧不死心。撒加大笑道:“当然是全军覆没。”
撒加将准备好的纸笔递给皇上:“请吧。”皇上接过来,无可奈何地写了诏书,掷给撒加:“给你。不过你记住,总有一天朕要十倍讨还回来。”撒加似笑非笑地盯着皇上:“你觉得,我可能放你走么?当年你那娘亲,不是一直在皇爷爷面前说我兄弟的坏话,才让我弟弟惨死于宫中吗?你那娘命好,死得早,她留下的债你就替她还!”
皇上惨然一笑,自言自语:“其实早应该料到最后的结局,朕却因为那点怯弱,写了禅位诏书给你,让你名正言顺!朕好恨!”撒加道:“你也不蠢,受死吧。”皇上闭目引颈,静静等待撒加出招。
“撒加,你放过他。”清冷的声音远远传来,听得撒加双肩一颤。是他,决错不了。撒加猛地转头,看着前方出现的人,长长吐气:“你活着。”那人走近了,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身上半旧的青色儒衫,微微有些泛白,显出别样的俊秀。他淡淡地微笑,又一次说:“撒加,放了他。”撒加面色冷厉,道:“卡妙,他的娘,是害死你娘,也是害了你的凶手,你竟然为他求情。”
    卡妙叹气:“但那与他无关。”撒加深深吸一口气,想起沙加为他布下破天阵时说的话,不禁怅然。沙加告诉他,破天阵虽然威力奇大,但若是缺少了主持阵法之人,便只能借助正午日光之气引动两个时辰。如今时辰已过,卡妙才得以进来,阻止他杀诺迪。“真是天意。好吧,看你的面子,我放了他。”撒加无奈。卡妙淡笑:“撒加,谢谢你。”接着,他又转向皇上:“你走吧,天大地大,总有容身的地方。”皇上盯了卡妙一眼,愤然转身离去。
“卡妙,你这是怎么回事?”撒加惊喜地问,“穆来带了信给我,说你……那寒玉床不是已经失效了么?”卡妙面色沉肃,缓缓道:“你知道一个叫童虎的人么?是他救了我。”
撒加悠然神往:“曾经见过一面,我很欣赏他,豁达却又执著。”卡妙点头,用很细微的颤音道:“我也曾与他有一面之缘,那时他便想尽办法要治好我中的火毒。我离开穆后,只求找个清净的地方,不让他见着我死时的样子难过。却不料,我遇着了他,他见到我十分高兴,连声道:‘我正要去史昂住处找你。我在这昆仑山中寻了半年,才终于炼出了治你火毒的东西。’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又向我解释:‘我翻遍医典古籍,得知昆仑山中有上古冰川,若是能得一块,炼成冰魄,以内力注进你的体内,虽不能根除火毒,却能保你性命无忧。’我不觉也有了欣喜之意,当即谢过了他,他便找了一个清净的地方,将那块上古冰川炼成的冰魄逼入了我体内。我受不住体内热寒交缠的两股气,昏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却见他盘坐在我身边,脸上挂着笑,身体却早已僵硬多时。他给我留了一封信,我看了才明白,那冰魄虽然神奇,但却极其脆弱,遇到一丁点热力,便会融化,失去效用。他为了保证冰魄在注入我体内时完好无损,强练了寒冰心诀。他原本修习的内功是走阳刚的路子,练寒冰心诀已是勉强至极,又为了我全力施为,竟引致全身经脉逆行,最终经脉爆裂而死。”
“他是至情至性的人。”撒加黯然神伤。卡妙紧皱眉头,嘴角沁出一丝艳丽的鲜血,轻声道:“他是以他的性命,换回了我一条命。”撒加惊怒交加,急急道:“你不是已经好了么,怎还会吐血?”卡妙但笑不语,只是看着撒加。他嘴角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面色也越来越差。撒加回想着卡妙的话,突然明白了,他忍不住对卡妙吼道:“你不能离开寒冷的昆仑山,是不是?一旦离开那里,你体内的冰魄便会融化,是不是?”
“也不是。我可以离开,但时间不能太久,四五天之内是没有问题的。”卡妙呕出一大口鲜血,“我的寒冰心诀,少了昆仑山寒冷天气的辅助,只能支撑这些日子。”撒加愤怒地质问:“那你为什么下山,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那个怯弱无能的人,不值得!”
    “他终究还是我的弟弟。”卡妙像是呕尽了血,那止不住呕出的鲜血竟然停了,“原本以为自己看透了,才让穆给你带口信。可当我发现自己还活着,就再不能坐视不理……”撒加上前扶住卡妙,却只感到他的手无力地垂下。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仿佛又看到了加隆撞向一支锋利的长枪,那浓得化不开的鲜血,压在心底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   
远远地来了一个副将,骑马飞奔到撒加面前:“禀王爷,雁门关大捷,西狄于三天前被我军击退。夏将军派了小将和我大哥,八百里加急送信,大哥去了京城,小将则来了太湖。”撒加松开卡妙,淡淡笑了笑,一切如他所料,西狄人被击退了,而迪斯马斯克那里,也该有消息了。果然,不多时又来一个副将,向撒加禀告:“回王爷,幽冥山庄已经退回海域。”
“告诉本王经过。”撒加忽然升起莫名的焦躁,他的计划一一完美实现,可他没有一点当初预料的喜悦。他只为着心底的不甘心,走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这一路走来,为着他这一己私怨,死去的人太多,他身边的朋友,乃至他的敌人,够了。迪斯马斯克,沙加,还有穆,他们不能再因他而死。两个副将皆是长久跟在撒加身边之人,一听他要知道经过,就面露难色。
最后,还是幽冥山庄来的那副将率先开口:“小将随着迪斯大人到了浙江府,幽冥山庄的人已经坐船抵达靠岸。迪斯大人去见了幽冥山庄的庄主,具体说了什么,小将就无从知晓。那次会面后,幽冥山庄的人就在海岸边驻扎下来,迪斯大人一直陪在庄主身边。两天之前,迪斯大人收到了雁门关的飞鸽传书,他又一次跟庄主密谈。小将偷偷潜去,听了他们的谈话。
“庄主说:‘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做到了。你让我等十天再进军中原,就做回幽冥山庄的大少庄主,我们父子并肩,成为中原武林盟主,让幽冥山庄成为江湖上最大的帮派。’
“迪斯大人说:‘这里是雁门关来的传书,西狄人已经退了。’
“庄主说:‘他们退不退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幽冥山庄的人,岂能为这点小事就畏缩不前。’
“迪斯大人说:‘父亲,退回海岛吧,终你一生,都不要进犯中原。若你执意不肯,我就立即自绝在你面前。’
“那庄主许久不曾说话,过了好长的时间,才慢慢说:‘好,好!这就是我的儿子,非要把他父亲对他最后的不忍与不舍,悉数割断。从今以后,你我真的再无关系,你的死活,我也再不会顾惜!我今日立下誓言,我活着一天,幽冥山庄绝不踏出海岛一步。’
“迪斯大人说:‘父亲,我太了解你,所以才会向主公请命来此阻止你趁机侵袭中原。记得小时候,你对我非常严厉,我很不解,有一次,你就抱着说,跟我说,你即便对我再冷酷,也不会伤害我。’
“小将怕他们出来,再也不敢听下去,就悄悄走了。不一会儿,庄主就出来带着幽冥山庄坐船离开了。”
撒加抓住那副将的肩膀,狠狠问道:“他为什么没跟你一起来?”那副将吓了一跳,怔了怔才回答:“迪斯大人死了。临死之前,他说:‘男子汉大丈夫,竟先以谎言欺人,再以己之长,胁人于短,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幸而主公事成,也可了无牵挂而去。’说完这话,迪斯大人就举笔自尽了。”
撒加默然,不禁回想起迪斯向他请命时的情形。他准了迪斯不带士兵,只带着两个副将前去御敌的请求,因为他知道,迪斯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而他,也实在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给迪斯。离开那天,迪斯向他敬了三杯酒,很开心地说能认识他一生无憾,现在来想,那就是在诀别了。在那时,迪斯就存了事成之后自戕的心思,只是,他被将要到来的胜利遮住了耳朵,没听出迪斯话里的意思。
“雁门关又是怎样!”撒加凄厉地喝问。他的双目尽赤,似乎是他手上沾染的卡妙的鲜血,都流进了他的眼睛。从雁门关来的那副将不敢有所隐藏,将事情的经过慢慢道来:
“小将才到雁门关两日,穆先生和沙加先生也到了雁门关。他们一到,立即就上城墙去看敌军的布阵。才上城墙,沙加先生立即就叫过穆先生,给他画了一张地图,又传了他一种奇怪的步伐,让他去一个叫百花谷的地方找一个叫阿释的人,将雁门关的情形说给他听。穆先生也不问,拿了地图就走。沙加先生只说,在穆先生回来之前,坚守不出,不可妄自出战。
“敌军在关外辱骂了三日,想要激我们出战,夏将军坚持沙加先生的策略,任由敌军叫骂,就只是加固城墙,加派士兵巡逻。沙加先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三日都不见人影,到三日后,穆先生从百花谷回来,沙加先生也出现了,小将猜想,沙加先生是算好了时日的。
“穆先生告诉沙加先生,说是那个叫阿释的怎么也不肯见他,后来他好言相求,说了很多关乎天下苍生的话,阿释才见了他。但是,他见到阿释,才知道阿释不肯的原因,那阿释卧病在床,连起身都很困难,根本无法到雁门关助阵。但他还是遵照沙加先生的嘱托,将雁门关的情形说与阿释听,阿释听了,只要他即刻赶回雁门关,在城墙上对着关外大喊:‘我阿释用自己的命,让你置身事外。’
“小将听得糊涂,只跟着两位先生上了城墙。穆先生向着关外大喊了那句话三遍,一点回音也没有,只有一阵怪风忽地刮过,但小将看到沙加先生的面上浮出一丝很轻又带着点哀愁的微笑。他说:‘穆,幸而你轻功好,这么快就赶回来,没让他布阵成功。只是我那阿释师叔……’穆先生问:‘他既然已经离开,这未成的阵势,你可有办法?’沙加先生沉默一会,才说:‘没把握。他是我爷爷的师弟,也是阿释师叔的父亲,为了将武功和阵法练至绝顶,他放弃了神机门很多门技艺。就武功和阵法来说,当世之人,没有人能超越他。’穆先生笑着说:‘只能尽力了。’
“接着,沙加先生拿出几面小旗,交到穆先生手中,仔细地跟他说明,要将那几面小旗由城墙上射到关外哪里。穆先生依言照做。几面小旗射完,小将就只见关外一望无垠的土地,突然变成了崇山峻岭,有些险要的地方,影影重重,真不知是什么东西。
“沙加先生说:‘这阵势奇绝无比,有移山填海的威力。要进出这阵势,需要携带着懂得阵势的人所特制的小旗,不然在这阵中是绝走不出来的。你瞧这些险要处的影子,都是敌军埋伏好的军马,若所有险要处都埋伏上了敌人的军马,咱们的人一追上去,便是有去无回。’小将听得心慌不已,原看着关外那块地什么也没有,居然因为那阵势藏了这么多杀机。
“沙加先生连夜为我军赶制了一些护身小旗,让军中武艺高强之人佩带着,详细跟他们讲要如何深入阵中破阵。他说他做的小旗只有三个时辰的功效,一定要在时间之内,找到阵眼中的小旗拔去。穆先生主动要求去破阵,沙加先生却说:‘穆,你另有重任,不可前去。’穆先生仍然不问什么,只照着沙加先生的话去做。
“在分派了人之后,我军还少四人去破阵。夏将军对沙加先生说,他愿意前去,但沙加先生却要夏将军留下,做好破阵之后士兵的调遣,以便乘胜追击。正当我们为人手不够发愁时,一个面目沧桑的男人带着两男一女,打着一面青天寨的大旗,仿佛神兵从天而降,及时赶到。其中有一个男人接过护身小旗,向着东方深深一鞠,说:‘哥哥,我不会坠了艾家的威名。’
“随后,他们就各自出关破阵。小将只看到群山之中,隐隐有人影在动,忽而是杀声震天,忽而是寂静无声,小将虽然看不真切,也猜得出那下面战斗激烈。就在这时,沙加先生让夏将军下令,让城墙上的所有兵士都下去,他要与前去破阵的人相配合,在阵眼中小旗被拔起时,祭旗散去小旗中的怨气。尽管小将不愿离开,却不敢再留下。
“在城墙下,看不到上面的情形,但能听得到。我们才下城墙没多久,耳边就传来箭矢凌厉的破空之声,小将立即想到,那一定是敌军射来的箭。那声音一直响,到了后来越来越弱,终于静了下来。沙加先生抱着一个满身插满了箭的人走下城墙,轻声告诉夏将军可以追击敌军了,夏将军立即下令出发,小将从沙加先生身边经过时,才看清楚他手中那人竟是穆先生。沙加先生很轻很轻地叹气:‘穆,竟是你扭转了我命中的劫数!在那城墙上,在最后的那一刻,只要你避开那些箭,结局就是我曾预料的。谁说天命不可违……’沙加先生抱着穆先生越走越远,他说的话小将再也听不清楚了。
“夏将军领着我们追击敌军,获得大胜,西狄答应退兵。夏将军立即派小将和大哥赶回为王爷报信,正要出发时,小将看到青天寨的人回来,四个人只剩下了两个人,那沧桑的中年男人,那向着东方跟哥哥说话的男人,都不见了踪影。那女子哭得泪人似的,问:‘柳镶,他们俩是为了拯救千万苍生才牺牲的,我不应该哭,对不对?’那男子一个劲点头,眼眶红得像兔子。”
撒加仰天狂笑,一字一句吟道:
“英雄齐聚,银光划破青天幕。
一陌黄泉难飞渡,缕缕游魂,死生无觅处。
江山无数,沉浮日月风云怒。
高岗藏龙林卧虎,但看今朝,血泪不相顾。”
吟完,撒加将手中的禅位诏书撕得粉碎,又是一阵狂笑。在太湖布阵之后,沙加向他告辞:“我与你的因缘已了,应该走了。”他也不挽留,只问沙加要去哪里。沙加亦不避讳,直接告诉他要去雁门关,穆也随着他一起去。当时他就想,沙加和穆去那里做什么。如今,他终于知道,沙加通晓天机,当然早算出了西狄有奇人相助。沙加明知道去雁门关是送死,仍然坚持去了,而穆明知道前路茫茫,仍陪着沙加去了。
和他们相比,他撒加算什么?他解下佩在身上的玉环,交给其中一个副将,让他拿着去皇宫,替他传令给陈将军,撤出皇宫,天涯海角,他领着手下的人自由生活去。他又叫另一个副将去寻找诺迪,让诺迪继续回去做皇上。
撒加将卡妙和阿鲁迪巴,运到修罗和阿布罗狄所在的小岛,挖了四个坑,一一将他们掩埋。他没有留下墓碑,甚至不曾垒坟,只是默默地站着,很久。
夕阳西下的时候,撒加纵身一跃,跳进烟波浩渺的太湖。
——
夜深沉,月华也黯淡了许多,那躺在茅屋顶上的银鬓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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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龟若,好意思说勤劳哦!话说你要银子干嘛呢?银子啥用呀?要不你分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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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8 18:1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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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10 18:48 | 显示全部楼层
分我一点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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